17、记住我的样子【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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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生命流逝是有可预知性的，即便那种预知有时到意外出现的那刻才被发现。
何曙到病房外的走道尽头给我爸妈打电话了，他刚离开，某种强烈的不安用力挤压我全身。
周边的仪器忽然响了，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一群医生已经到我身边来给我上了呼吸机，那种不安越来越强烈，我挣扎着，在呼吸罩下喊：“何曙！”
呼出来的不止有热气，还有血，呼吸罩里全是血。
我看到医生眉头紧皱，他们每个人脸上都还带着疲惫，问：“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要何曙。
但我的声音突然就发不出来了。
现在才凌晨三点呢。
“……医生我是他……爱人。”
是何曙的声音，他来了，说：“他刚刚叫的是我——”
疼死了，心脏被用力挤压，全身都像被抽空了力气。
我眼睛虚虚的看着外界，看见医生们对我的抢救紧张进行着，在进行到某一步时，有个医生突然在一个仪器前停下。
“患者血氧饱和度……下降……”
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听不懂。
“脾脏破裂……”
接着，所有医生都停下了。
“他监护人呢？”
何曙已经进来了，我颤抖着手，去碰他伸向我的手。
我感觉到了。
那种生命一点点在体内消耗掉的感觉。
“……卿今！”
这是我妈的声音。
听到我妈声嘶力竭的那一瞬间像什么呢？喘不过气，还想再多喘两口气。
安静的病房一下子变得更安静了，我妈跑过来，一下子跪在我的床头，她捂着嘴，伸手想抚摸我，可我全身没哪处是好的，她抽噎着无从下手：“对不起……卿今，妈妈对不起你……”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妈妈，车祸不是你的问题。
我又一次见到了夏经理的狼狈，自她成为我的母亲，似乎一直都在暴露她脆弱且坚韧的母性。
爸爸来了，眼球通红，应该是医生给他说什么了。
“卿今……爸爸来迟了……疼、疼不疼啊。”
我艰难的摇摇头。
哪里都疼。
忽然，我就笑了，在氧气罩下，吐出一口又一口沉重的雾气，我说：“救、救、我。爸、爸……”
爸爸也发抖，眼球毫无征兆地就坠落一滴眼泪到我脸上。
爸爸一直都是个很坚强的人，他也一直在教我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但我，没忍住，眼泪划过眼角，是热的。
我和爸爸说：“爸爸，眼角膜，给、何、曙。”
突然一下我就理解了上天为什么赐我这么一个机缘巧合，让我以一场梦，去通过另外的视角看到何曙真正的生活，让我真心实意的，想让他重现光明。
不论是对他的生活，还是对他的未来前途，还有他可以真正拥有自己的空间，而不是——而不是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摸到的是虚无，拥有的是实质化的不自由。
其实我也在想，我可以陪何曙一起长大，虽然我是个瘸子，但是我吃得苦，可以多挣一点钱，筹钱给何曙做眼角膜替换手术。
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看见世界了。
但这次车祸……说不清楚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还是对我的审判。
也确实是审判了吧，可为什么要审判我呢？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们曾经有多要好呢？
他是一个瞎子，我是一个瘸子，我希望我在腿好了的时候能第一个拉着他狂奔，希望他在恢复光明的时候能第一时刻看见我。
瘸子曾喜欢瞎子四年，虽然瞎子更胜一筹，闷不做声地暗恋了瘸子六年。
两千多天，他喜欢了我好久。
直到第六年夏天，他们在一起了，在一起的第一天，那个瞎子当天下午就把那个瘸子的嘴亲肿了！
我当时又气又好笑。
那个瘸子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他的爸爸妈妈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商场经理，他的爸爸妈妈虽然不长期陪在身边，但很多问题都有爸爸妈妈陪着解决，教会了他只会和勇敢。
那个瞎子和那个瘸子非常相爱，还得到了两家家长的同意。
一切都特别好对吧？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的。
故事内的人和故事外的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意外却来了，这场意外把那个瘸子周边所有的爱都阻隔了。
就是仅发生在几个小时前的车祸。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大大减少了两人的告别时间。
不过我还是很庆幸，在这场意外发生以前，瘸子就已经爱上了瞎子，并且义无反顾的爱过。
并且打算，死后用他身体上最好的眼角膜，让他的爱人代替他去爱这个美好的世界。
脾脏严重……出血，延缓性的，没得救——
因为作为瘸子的我体质太弱、太弱了。
哭声，很多哭声，很难听，很心疼。
我和爸爸说了，眼角膜给何曙。
疼，到处都疼，我不知道一个车祸可以这么疼。
对不起啊，何曙，爸爸妈妈，我坚持不住了……
眼角膜给何曙，这是我给他的，受益一生的礼物。
最后一次给他礼物，但是我没有给爸爸妈妈送过礼物，爸爸妈妈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了，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何曙在我身边了，他抱着我，一直说爱我，一直有热热的东西掉到我手上，滑滑的，划到我的掌心——直到我听不见何曙说爱我了。
可能他还在说，但他没有发现，瘸子已经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再睁开眼周围是白花花的一片，我跪在一片圣洁无比的湖泊中，湖水天倒映着天色。
很温暖，因为何曙正抱着我。他的眼睛被缠着白布条，哭泣时的血泪洇湿了白布，将布料周围晕染出一片血痕。
但他掉下面颊的泪、划出的痕迹，是透明无色的，那一颗颗泪珠默默无声地坠入我们身下的湖面，明明如镜的水面被他的泪花打出一圈圈涟漪。
我突然就明白了，这片温暖的湖泊，是何曙的眼泪组成的。
“别哭了，”我温柔笑着，替他抹去泪痕，“小哭包。”
我的腿已经好了，我们相对跪坐拥抱在一起。何曙的泪像春天连绵不绝的细雨，悄无声息的落下，润泽春天万物，他哽咽着说：“汤卿今，我好想看看你。”
想看看我。
这有何难？我失笑一声，说：“等着昂。”
他眼前的白布条被我拆开，每拆开一圈，我的心脏便钝痛一下。
他突然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吻了吻何曙的额头。
有完整的腿的感觉真好，我许久未体验到，还挺新鲜的。
“给你这双眼睛，以后你就可以好好读书了。”我又扯开一圈蒙在他眼睛上的白布，“虽然你很聪明，但要做一名好的翻译官也需要勤奋努力才行。”
何曙的泪珠滚落到水中，明明是水在动，却牵动着我内心的痛苦也摇曳了一番。
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腕，低声说：“我不想走。”
“我不会走。”
我翘起唇角，跪立环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我的胸口处，我笑他：“小粘人精。”
白布被缠了许多，我要抱着他，将白布从他后脑勺绕下来。
这些白布就是困住他的囹圄，我揭开后，他就能回到他自由开阔的，属于他的世界的彩色。
“我听不见你的心跳。”何曙说。
我的手顿了顿。
没有心跳？哦，我想起来啦。
我的心跳已经消失啦。
停止跳动的生命，是不会有声音的。
“那你在仔细听一听，”我骗他，“认真听总是能听到的。”
他哑着嗓子，问我：“还有多久啊……我好想看到你。”
“别急，就快了。”
拆下来的白布好长一条，我们似乎在渐渐移动，将那条垂在水中的白布拉长、伸直。
“以后呢，要好好生活。”我已经若隐若现看到白布下的眼睛了，“一定、一定要尽快忘了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狠心说这句。
但请不要忘了，我爱你，永远永远。
他这人偏要和我唱反调，让我心疼：“我会记住你，一辈子。”
“那下辈子呢？”
我像哄一个小朋友一样，手中慢条斯理的拆，白布下的眼睛正在睁开。
“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话音刚落，平静的湖面突然刮起一阵可怕的劲风，长长的白布被风吹得又高又远，我一个愣神，差点没抓住，幸好我反应快，一把有抓住了即将飞走的布带。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生怕这阵无名风将我们吹散。
有点奇怪，没有心跳的人，为什么还是会心疼呢？
“照顾好自己，还有奶奶。”我动了动嘴，一面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艰涩的在模糊的景象中帮他拆绷带，“还有以后每年，帮忙代替我向我的父母问候新年好。”
何曙有些不安的抬起头，问：“怎么了？”
我低声安抚他：“没事的，可能是在催我快点帮你把纱布拆开。”
于是我手上的动作加快了。
风越吹越猛烈，如低纬度地区的飓风，要吹走地上的燥热、要带来一场漫长的湿润。
我感到风似乎将他吹离了湖面，那种我抓不住的感觉出现了——和我死前想要喘息，想挣扎着在呼吸两口气，或许我就能活下去——和这一样，呼喊这一声声嘶力竭的何曙一样，仿佛我只要多叫他一声，我就不用离开了。
“何曙——”
最后一圈纱布是被风吹掉的，白布掉在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波浪。
在那一刻，风停了。
他的身体缓缓上升。
“你看看我。”
我们拥抱的身躯逐渐分开，眼泪钻进我的嘴里，咸涩的。
他睁开了眼。
那一刻，我再也止不住地颤抖着哭了出来。
沉寂的湖面再无涟漪，何曙停止了哭泣。
和无数次见面一样，他的眼中平静又温柔，唯一不同的，是光洁水润的眼球表面，倒映着我的样子。
他越来越远，整个人都在空中飘了起来，只有手还不舍得松开，我哀求道：“你别松手。”
“小月亮，”他笑着说，眉眼弯了，“我不会松开你的手。”
人在要走的时候都是会有感知的，我知道他该走了。
何曙的手的温度渐渐脱离，我周围的水渐渐变得寒冷刺骨。
这场分离不是我们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阻拦的。
那颗泪埋进了我的唇齿间，代替他和我吻别。
“记住我的样子。”
……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医生大步出来，被喜悦的风推到手术家属等候区，喊：“何曙家属！何曙家属在吗？”
汤先生和夏女士站了起来，搀扶着一位老者走到手术室前。
“眼角膜移植手术非常成功！”
他的眼泪从眼角划出，落到温柔湖里。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记住我的样子【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