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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坠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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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鹤一夜无眠,每每合上眼,便是祁高笠被气到口吐鲜血的场景,叫她吓得一身冷汗。只能守在牢里,静静等着她必死的结局。
可让她出乎意料,等来的竟是流放千里外。流放三千里,真是酷刑。
说的是念其功绩,将功抵过,免去死罪。
祁鹤深知,这显然是做做表面样子,不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死罪,而是让她死于流放路上。
看着自己身上所受的杖刑,条条触目惊心,旧伤未愈,新伤又来,浑身血迹。
冷汗与鲜血一同浸湿衣裳,在身上如同冰块般寒冷,叫祁鹤冻得发颤。
祁鹤甚感无奈,明是自己人,却一个个都要比敌人,还要下得去狠手,像是不肯为她留一条活路。
她瘫软地倚在墙边,身心俱痛,莫说站起,连动一下便已是痛不欲生。虽说现下还有浑身上下传来的痛感让她能清醒片刻,但须臾后,她便又失明,眼里一片模糊,什么都快看不清了。
在本就压抑沉闷的地方,没有丝毫光亮,现下彻底连窥见光亮的资格都没有了。
祁鹤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死人,早该被埋进土里了。
还不如直接杀了她,给个痛快。
她甚至掉不下来一滴泪。
但是祁鹤真的很悲伤,这种悲伤来自于无能为力。起初她想活下去,等到有转机的那一刻。可此刻,她却半点都不愿活下去。
但因他们痛下狠手,让她没有能够自戕的力气。她很想一头撞死,却连站起都费劲。
悲伤将她淹没,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感觉得到,自己好像快瞎了。
祁鹤恼极,若是眼瞎,她就不能上阵了……
倏地,她又释怀了。
她已经上不了了。
再也不行了。
从此这世间,再无安夷将军。
祁鹤默默将自己环抱起来,缩在笼里,宛如受伤的困鸟,被折了羽翼,再也无力飞向高空。
可她本该遨游,徜徉于天地间。
真是命运蹉跎。
有人打开了牢笼,朝她高声说了什么。祁鹤起初还听得清前面的字,后面愈发模糊,竟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只感受到自己活生生被人拽起,踢出了牢笼。由于她看不清前面的路,跌跌撞撞磕到了头,惹来无数嗤笑声。
那笑声太大,甚至盖过了祁鹤耳里的嗡嗡沙声。她被人拖拽着朝前走,像牲畜般任人宰割。
祁鹤咧了咧嘴,扯得嘴角生疼,直接连着全身疼到了心里,本想为自己命运而苦笑,这下连感慨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双腿发软,每道伤口都在隐隐作痛,都已难受至此,却容不得休息片刻,莫说停下来,若是稍稍走慢了些,便会又挨一顿好打。
祁鹤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失明失聪,已然看不见她憎恨之人,也听不清所有辱骂声。
她被人一步步踹着走,力气逐渐费尽,更何况,伤也未曾好,一路淌血。不知已然走了多久,只知出了京城,步行至此,已是千辛万苦,再加上五感近乎失尽,每走一步,连疼痛都消散了不少。
祁鹤猛地跪在了地上,四肢已经提不上半点力气了。此刻,耳旁仍是嗡嗡作响,只是偶尔会传来两句狱卒满是不悦的嚷嚷声。
他们用鞭子捶打她,用脚狠狠踹她。
但祁鹤,却笑了起来。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在天地间飘荡,笑得脸上伤口全都裂开,又淌下鲜血,糊了一脸。
一旁的狱卒见怪不怪,只是取了冷水泼在祁鹤脸上,冰水刺骨,却未让她清醒片刻。
祁鹤伸出手,想拭去脸上的血。抬手的一刹那,接住的却是飘雪。
她把手收了回来,生怕被她滴下来的血给玷污了。
又想起那日。
初见小公主时,亦是雪夜。
只是今日,雪太大了。
大到再也看不清前路。
她感觉得到,自己快死了。
原来人死前,神智竟如此清醒。所有藏在角落的回忆全都涌了上来,甚至还有儿时的记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外人,看着祁鹤手里从木剑到银剑,守着祁高笠慢慢变老病弱。
还有一瞬,让她记忆深刻。也是她感受到快死前的最后一个景象。
是与元槿对视时,望见那双眸子里的悲伤。
倒地的那一刻,她呢喃道:“若有来世,定来寻你。”
可就在她意识模糊,神智昏迷之前,听到了笛声。
祁鹤心头一颤,此音定是出自她曾赠予元槿的玉笛。因她常年将玉笛放在身上,定少不了磨损,自是发音不同正常笛子,她一听便知。
所以……是小公主来了?
祁鹤瞬间恢复了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哪怕铁链枷锁在身,哪怕双目失明,也不能让她停下脚步。
狱卒原以为祁鹤快断气了,便一时走神,没太注意,谁料她竟跑了起来,朝着满是荆棘的南面使劲跑,铁链都快束不住她了。
狱卒赶忙追了上去,却因荆棘密布,顿了顿脚步,但实在担心祁鹤跑了,只好硬着头皮穿过荆棘。
好不容易越过了层层阻碍,狱卒亲眼瞧着,祁鹤一直朝前走,失足从万丈悬崖摔了下去。
他们浑身发颤地走近悬崖边,真是陡峭高峰,深不见底,虽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从这摔下去,怕是没有能活命了。
他们也不太敢去寻祁鹤的尸首,怕是还没寻到,自己便被冻死在路上了。索性心一横,想着直接回去说祁鹤累死在路上了,尸首被野兽叼走了。
但走了一半,他们还是胆战心惊,生怕此事被人发现,大人怪罪下来,自己小命不保。
到底还是亲自下了悬崖,翻找祁鹤的尸体。
终于,找到了一个泡发的女尸,虽有些看不清面容,但身形伤痕链子都能一一对上。
他们彻底放下心来,总算是可以回去交差了。
……
姜州。
元槿坐在门口,望向雾蒙蒙的山外,放下了玉笛,握在手心细细抚摸,像是在回忆故人。
也不知将军如何了。
可否又给了嘉奖,或是受了封赏。
想到将军回京那日,定是万人迎接,她嘴角便忍不住微微上扬,那般威风之人,就该配得上如此场面。
她记得元思初曾提到将军的名字。
祁鹤。
元槿想,定是仙鹤的鹤。因为元槿第一眼从马车帘子后面瞧见祁鹤的那一刻,便觉着此人风姿绰约,定是成就一番大事之人。
元槿已然明了,自己此生只能做一棵枯树,便希望能冲破桎梏的祁鹤自由高飞。
或许是因为常年在深宫,见到祁鹤时,总觉有些胆颤。
却叫人说不上缘由。
每每被噩梦惊醒,元槿总会回想那日与祁鹤对视时的样子。
身旁的光亮在祁鹤眼里,灿若星辰。
元槿常想,若是那日能多看一会祁鹤的眼睛便好了,怕是苦难也将她压不垮了。
“轻荷,吃饭了。”外祖母陆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温和至极,生怕吓到元槿。
毕竟是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人。
陆澜现在都不敢回忆元槿浑身是血地站在他们面前,惊得陆澜与沈遥不敢认她。
最后要不是拿出沈琬曾留给元槿的信物,怕是怎么也不会相信,面前这个刚从血泊里爬出来,衣衫褴褛的人,会是公主。
元槿收好玉笛,进了屋,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却愈发难受。因为她回来时,也带回了沈琬的死讯。远在姜州的他们,日日都在盼着能见到女儿的那一日。
日日盼,夜夜盼,盼了多少个岁月,盼来的却是死讯,谁听了会不伤心?
原以为入了皇宫,定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日子便也潇洒些,可最后,却被枕边人赐白绫要了命。
沈琬一向懂事乖巧,定是遭人陷害。可他们,却连一个真相都不知。
他们曾听闻沈琬有女,只是多年都未曾见面。好不容易意外见到自己的骨肉至亲,后来才知晓原被送去和亲便是自己的外孙女。
姜州一带,山匪本就猖狂,竟不曾想连和亲的马车都敢劫,若非元槿死里逃生,怕是就要死在路上,或是被山匪劫走。
听闻此事,他们心痛至极,却又无处倾诉,只好夜夜长叹,悲二人命运。
苍老的面孔,快被皱纹布满了。
短短几日,便生出不少华发。
但是他们仍需面对生活,没时间沉溺痛苦,沈遥依然要任职,姜州地方小,但问题多,每日都忙得焦头烂额。陆澜每每忙完屋里屋外,二人还要小心照顾元槿这个将死之人。
元槿使劲咬紧下唇,咬到唇瓣都破了,血味弥漫在嘴里,这才让自己忍住了眼泪,可万不能叫他们太担心了。
“外祖父,京城中可发生何大事?”元槿扯了扯嘴角,尽量想找些话题,免得四周愈是寂静,她就愈是悲伤。同时,她也想知晓祁鹤是否安全入了京城,是否确实有百姓为她庆贺。
“京城中,我想想……”沈遥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难得今日元槿恢复了些,能一家人一道吃饭,自是不能扫了元槿的兴,“听闻那出名的女中豪杰祁鹤贪墨军饷,急功近利,于是被杖刑七十,被流放三千里。”
“听说好像有人看到,流放路上,祁鹤好像还瞎了眼,连话也听不清。”
刹那间,元槿一怔,心脏骤停,双唇止不住的发颤。
“她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啊,旁人传,其父祁高笠,活生生是被她气死的。”沈遥摇了摇头,叹息道,忽而望见元槿神色不对,赶紧住了嘴,“你本就受了惊吓,不该同你讲这些的。快些吃饭吧。”
元槿木讷地点点头,不停地往嘴里送饭,却尝不出半点味道。
看来这场雪,从未下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