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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西西弗斯神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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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匀速前行着,车内温暖安静。万桥在暖气里,眼皮渐渐支撑不住,睡了过去。直到车速慢慢减慢,最后彻底停下,他才转醒。
他眯着眼看向车外,“这是哪儿?”
“成都。”
“成都?”
万桥扭头看向谢上予,谢上予已经开门下车,他也只能紧跟着走。他们停在了一个度假酒店的外头,大堂里金碧辉煌,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正着急忙慌地来回踱步。看见谢上予进来,连忙迎了上来:“谢教授,你总算回来了!你跑哪儿去了,这都一下午了!许院长他们都气死了!你说说你,哪有人开会开一半就走的啊,还让这么多大佬等你一个后辈……”
谢上予停下脚步,很是不满地给了年轻男人一个眼神。男人识相地将所有话憋了回去。谢上予又对男人低声嘱咐了几句,转头,没发现万桥直勾勾盯着他有些复杂的眼神,只温声说着:“我有点事情,你先去休息。”接着将一张卡片递给他。
万桥接过,年轻男人将他一路请到电梯,又将他带到顶楼某间房门口,接着指着门口号码牌:“这就是谢教授的房间,我给您带到了,任务完成,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
“怎么啦?”
“谢教授为什么会突然走掉?”
“哎呀谁知道啊,他就是接了个电话就突然走了,我拦都没拦住,那大长腿一脚油门就跑了。我还以为你们学校着火了呢,急成那个样子……”
“好,我知道了,谢谢。”万桥礼貌点头,看着男人离开后,用刚刚谢上予给的那张房卡开了门,里面干净整洁,除了酒店的东西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想来,谢上予昨天都还在家,这酒店应该还没住过。
他换上拖鞋往里走,发现这房是个套房,两室一厅,色调偏深,一股行政风格。他直接往浴室去洗了个热水澡,随后坐在沙发上吹头发。
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婆婆。他这才想起,还没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接通,刘英问他怎么还不回去,他找了个借口说要在朋友家玩两天。
刘英也没追问,毕竟她这大孙子从小就有分寸,没让她操过心,就算现在明显瞒着她什么,她也不会追究,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后,她提起了万小轩:“今天这事儿,你别怪你弟弟,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有问题,怪不了任何人。这是命。万小轩这辈子就这样了。就像你说的,就算我们对他付出一万分的努力,他也不会进步万分之一。他开开心心地把这辈子活过去就行了。桥桥,趁婆婆还在,你就过你自己的生活,别管他,别担心太多。你已经为这个弟弟做的够多了,连专业也为他改了,他不是你的孩子,你别给自己太多压力。这个家,不是没有大人在,有什么婆婆给你撑着呢。”
“婆婆,我没怨他。”
“我们桥桥从小就能干,是你那瞎眼爹妈没福气,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好日子还在后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晓得吗?”
“嗯。”
“你好好玩两天,缺钱了跟婆婆说,婆婆给你打钱。读书就要好好读书,要玩就玩得开心。”
“好。您早点睡,别打毛线,非要做就开我新买的那盏台灯,那盏亮,不伤眼睛。”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唠叨起婆婆来了。”
“嗯,那我挂了。”
“行。”
万桥挂了电话,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谢上予已经进了屋子,坐在远处办公桌上翻阅一份文件。
“你回来了,事情办完了吗?”
“嗯,差不多了。”谢上予头也没抬地说着,“给你带了蛋糕。”
万桥起身,走到谢上予旁,桌子上摆着一份透明盒子装着的熊猫芝士蛋糕。
“熊猫。”
“嗯,特产。”
万桥拆开包装精致的小盒,将蛋糕小心地拿出来,用叉子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推到谢上予文件旁边。
“你的。”
谢上予看着那一半蛋糕上熊猫的大眼睛,拒绝:“我不饿。”随后边翻阅资料边说:“我们有两天时间。”
“两天半,我周一上午没课。”
“你想去哪儿?”
“都可以。”
“雪山?”
“好。”
“草原?”
“好。”
“湖泊?”
“好。”
“明天上午我去准备车和必需品,你可以多睡会儿。”
“好。”
“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
成都的天气很好,万桥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就在他的枕头上,暖暖的。他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发现桌子上还有油条豆浆馒头什么的,以及一套冲锋衣,还有张字条:雪山寒冷,吃早饭后换上厚衣物,我在大厅等你。
万桥很快吃完,听话地换上了冲锋衣。下到大厅,谢上予正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喝着一杯茶,身上也穿着同款衣服。
谢上予看到他过来,起身将一顶帽子扔给他:“戴上,防晒。”
万桥听话戴上:“我们现在出发吗?”
“嗯。”谢上予往酒店门外走,停在一辆黑色吉普旁,“上车吧。”
万桥打量着这辆很酷很帅的大吉普,上面被溅着很厚一层泥污,怎么看都不是谢上予的风格。
谢上予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这是你昨天见到的那位刘老师的车。有点脏,没时间洗,别介意。”
“我不介意。只是我们开走了,那位老师怎么出行?”
“他可以坐地铁。”
“这样啊。”万桥缓缓点头,坐进副驾驶。
吉普车很稳定,只是隔音太差,在城市道路显得大材小用,还很吵闹,到了山路上,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一路跋山涉水还很平稳。
几个小时后,城市早被抛之山后,一抬眼,是蓝得纯澈的整片天空。
万桥将车窗全放下,趴在窗边,看着外面河谷边的梨花开得正盛。空气里满是梨花香气。
“真好看。”万桥弯起嘴角。
“现在海拔慢慢会升上去,你要是不舒服,及时告诉我。”
“好。”
“别吹太久凉风,会生病。”
万桥听话将窗户关上,然后鼓捣起面前那些按钮。
谢上予注意到他的好奇:“你会开车吗?”
“嗯。高考结束考了驾照。”
“你喜欢吉普?”
“还好。”
“你要是想开车,等回去,可以开我的车。”
万桥摇头:“不要,你的车太贵了。”
谢上予看着他一路上好动的样子,弯起嘴角:“你看起来挺开心。我很少看到你开心。”
万桥看向后视镜里头发凌乱的自己,笑了:“我并不追求快乐。我喜欢平静。”
谢上予点点头,像在赞同:“快乐,未得到会焦虑,得到后又会失落。只有一瞬间的甜美。”
“快乐,更像是陷阱。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不幸的源泉。”
“嗯。”
“老师不也是一样吗?永远泰然自若。”
谢上予笑笑,讲起一个故事,“有位触犯众神的国王叫西西弗斯,诸神判处他日复一日地将一块巨石推上山,巨石到达山顶时又会滚下山去,他永无止境地重复这件事。无用又无望的永恒劳作,可怕的惩罚。”
万桥认真地看着他倾听着。
“我们每天醒来,睡觉,醒来,睡觉,重复的每一天会消磨人的激情,让人麻木痛苦。我们都是西西弗斯,我们都在推动这块巨石。我们有两种选择:继续痛苦地日日重复,不奢望会成功,也就没有失望,消沉但平静;或者接纳它,积极地充满勇气地去推动它,这一次,就是我们会推过山顶的那一次。越接近山顶,就越幸福,就越快乐。就算它又掉下去,我们也会相信下一次就是成功的那一次,永远积极,永远幸福。”
“这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万桥,别麻木,别惧怕幸福。积极地面对和只是被迫接受,是同一种结果,但在过程中得到的,并不一样。生命价值就体现在我们推石登山这一过程中。大胆活在当下,因为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听着谢上予的娓娓而谈,紧盯着对方温和又坚定的脸,若有所思。
谢上予突然停下,眼睛看着车前的路,嘴角却勾出弧度:“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像在上课。”
“我讲的太枯燥了吗?”
“我喜欢听你讲课。”
谢上予沉默了一下,随后缓缓点头,“我知道。”要是不喜欢,他不会听三年的哲学课。
“我也喜欢这个故事。”
“《西西弗神话》,加缪的书,我书房里有,下次找出来给你。”
“好。”
“现在海拔变高了,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嗯。我们快到了。”
吉普车在高山间穿梭,万桥享受着美好的景色,偶尔和谢上予聊聊天,自由随意,仿佛所有困惑不安都被丢在了车后。
下午四五点,周围一切豁然开朗,黑底白顶的雪山蓦然出现在车窗前。万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放大拍了一张雪山全貌。
“我们要到了吗?”
“嗯,我们今天不过去,就在这附近山顶停。”
“好。”
又过半个小时,车在一处比较平整的观景台停下,周围零零散散有一些旅人。山顶,植被稀疏,阳光直直照在人身上,却不怎么暖和,四月的风吹得人甚至有些畏缩。
万桥没在意,直往最边缘处走,想离那雪山近一些。
“记得戴帽子,风吹了会头疼。”谢上予在后面提醒。
万桥戴上帽子,转头却发现谢上予已经从后备箱拿出两个便携凳子,一个小桌子,还有一些吃食。
谢上予从热水壶里倒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水,放到小桌子上:“来喝热水。”
“好。”万桥走过来坐下,举着杯子就准备往嘴里倒。
“别喝,烫。”
万桥停住,转而用杯子暖手。“这地方真好看。”
“这里看日落很合适。”
“日落还有多久?”
“快了。”
一杯热水下肚,万桥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今晚我们在哪里过夜?”
“就在这里。扎帐篷。”
万桥扭头看向谢上予,眨眨眼,像在用表情问是真的吗。
谢上予接着说:“后备箱里有帐篷,不会冷。”
万桥环视一圈周围,旁边旅人大多都是摄影爱好者,在架着三脚架拍照,并没有一个人在这里搭帐篷:“这里没有人在搭帐篷。”
“有。”
“谁?”
“我们。”
万桥沉思一会儿,选择妥协:“那……我们什么时候扎?等会儿就天黑了。”
“还早。”
“真的不会冷吗?要不然在车里睡,会安全些。”
谢上予一口热水咽下,突然弯起嘴角,然后再也忍不住,低下头笑出声。
万桥看着他:“你在骗我。”
暖色阳光下,谢上予笑得眉眼弯弯,漾起的唇上全是温柔:“不逗你了,我定了酒店。”
万桥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一声清脆的“哥哥”打断。
两人转向一侧,旁边正站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扎着粗辫子的小女孩,粉黑相间的民族衣裳里裹着一只小羊,她正抱在怀里。她笑得很灵,只是脸上很红,像是羞涩:“哥哥,要和小羊拍照吗?五块钱一张。”
万桥回过头看向谢上予,谢上予眨眨眼:“你想拍吗?”
“我没钱。”
谢上予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颇为无奈,但还是掏出一张一百块递给万桥。万桥接过,递给抱着羊的小女孩。
小女孩却摇摇头:“找不开。”
万桥又看向谢上予,重复:“找不开。”
谢上予笑了:“那就拍二十张。”
小女孩收了钱,将小羊抱给了万桥,小羊咩咩地叫着,抱起来温暖又沉甸甸,万桥忍不住摸了摸。
果然是真羊毛,很柔软。有点像他小时候第一次抱万小轩那种感觉,刚六个月的婴儿也是这样柔软温暖。
万桥看向谢上予:“它好软。给你抱。”
谢上予笑笑,将手中水杯放下,继而站起身接过小羊,像撸猫那样摸着小羊的头顶:“嗯,是挺软。”
“哥哥,我帮你们拍张照片吧。”小女孩在旁边主动说。
“麻烦你了。”谢上予将手机递给女孩。
“哥哥,你们两个靠近一点。”
两个人望着镜头,同时向彼此靠近,直至肩膀挨着肩膀。
“我以为你会拒绝。”万桥开口。
“拒绝什么?”
“你不是有洁癖吗?”
“小羊挺可爱的。”
“等回去,衣服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好啊。”
万桥不自觉侧头,看着谢上予正轻柔抚摸着小羊的脑袋,因为太过小心,所以就连眸光也格外柔软,嘴唇也勾勒着淡淡笑意。
“哥哥们,三,二,一。”快门按下,瞬间被定格。
照片里,远处,太阳温柔沉落,将消瘦山脊照得辉煌,雪山被一分为二,下半截黑白分明,上半截光明灿烂。
近处,谢上予抱着小羊,眼睛里映着山脉,笑得温柔。一旁的万桥却侧着头,注视着谢上予的脸。
“这个哥哥没看镜头,要不要重新照一张?”女孩接过小羊,怯生生地问着。
谢上予看着照片,微微摇头:“不用了。很好看。”
万桥趴在木围栏上,看着远方雪山发呆。
谢上予走过来在他旁边站定:“在想什么?”
“在想我弟弟。”
“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你的家人。”
“但你知道不是吗?学校里有名的贫困生代表。”万桥自嘲笑笑,“我弟弟三岁的时候就确诊了自闭症。父母去世之后,我和他一直跟着婆婆生活。那天,就是因为他,我们才出现在派出所。”
“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他没有错。大家都没有错。所以,有错的只能是我。你刚刚问我在想什么,我在想,要是我和他出生在这里,和那个女孩一样,从小在高原草原上玩儿,再长大些就做些抱着小羊拍照的生计,会不会生活要幸福些?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自闭症这个东西,只当他是个天生的傻子,不会对他寄予希望,是不是一切都会简单快乐很多。”
谢上予没接过这个话题,只伸手递给他一叠方形彩纸:“这个给你。”
“这是?”
“隆达。”
“隆达?”
“刚刚那个小姑娘给我的。你可以用来许愿或者祈福。”
“哲学老师也会信这些吗?”
谢上予笑笑:“哲学中,人们通常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但我会为它赋予意义。”
谢上予抓起一把隆达洒向天空,风将那些彩色纸片卷起卷落,风声作响,似在唱诵那些祝福的文字。
“我的愿望许完了,该你了。”
万桥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隆达尽数抛向天空,那纸片纷飞,带着他的祈愿,缓缓沉落于这片神圣的土地。
能否实现愿望,只有未来才会知晓。
但此刻,许下愿望的人会在心里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
谢上予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日落了,温度降得很快。”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