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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绿酒一杯歌一遍 ...


  •   《宴春台.越燕飞》

      一碧千倾,紫竹掩映,清歌小苑留踪。水阁玲珑,翠屏画栋轻笼。越女舞袖飞红,看风起,云卷花容,柳摇金凤,莺啼紫燕,泪似流红。

      金鳞点翠,珠玉玲珑。绿绮轻弹,锦字飞鸿。玉漏相催,银烛空照残铜。芳思千重,叹佳人,春暮花浓。梦魂中,望何日双拥?一枕芙蓉。

      勾践闻言,抬起头来看着他,却是什么都没说,撑着枯树慢慢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虽然浑身无力,面色灰败,依然傲然挺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般冷锐锋利,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可侵犯的傲骨威严。

      勾践没有看他,只是兀自离去,而吴兵则始终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不疾不徐,亦步亦趋,任凭对方走得多快多急,也始终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勾践停下来,他也停下,直到勾践再度迈步,他也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丝毫也不肯离得太近或者太远。

      就像是一种监视。

      勾践这样想着,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看着他,吴兵抬头对上了那双充斥着阴森仇恨和暴虐杀戮的目光,问了一句

      “越王有什么吩咐?”

      “你们吴国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傻么?”勾践轻蔑地嗤笑一声,“为什么不对越国恨之入骨?为什么不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怎么反倒为我担忧起了生死来,难道不怕越国缓过气来,将你们吴国人全部赶尽杀绝?!”

      吴兵微微皱眉,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小的认为越王您不会那么做。”

      勾践不由一滞,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语气却是更加讥讽和不屑,他嗤笑一声,说道:

      “我怎么不会?难道你还指望我会手下留情,不忍心下死手?!”

      “寡人可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更不会怜悯那些贱民的死活!既然你如此笃信寡人会放过你们,那不如现在就自尽于我面前如何?!也省得来日还要遭受酷刑折磨!若是做不到,也好让寡人亲眼看看,你们吴国的贱民究竟是有多么厚颜无耻,才会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的话语来?!”

      勾践冷冷地说着,眸中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唇边勾起的笑意是森冷嗜血的,令人不寒而栗。

      吴兵呆了呆,脸上反而露出几分释然的神情,然后他低下了头,伸手解下了腰间配剑,握在手里缓缓拔剑出鞘,勾践见状一惊,却并没有开口阻止,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举一动,想看看这个无名小卒究竟是真的不怕死,还是故作姿态。

      他以为对方至少也会开口说两句,或者辩驳反驳一下。却没想到那人竟真的拔出了剑,双手握着剑柄,将明晃晃的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脖颈,作势要自刎

      勾践瞳孔骤缩,猛地伸出手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利剑,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剑刃擦过青石砖,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然后滚到了一旁,发出一道沉闷而低回的嗡鸣声。

      他眯眼打量了面前一脸木然的年轻人好一会儿,方才收回视线

      经过方才一番试探,他已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绝对是有目的性的接近自己,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愚忠愚孝,单纯憨厚。而他之前所有的表现都只是在故意营造一种假象,一种让人放下戒备,疏于防范的假象而已。

      勾践收敛心绪,并不打算揭穿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你先回去罢,不用跟着我了。”

      吴兵点点头,没再言语,躬身而退。

      待那人走后,勾践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出神,片刻之后,才抬脚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不知为何,步履竟显得缓慢沉重了许多。

      原是他天真可笑,错信于人。竟以为在这方深宫禁苑中,尚存几许良善,只因为那几抹难得的亮色,便笃信了几分,不曾想过这世上真正的光亮早已熄灭,那些黯淡的光芒都是从阴影之中透出来的幽冥鬼火而已。越是靠近,越是凉薄,肺腑成冰雪,经脉俱霜寒。此乃人性。

      “他真这么说?!”伍子胥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桌上茶盏一阵激荡,险些倾覆。

      “是。”那亲信不敢有所隐瞒,赶紧应道:“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此番话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他听,他也确确实实就这么回答的,绝无半点虚假。”

      伍子胥闻言,怒极反笑,“好个胆大包天、狂妄嚣张的越王勾践!”

      他冷着脸思忖了片刻,随即站起身来,在房内踱着步子,脸色阴沉如铁,片刻之后,他突然止住步子,定定地盯着面前亲信看了一会儿,才说,“你退下去吧!”

      亲信应诺退下之后,伍子胥独自站在屋内,久久不曾言语。吴王削了他的军权,表面上说是让他暂时在城外安心静养,时机成熟再回来重掌军权,实际上分明是以退为进,欲要趁机打压他的势力和党羽。他被变相的软禁在这城郊别院,不能擅自离开院门一步,更别说出入城门了,每日除了读书养花,便只剩下独自饮茶冥思打发时光了。

      他心里明白,若再不采取行动,只怕就只有被束之高阁的份儿。

      他倒不是贪恋什么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也并非想要争权夺势,他只不过不愿就这么看着昔日所建的基业渐渐衰败消弭,更不想看着先王阖闾曝霜露,斩风雪,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为吴国打拼来的疆土,到头来却毁于一旦。

      他已经老了,虽然并不惧怕死亡,但对于即将亲眼目睹昔日雄伟宏大的吴国分崩离析成为乌有,成为其他诸侯国肆意打压欺凌的对象,他依旧无法坦然接受。

      可眼下夫差已经猜忌他至此,又怎会轻易再重新回到吴王身边辅佐君王,更何况还有如今权势炙盛,深得夫差器重的伯嚭为在一旁煽风点火,从中作梗,他若继续留在这里,恐怕也只有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狼子野心的勾践重新返回王城,东山再起,一雪前耻的份儿了。他心中不甘。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勾践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若是放虎归山,必遭其反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届时覆亡国,夷灭族,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他虽不畏生死,却又如何能对得起先王的重托和百姓的期望?!

      如此念头既生,便再也无法轻易抹去了。

      一念及此,他立刻起身披衣,打开房门快步离去,刚走到廊下就看见两个守门兵卒迎了上来,恭敬行礼

      “相国要去哪儿?”

      “本将想到郊外转转。”

      “相国请等一下!”守门的士兵连忙上前阻拦,拱着手恭谨道,“我们奉大王之命,每日都要严格看守,不允许相国擅自外出。还请相国多多担待。”

      伍子胥冷哼一声,面色不虞,但想到此行目的,也只能耐着性子,压住心头的愠怒,沉声道

      “本将身体不适,出去透口气不行么?!”

      “这……”士兵面露为难之色,正打算开口劝阻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喝声

      “相国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一听声音,急忙转身,果然看见伯嚭领着数名卫士径直迎了上来。

      伍子胥面色骤变,眸光霍然冰冷下来,紧皱眉头不语

      伯嚭走上前来,先是向两名守门兵卒颔首示意之后,方才转头看向对面,目光紧紧地盯住了伍子胥的双眼。

      “相国深夜出门,所为何事啊?”

      伍子胥瞥了伯嚭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话语,抬脚就要往院子外面走去,伯嚭见状,不由得冷笑出声,蓦然伸臂拦住了他去路,语气愈发咄咄逼人起来

      “相国这是要去哪里?!总该交代一声吧,也好让我们有所准备,向大王禀告啊!”

      “不必了!”伍子胥咬牙冷喝,伸手推开他的臂膀,硬闯而出,伯嚭岂肯就此善罢甘休,连忙再度阻拦,二人便在门内起了冲突。

      伯嚭久居庙堂之上,文质彬彬,从未动手,一时不防竟被他给推倒在地,险些跌了个仰面朝天,幸亏身旁随从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他,他这才避免了一场丑态百出的闹剧,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气得勃然色变,指着伍子胥大骂

      “卑鄙小人,竟敢对我动手,实在无法无天,罪不容赦,来人呐,给我把伍员拿下!”

      言罢,便有十余名卫士应声而动,举刀冲了上来。

      伍子胥见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当即挥动佩剑,与这些人厮杀了起来。他毕竟是征战沙场数十年的武将,剑法精湛,又曾多次率军迎战强敌,可谓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是以尽管他年事渐高,却丝毫未见颓势,反倒愈战愈勇,直杀得这十几名吴宫卫士无法招架,纷纷落败,不得不暂避锋芒。

      伯嚭在随从保护下退了数步之后,方才恢复了一些镇定,抬眼望去,只见那些卫士已大多负伤,且都伤在要害,只要再过一会儿,他们必定要全军覆没,不由得一阵惊恐。

      “相国今日真是好本事!”他怒视伍子胥,厉声叱骂,又冲着周围的卫士呵斥道,“你们都怎么了?难道都是一群只吃干饭的饭桶吗?!”

      此言一出,众人俱感羞愧难当,各自咬牙,重新冲了上去。

      然而他们终究不是伍子胥的对手,只几个回合便再次惨败,甚至有人被生生砍断手臂,顿时乱作一团。

      眼看情势危急万分,伯嚭只得连连怒喝:“全都撤下来,快给我撤下来!!”

      他说着,迅速退到了一侧的屋檐下,生怕伍子胥失手杀了自己。

      伍子胥击退这些人之后,长剑指着前方,目光凛冽,气势迫人,高声大喝:“尔等还不快给本将让路?”

      众卫士皆退至一旁,不敢再造次,他这才扬长而去,直奔吴宫。伯嚭望着他的背影,脸色灰败,不禁愤恨地攥紧了拳头

      伍子胥一路飞奔,穿过重重宫苑楼台,直奔夫差所在的寝殿而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夜幕低垂,万籁俱寂,他踏月而来,不期然地与匆匆前来的御医撞个正着,他眸光一黯,脚下顿住,转过头望向那名御医,只见对方一副惶惶然的样子,面色凝重,满脸焦灼。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冷声问道:“大王近来身体不适?为何遣御医过来问诊?”

      那名御医一愣神,抬头迎向他森寒的眼波,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道:“原来,原来是相国啊。微臣奉大王之命,前来……前来……”他心绪烦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伍子胥恶狠狠的瞪着他,手中的剑指着他咽喉,他吓得魂不附体,颤抖着嘴唇道,“是……是因为大王近日新得的一宠妃,她……她身子不适,大王忧心如焚,特命微臣前来诊治……”他吞吞吐吐地说着,惶恐不已。

      “什么宠妃?!”伍子胥一怔,眉心越蹙越紧,“后宫何时来了新人?”他平日事务繁忙,极少过问夫差的私事,因此对此一无所知。

      “这……”御医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道,“相国有所不知,这位宠妃娘娘,正是那位越国降臣,勾践啊!”

      话音刚落伍子胥瞳孔骤缩,只觉脑海中猛地炸响一道惊雷,轰隆隆地,直震得他脑晕目眩,几乎栽倒在地。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这名神色慌乱,满头大汗的御医,“你可有看错?!”他声音嘶哑,语气中竟有了两分不自知的颤抖。

      “怎敢有半点欺瞒!微臣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御医慌忙摇头否认。

      “一派胡言!这绝对不可能!!”

      他犹存一线理智,知道此事绝无可能,因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兀自摇头不已。

      “相国——”御医犹豫了一下,道,“此事并非微臣妄言,您若不信,大可进宫去看一看!”

      伍子胥倏忽间勃然大怒,一把推开了他,随后掉头就走,只匆匆留下一句厉喝,“此事切记莫要外传,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待那御医面露苦楚,连声答应之后,他才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御医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忍不住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摇了摇头。

      伍子胥一口气奔到夫差寝殿之前,却见守门的侍卫拦住了去路,“相国深夜来访,意欲何为?还请通传一声。”

      “滚开!本将今日要见的人,是你一个小小侍卫能够过问的么?!”他暴喝着踹翻了挡在面前的侍卫,阔步闯入,侍卫大骇,跌坐在地。随即赶忙爬起来,踉跄追上前去,高声道:“相国!相国!请稍候片刻!”

      吴王寝殿之中,烛火通明,夫差静静侧卧于榻上,神色沉郁。姬妾们鱼贯而入,娇声媚笑,或舞或歌,好不热闹,然而他却毫无兴致,只是斜倚玉枕,任由她们一言一语的取悦,也不发一言,他垂下眸子,心事重重。

      勾践趴伏在他的怀中,柔声吟唱越国江南水乡的歌谣,婉转清扬,犹如夜莺啼鸣,他侧耳倾听着,一不小心便陷入了他的歌声中,神情一恍惚,竟是再也无法收回心神,思绪已悄然溜出了体内,飘荡于这喧闹奢华的宫殿。他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抬手轻抚着他的秀发,眼中闪过了些许的无奈与怅惘

      勾践停下歌声,抬起头看着他,柔声道:“大王心情不好么?何以紧皱眉头?”

      夫差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将他扶起,拥入怀中,“爱卿,寡人……想听你讲讲故国的风光景色。”

      “大王想知道什么?”他靠在他肩头,温顺柔媚,姿态撩人,但眉梢眼角的神采却冷若冰霜。夫差微微垂眸,并不在意,嘴角噙着笑意,指尖轻轻划过他莹润如玉的脸颊,他忍不住打了一个颤,眉宇之间透出一丝隐隐的厌恶之色,然而夫差已经揽住他腰肢,含笑道:

      “说说吧,越国那边如何?”

      他别过脸去,不去看他,低低答道:“小邦弱国,与吴国相比实在不堪言辞。”

      “那为何越国的人能够胜我吴国将士?”
      夫差问,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

      勾践敛眉垂目,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声答道:“此乃侥幸之事,不足挂齿。”

      “侥幸?”夫差嗤笑了一声,手指拂过他脖颈上的脉门,沉声命令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臣……”勾践抬起头,欲言又止。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似乎想要伸手掐他脖子,终究是不忍心伤了他,只得悻悻收手,将他紧紧扣入怀中。

      “鸠浅,回答寡人的问题。为何越国的人能够胜我吴国将士?”他贴近他的耳朵,嗓音阴恻恻地压低了:“你要是敢对我说一句谎话,信不信寡人立即捏碎了你的骨头?”

      “……臣不敢。”勾践浑身一震,咬着唇摇了摇头

      夫差松开了钳制住他腰身的手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惊惧的脸,笑问道:“为什么不敢?你在寡人面前还有什么不敢的?”

      勾践犹豫着,没有开口,他闭上眼睛,沉默地倚在他的胸膛之上,轻轻发着抖。

      夫差见状,不再追问,只是轻叹了口气,抚慰似的拍着他的肩膀,柔声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不必害怕,寡人不会对你如何的。乖乖地,不要紧张了。是寡人的不对,不该吓你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没有回应,只是垂着眼睑,抿紧了嘴唇,一动不动。

      夫差不以为意,又亲了亲他的鬓角,与他十指相扣。他稍稍侧过脸,躲避着他的唇舌。

      “你不喜欢寡人吻你吗?”夫差不甚开心地问道,勾践顿了一顿,抬起头,看着他有些失落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接着,终是妥协地闭上双眼,凑上去在他的唇边轻轻啄了一下,又垂下了眼睛,再不作任何表示。

      夫差原本带着几分怨怪的眼神,逐渐融化成柔情蜜意,他揽住他的腰身,将他搂近自己,亲昵地与他鼻尖碰鼻尖,低声笑道:”鸠浅,我的鸠浅。寡人真是欢喜极了……”

      他微微一怔,似是不习惯他如此亲热的态度,微微皱起了眉,却并没有抗拒,亦没有开口拒绝。只是垂首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沉默不语。

      夫差察觉到了他的抵触,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疼痛,虽然仍是强颜欢笑,但眼中却多了几分黯然之色,他松开他的手,改为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柔和地哄劝道:“好了,乖一点。你知道寡人的性子,你越是这样疏远,寡人就会愈发难受的。不如索性痛快一点?何必彼此煎熬呢?”

      勾践默然无语,只是任他握着手腕,静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寡人只是想同你多相处一些时日,”夫差继续解释着,眼底的哀怨却是越来越浓。“你我朝夕相伴也有一年光景了,怎么寡人还是瞧不出你的想法呢?鸠浅,你可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他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加重了力量,勾践眉心紧皱,露出痛苦之色。

      夫差见状,急忙松开了他,脸上带着几分懊悔,喃喃自责道:“寡人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失了分寸。对不起,对不起,鸠浅,别恼。”

      他抿着唇,沉默摇头。夫差见状,眼中露出不舍之色,终是放开了他,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心,叹息道:“罢了,随你高兴吧。以后都随你了。”

      “谢大王恩典,”勾践垂首致礼,“臣感激涕零。”

      夫差见他不愿与他亲近,也不再勉强,自顾躺回榻上,阖上眸子,假寐养神。

      勾践迟疑了片刻,终是也躺在他的身边,侧身靠近他,为他梳理发鬓。夫差睁开眼,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最终微微一笑,揽住他腰身将他拥入怀中。

      他挣脱不开,只是别过头去,闭目装睡。夫差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和脖颈,低声道:“你怎么对我始终是这般生疏?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你不开心了?”

      “……臣不敢。”勾践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为何要对寡人这样冷漠,莫非在心里面,还在怨恨寡人害你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么?”夫差将他圈住,手臂越发收紧了,“所以就算你我同榻而眠,你也无法放下芥蒂,接受寡人的一切,包括寡人的恩宠吗?鸠浅,难道这些日子,你对我就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臣……”勾践回答,“臣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夫差微微松开了他,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忽而笑了,伸手拨开他额前的青丝,凑上去在他额际轻轻一吻,笑道:

      “罢了。只要你能答应我,不会再想着寻死,一切便都好办了。寡人要的也不多,就是想你陪在寡人身旁而已,至于其它,你可以慢慢习惯……来日方长,你总会对寡人改观的,对么?”

      他微愣了一瞬,垂下眼睛,没有应声。

      夫差也不再与他多说,只当是他默认了,心中欢喜,正欲与他再说些绵绵情话,突然殿外传来通报声:“启禀大王,相国,太宰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均有些不自然。夫差急忙坐了起来,整理衣衫冠冕,掩饰地咳了几声,淡然回道:“宣。”

      勾践站起身来,立于床榻前,恭谨低头,垂眼等待。

      不一会功夫,伍子胥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面色铁青的伯嚭,两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从郊外匆匆赶回来的。

      甫一踏入殿内,一眼便望见了静立榻前的那抹白色身影,伍子胥霎时眼眶通红,勃然大怒之下竟不自觉拔出了佩剑,正欲上前砍翻那祸国殃民的小人,却被夫差身边的侍卫及时拦住了。

      他怒瞪着夫差,厉声质问道:“大王!汝究竟意欲何为?那小人已将我吴国搅弄得乌烟瘴气,此等奸佞小人,君上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以至于今日愈演愈烈,甚至将那贼子迎入宫中,公然做出此等荒淫之事!”

      他顿了一顿,愤慨道:”大王,您糊涂啊!”

      伯嚭冷哼一声,道:“相国,你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就算是再忠贞之士,若是屡屡犯上,不知收敛,不将君上放在眼里,也是该罚的!”

      伍子胥闻言,更是火冒三丈,瞪大眼睛怒斥道:“伯嚭,你身为太宰,位极人臣,不思为国尽忠,反而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如此悖逆之事,便是将你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伯嚭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喘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针锋相对道:”伍员,你颠倒是非,血口喷人,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

      夫差见他二人争论不休,不由心头烦躁,大声呵斥道:“够了!都不要说了!”

      伍子胥和伯嚭见状,终是收声歇了,两两相向而立,各自行礼。

      夫差负手踱了两步,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身侧的勾践,清咳几声,这才开口道:“两位爱卿,此乃后宫事宜,无关国家大事,两位无需理会太多。”

      “事关吴国安危,又岂可置若罔闻?!”伍子胥昂然立在原地,凛然道:”请大王三思。那勾践狼子野心,早便生有反心,若再让其这般蛊惑于君上,只怕吴国社稷终有一日会沦为其囊中之物!”

      “哼,放肆!”伯嚭亦冷笑着插嘴道:“依相国之意,竟是连大王自身意志都要屈从于你了?难不成吴国天下,你伍员才是君主不成?!”

      伍子胥被他讥讽得面色大变,登时涨红了脖子,气得连连喘气,怒指着他大骂道:“伯嚭,你好大的胆子!纵容奸佞构陷忠良,挑拨君臣,如今倒有脸指责本将!汝狼心狗肺,枉顾国政,实乃败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本将不与你计较,若再胡言乱语,绝不轻饶!”

      两人吵闹不休,又开始互相指责诋毁起来。

      勾践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争执,心中只觉好笑,面上却仍是不露喜怒,神色如常。

      而夫差则只是眉头紧皱,脸色阴沉,倒是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

      良久之后,伍子胥终是渐渐平息了怒气,转身朝夫差行礼,道:“请大王恕罪,是伍某一时激愤,请大王责罚!”

      “大王,请下令责罚,”伯嚭似是料准了夫差不会责怪他,亦是笑吟吟地行礼,

      “此事皆是伍某一人狂悖而行,并无越俎代庖、蔑视君主之意,愿受责罚以示惩诫!”

      勾践静静地望着他二人对峙,见夫差迟迟没有开口说话,遂垂下了眼帘。

      伍子胥见状,上前一步,再次谏言道:“只是大王!勾践野心勃勃,意图颠覆我吴国社稷,若再不下令将其处死,恐后患无穷,误了我吴国江山,悔之晚矣!”

      夫差听了,心中有些烦乱。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负手站在那,目光望着殿外某处,久久不发一语。

      勾践望着他的背影,沉默地想,夫差,你在犹豫什么?是犹疑该如何处置我,还是……不忍舍弃于我。

      见夫差久久不语,伍子胥愈发不安,他又上前几步,恳切道:“大王请三思!若任由这等小人为害朝堂,只怕早晚一日,大王便会沦为吴国的千古罪人!还请大王速作决断!”

      夫差终于动了动,侧首望他,淡声道:“相国,汝太过杞人忧天了。”

      伍子胥脸色微变,凝眉道:“大王……”

      夫差打断了他的话,淡声道:“汝大可不必这般担忧,寡人自有手段,料他也不敢违逆寡人。”

      “何况……”他顿了顿,语气倏地变得温柔了下去,转头望向立在榻前的勾践

      “我已与他共同饮下那一盏蛊酒,既是生死与共,便不能再背离于他,除非他率先对我痛下杀手,不然我自不会伤他。”

      “你——”伍子胥顿时目眦欲裂,颤声道:“大王,你怎可……”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夫差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伍子胥悲愤不已,却终究说不出任何话语,只得颓然低下了头。见他始终不肯动摇,夫差也不再多劝,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去。

      伍子胥深深叩首,眼中已有泪光闪现,行礼退了出去。

      待得殿中只剩下三人之时,伯嚭方才笑眯眯地上前劝慰,殷勤地说了一大堆体贴的话语,哄得夫差眉开眼笑,直赞其深谙其心,遂封赏了他许多金银珠玉珍宝,当真羡煞旁人。

      勾践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烦闷不已。他垂下眸子,掩藏住自己眼中那丝不屑一顾的冷嘲。

      谁愿与你生死与共?夫差,你的深情款款,只能留给其他人来欣赏吧,于我而言,却是令人厌恶至极!

      他心里想着,忽觉眼角湿润,伸手擦了擦,方才发觉自己竟是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他的心中倏地一片惨然,心知自己已再无其他退路,只好抬起头,将满眼哀戚尽数遮掩,换上一幅柔顺乖巧的神色

      直到伯嚭告辞离去,夫差唤他到身旁来,并且亲手替他拭去眼角的一滴余泪时,才骤然回过神来,连忙跪拜下去,恭谨道:”大王有何吩咐?”

      夫差怜惜地抚上他面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勾践连忙摇头道:“只是感动罢了,”他顿了一顿,方含笑道:“多谢大王厚爱!”

      “既是与我同命,何来薄爱?”夫差轻笑道,俯身吻上他的鬓角,叹道:“我知你是何等骄傲之人,我亦不愿强逼你,一切随你便是,但只有一件事情,你不能拒绝于我。”

      他抬起头,与夫差对视着,轻柔点头,允诺道:“请大王吩咐。”

      夫差伸出手来,指间轻轻划过他的眼睫,轻声道:“今后只可留与我眼中之泪,再不可有旁人入目,可否?”

      勾践微微一震,心口像是被人重重敲击了一下,钝钝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沉默着垂眸,睫毛不停地抖动着,半晌后才哑声应道“谨遵王命。”

      “如此甚好”夫差微笑起来,伸手揽过他的肩膀,低头便要吻上他的唇瓣,却被他伸手抵住了,低声道:“大王……”

      “怎么了?”夫差讶然地抬起头,正欲询问,却见勾践低下头,轻轻握住他的手,然后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低低道:“我的心很痛。”

      夫差一怔,正要继续追问,却听勾践再度开口,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大王,臣心痛,你能不能哄一哄我?”

      夫差不由失笑,捏了捏他的鼻子,笑叹道: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

      勾践也笑了,他紧紧抱住夫差,仰起头凑上去亲吻他的下巴,轻声撒娇道:“那么,大王想要听什么样的话?”

      夫差的呼吸微微一窒,旋即发出一声低笑,将他拢在怀中,笑着答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听。”

      勾践侧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闭上双眼,久久不言。

      夫差也不催他,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勾践低着头,沉默着倚靠在他的怀中,半晌后,终是轻声叹息道:“臣已一无所有,唯有大王可依靠……若大王再舍弃臣,臣便只有等死了……”

      夫差一怔,伸手抚摸着他面颊,怜惜道:“寡人不会舍弃你的,你放心就是。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也定不会背弃于你。”

      勾践沉默着,没有应声,只是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一丝讥嘲。

      “鸠浅……”夫差揽着他肩头,低声道:”寡人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想要与你同生共死,共赴黄泉的地步了……你能否对寡人也有一点真心……”

      勾践抬起眼帘,望向他,眼中带着一抹茫然。

      “为何?”他低哑着开口,轻声问道:“为何大王会对臣有如此厚爱?”

      夫差一怔,旋即轻笑了一声,揉了揉他的额头,叹道:”难道寡人不该对你好么?”

      “……陛下待臣恩宠有加,纵是百般不愿亦不能拒绝。”他微微一哂,低声道:“臣只是有些不安罢了。”

      夫差轻笑了一声,道:”有何不安?难道寡人待你这般好,竟还不能令你安下心来么?”

      他默然半晌,方才摇了摇头,低声道:”臣怕辜负了大王厚爱。”

      “鸠浅,你不会辜负我的,是么?”夫差闻言,低声问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的味道。

      勾践微微一滞,旋即低下头,轻轻握住他的手,轻声答道:“臣……定然不负大王所托。”

      “寡人知道的,”夫差笑了起来,微微侧头在他额际亲了一下,轻声道:“你不会的,我知道。”

      勾践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倚靠在他的胸膛之上,任由他轻声软语地诉说着绵绵情话。他静静聆听着他的呢喃,心中一片茫然,却仍是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也许自己真是变了。勾践在心里轻叹道,若是换了以前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这样的屈辱,更不会容忍自己沦为别人的玩物,受其肆意亵玩,甚至……

      他闭了闭眼睛,不敢再去深思下去。心里面有些悲哀,又有些庆幸。

      至少,自己还活着,还活着就好,至少自己还能报仇。只要能报得此仇,便再受再多的苦楚,也是值得的。

      夫差将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认,愈发高兴,他亲吻着他的眉眼,慢慢吻到了他的锁骨,见他没有反抗,便拥着他,两人一起倒在了榻上

      一夜贪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绿酒一杯歌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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