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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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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暖殿九重檐角挑破晨曦,琉璃瓦上未化的夜露泛着青灰色天光。玉白术跪在第七层汉白玉阶时,听见自己膝骨碾碎薄冰的脆响,寒意顺着骨髓攀上后颈——这恰是师傅教过的"碎玉跪",璇玑阁弟子面圣时最恭谨的姿态。她数着阶缝里冒出的三株鹅肠草,直到绣金线蟒纹的袍角扫过眼前。
"璇玑阁玉白术接旨——"
女官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银针,刺得她猛然抬头。那卷明黄绸缎在风里舒展如游龙,露出半截暗纹的龙睛,瞳孔处两点朱砂竟是用西域血玉磨粉点染。玉白术的视线被那抹猩红灼痛,恍惚想起三日前师傅闭关前,用同样赤红的丹砂在璇玑令背面写下"宁碎勿折"四字。
"...限期十日,若追不回《千里江山雪霁图》..."女官涂着螺子黛的眉梢突然压低,鎏金护甲刮过圣旨末端鲜红玺印,"便提着你项上人头,来补画中空缺的落款印章。"
回廊转角处的铜雀灯忽明忽暗,玉白术将玉钗拔下半寸。钗头暗藏的镜片映出身后人影,那女官竟踩着七星步尾随而来,腰间软剑在晨光里泛出孔雀蓝的毒芒。她故意让袖中璇玑令滑落,令牌坠地的脆响惊飞檐上白鸽,待俯身拾取时,瞥见女官靴尖微转,终究退入朱红宫墙的阴影里。
青石官道在暮春细雨里泛着油光,玉白术勒马时,青骢马蹄铁与嵌在路面的半枚铜钱相击,迸出星火。道旁茶棚蒸腾着炊烟,说书人醒木拍裂的枣木桌面上,还留着三日前璇玑阁缉盗告示的浆糊印。
"要说那红罗刹劫画,专撕美人图!"蓄着八字须的茶客啐着瓜子皮,"上月户部侍郎重金求购的《春山行乐图》,被她当众撕了个粉碎!"哄笑声中,扛麻包的汉子突然压低声音:"听说画里藏着侍郎卖官的账本..."
玉白术摩挲着粗陶碗沿,热茶在碗底映出倒影——斜后方货郎的扁担上,七枚铜钱串成的挂饰正随着吆喝摆动,恰是七星寨的联络暗号。她指尖轻弹,三文钱精准落入卖唱盲女的破碗,盲女胡琴转调时,袖口露出半截刺青:被利箭贯穿的孔雀。
"姑娘可要添茶?"茶博士突然凑近,开裂的指甲在桌面划出油渍,三条长痕夹着两点——璇玑阁三级密令。玉白术颔首间,瞥见此人右手虎口厚茧,正是常年使用流星锤的痕迹。看来这荒村野店,早被璇玑阁经营成暗桩。
邻桌绸衫商人的抱怨随风飘来:"红罗刹劫我二十车苏绣,偏把绣着璇玑阁图腾的那匹挂在寨门上!"玉白术握剑的手蓦地收紧,她记得那匹冰蚕丝绣品,是去年师傅寿辰时失窃的贡品。
忽有驿马疾驰而过,马背上兵卒的玄色令旗卷起茶棚布幡。玉白术在翻飞的粗布间窥见褪色墨迹——竟是首反诗,字迹与三日前圣旨上的"宁碎勿折"同出一源。卖茶老妪慌忙收起布幡时,露出腕间旧疤,形如被利刃挑断的琵琶筋。
"江湖?不过是狼掏钱袋虎食人。"卖卜老者掷出卦钱,铜钱滚到玉白术靴边。她俯身拾取时,发现钱孔穿着根红丝线,线头染着与金暖殿失窃画轴相同的靛蓝颜料。抬头欲问,老者已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槐树林,地上水渍却显出箭头形状,直指西北群山中隐约的瞭望塔。
暮色将苍狼山染成黛紫色时,玉白术的剑穗沾上了第七种野花香。山道尽头挑出盏褪色的酒旗,破败客栈外墙钉满新旧缉盗令,最新那张"红罗刹"画像的眉心血痕,正被老板娘用烟杆戳得千疮百孔。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板娘转身时,腕间九只银镯撞出山泉声,烟灰簌簌落在柜台展开的《江湖快报》上。玉白术余光扫过头条——"岭南贡船遇劫,失三十五幅古画",配图竟是璇玑阁秘传的《百兵谱》残页。
窗棂突然被山风撞开,卷起泛黄的悬赏令。玉白术按剑回首,恰见老板娘烟杆轻挑,将飞向烛火的纸页钉在梁柱。那悬赏令背面透出墨迹,竟是幅未完成的七星寨地形图,瞭望塔位置用朱砂画着朵五瓣梅——与师傅所授盗画贼标记完全吻合。
"姑娘尝尝新到的猴儿酿?"老板娘从陶坛舀出琥珀色酒液,指甲盖上的凤仙花汁在碗沿拖出血丝般的痕,"前儿个有伙娘子军路过,遗落个画筒..."她突然俯身拾箸,后颈衣领下滑露出的新月形疤痕,让玉白术瞳孔骤缩——这正是三年前自己追捕过的飞贼"月中仙"才有的标记。
酒碗忽地倾斜,泼出的酒液在桌面勾勒出山势。老板娘染着蔻丹的指尖划过水痕:"听说红罗刹的闺房挂着幅雪景图,画中执剑人眼角的痣..."她笑着指向玉白术左眼下三寸,"和皇室的那幅一样。"
后院马厩传来嘶鸣,玉白术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追出。月光下,卸货的镖师正从箱中取出卷轴,展开的《千里江山雪霁图》右下角,赫然印着璇玑阁藏书楼的鲛绡鉴章。风里送来老板娘吃吃的笑:"红罗刹留了话——『想要真迹,拿你发间玉钗来换』。"
七星寨的瞭望塔刺破流云,九十九盏赤绸灯笼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将比武场照得如同炼狱熔炉。玉白术仰头望着十丈高的朱漆擂台——那竟是用三十六把倒插的雁翎刀搭成,刀刃映着残阳似淌血,台柱上钉满历任挑战者的铜制腰牌,风过时发出厉鬼呜咽般的嗡鸣。
"第七位!"唱名声裹着内劲震落松针,青衫剑客刚跃上刀尖,便被台侧铜人阵弹出的铁莲子击中膝窝。红罗刹那袭火云纹嫁衣端坐高台,金丝面帘下传出轻笑:"连我璇玑娘子军的铜傀儡都破不了,谈什么洞房花烛?"玉白术瞳孔微缩,那些机关人关节处的梅花榫卯,分明是璇玑阁三年前失窃的《天工谱》所载秘术。
当第十二位挑战者被铜人拧断手腕时,玉白术解下束发缎带。冰蚕丝飘带拂过身后暗探的剑鞘,三声轻叩——这是"换位"的暗号。她足尖点过满地哀嚎的败者,踩着某位胖商贾的鎏金算盘借力,青锋剑刺向铜人膻中穴的梅花印记。
"喀嚓!"
机关铜人在她剑下轰然跪地,露出胸腔内旋转的青铜罗盘。玉白术的剑穗突然被铁蒺藜缠住,红罗刹的声音似浸了蜜的刀刃破空而来:"郎君好身手,可识得这'璇玑锁心阵'?"嫁衣广袖翻飞间,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映出内圈小字——"宁碎勿折",正是师傅闭关前写给她的四字箴言。
最后一位挑战者的流星锤砸来时,玉白术旋身扯落擂台红绸。赤纱缠住铜人残肢掷向半空,在众人惊呼中化作漫天红雨。她踏着纷扬的碎绸跃至高台,剑锋挑开金丝面帘的刹那,望见红罗刹眼尾朱砂痣旁的新伤——正是璇玑阁独门暗器"梅间雪"留下的星形疤痕。
"小郎君好狠的心。"红罗刹赤足碾碎滚落的金珠,足铃缠着褪色的平安结,"三年前你射我这枚梅间雪时,可没这般怜香惜玉。"突然俯身拾起玉白术飘落的玉钗,指尖抚过钗头隐藏的机括,"若拿这个当聘礼..."
"我也不会不同意”
喜堂七十二盏鲛绡灯笼次第亮起时,玉白术的束胸布已浸透冷汗。红罗刹亲手为她系上的合欢结垂在胸前,金丝穗子扫过璇玑令的冰冷棱角——那令牌背面"玉白术"的刻痕,正抵着心口发烫。
"郎君该饮合卺酒了。"红罗刹旋身坐进铺满机关图的鸳鸯榻,嫁衣下摆忽地翻出三十六枚柳叶镖,将试图靠近的喜婆钉在描金屏风上。玉白术盯着交杯酒里浮动的银芒,那是璇玑阁独门暗器"碎玉砂",遇血即化的毒正沿着杯壁绽放冰裂纹。
她突然扯断束发金冠,青丝扫过红罗刹腕间旧疤:"姑娘可闻过璇玑阁的碎玉香?"藏在舌底的香丸随话语碎裂,满室骤然漫开雪松气息。十二尊机关傀儡应声破窗而入,关节处的梅花榫卯咔咔转动,正是比武场铜人同源之术。
红罗刹赤足踏碎满地琉璃盏,足铃缠着的褪色平安结突然绷直成钢丝:"三年前你赠我梅间雪,今日还你璇玑月!"玉白术格剑的手腕剧震,剑鞘崩裂处露出半卷《千里江山雪霁图》,画中执剑女子眼角的朱砂痣,竟与红罗刹此刻溅血的新伤重叠。
"这聘礼可衬心?"红罗刹突然咬断自己一缕发,青丝缠住玉钗插入机关傀儡的枢窍。喜床轰然翻转露出密室,百幅雪霁图摹本在夜明珠下泛着幽光,每幅赝品落款处都印着玉白术的私章——那些三年前失窃的案头旧物。
玉白术的剑尖抵住她咽喉时,发现红罗刹的金丝甲内衬竟用璇玑阁密文绣着:春蝉。窗外忽传来子规啼,三长两短,恰是璇玑阁的紧急召回令。红罗刹笑着咽下半杯毒酒,唇色艳如朱砂:"小郎君可知,赝品里藏着真画的..."
话音被破门而入的十八连环弩打断,弩箭尾羽系着的正是玉白术清晨寄出的飞鸽传书。红罗刹在箭雨中旋身跃上房梁,嫁衣抛落处露出背脊刺青——被利箭贯穿的孔雀衔着半枚璇玑令,正是玉白术三年前遗失的那半块。
地牢霉湿的砖墙上凝着夜露,火把将两道影子投在《千里江山雪霁图》泛黄的绢布上。红罗刹赤足碾碎枯草堆里的老鼠骸骨,铁链随她逼近玉白术的动作哗啦作响,腕间旧疤在火光下宛如扭曲的蜈蚣。
"三年前寒江渡口,你放走那个偷粮的灾民时,眼神可比现在鲜活。"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箭伤泛着紫红,"这梅间雪的毒至今未清,每月十五便如百蚁噬心——"话音未落,五指已扣住玉白术咽喉,却将力道控得恰到好处,"可比起璇玑阁用规矩铸的囚笼,这痛楚倒成了活着的证据。"
玉白术袖中短刃抵住对方肋下,忽然嗅到红罗刹袖口熟悉的沉水香——正是三年前师傅闭关时,自己每日在藏书楼焚的香料。墙上雪霁图忽被铁链扫落,背面竟用血写着生辰八字,墨迹晕染处显出"宁碎勿折"的变体字样。
"你以为我盗画是为挑衅女皇?"红罗刹突然嗤笑,指尖划过画中执剑女子的玉钗,"金暖殿那幅不过是幌子,真正要寻的是当年先帝赐死画圣时..."她猛地咳出血沫,染红衣襟上褪色的并蒂莲刺绣,"藏在画轴里的调兵虎符。"
窗外骤雨扑灭两支火把,黑暗中间隙传来弩箭上弦声。红罗刹突然将玉白术推向暗道入口,自己迎着箭雨展开雪霁图:"告诉璇玑老儿,他藏在《百兵谱》第七卷的..."利箭贯穿画轴的裂帛声中,最后半句化作气音:"...比虎符更脏。"
玉白术在暗道尽头摸到块温润玉佩,借着逃生口的月光细看——竟是师傅随身三十年的璇玑阁主令,边缘还沾着三日前她在金暖殿跪接圣旨时,碾碎的鹅肠草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