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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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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惨白的缺月高悬夜空,荒原上的枯草和沙石也敷了层粉尘似的微光。万物静默,只有停在枯树下的面包车是巨大画面中唯一的人造物。
白熠捏着一枚纸片似的采样器,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拿在手里丝毫没有重量。这东西是他从潘正仁那儿顺来的,将它贴在被采样者的皮肤上,十小时后再取下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对方的基因编码信息。但在那之前,他需要想办法把这小东西放在一个不易丢失、便于随时取用的安全位置。
思索片刻,白熠从衣服内衬的口袋中掏出一块女式手表。这块表做工精致,看着略有些年头,表盘外缘一圈菱花形水钻构成某种草叶的形状,在月光中折射出细碎清亮的光斑。
他将采样器放在表盘后对比大小,确认位置后,拿出微型螺丝刀和无痕固定针,将采样器固定在底托正中。银色薄片嵌入银质的后盖,色泽和形状都几乎完美融合,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动过手脚。
他将戴着手表的左腕举到眼前,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却突然想起什么,看着转动的秒针出了神,嘴角的笑意也慢慢褪去。
半晌,他叹了口气,把工具往抽屉里一扔,后脑勺重重靠在椅背上。
白天那座城墟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如果没算错,他距离绿地城还有大约两天的路程。通讯器不知怎么失灵了,白天他主动关闭了通话,再想重连却怎么也无法成功。现在他和研究所的通讯已经完全中断,后面怎么做,只能完全靠自己。
白熠忽然觉得自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失去牵引,只能漫无目的漂浮在黑色的虚空中。
其实这种感觉自从两个月前就开始了,那时研究所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围攻入侵,人们被追赶被残杀,他想挺身而出,潘正仁却他骗进休眠舱保护起来,然后拉着沉睡的他跑到了几乎是世界另一端,投靠了第三主城,才勉强逃脱追兵。再醒来时,白熠发现自己身处在完全陌生的大陆和建筑中,病重的母亲远隔重洋音讯全无,而身边只有潘教授这一个熟悉的人。
从那天起,他就时不时被这种茫然又无措的情感击中,就像看着珍视的一切从自己身边坠落,他拼命伸手去抓,却只能悬浮在原地,没有任何挽留余地。
“那是……你妈妈送给你的吗?”
怯生生的询问打断了白熠的思绪。他回头一看,男孩已经坐起身,整个身子蜷缩在自己的外套里,只露出一双湛蓝色又大又亮的眼睛,朝他投来探询的目光。看样子白天喂的营养膏起了作用,精神头恢复不少。
“对,”白熠冲他笑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有妈妈送的东西,你看。”男孩慢吞吞从外套里伸出一只手,把那只蓝色塑料小马举到他面前。
“很漂亮。”
“谢谢,你的表也很漂亮。”男孩咳嗽两声,缓慢地挪动身体,由于身材瘦小,很轻松地就从座位之间的空隙中钻到前面,坐在副驾上。
“你是跟妈妈一起出来的?”
“嗯,但是她不知道,我偷偷跑到车上的。然后她发现我,就很生气,不要我了,把我扔在路上自己走掉了。”男孩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低下头。
“怎么会呢?”白熠伸手摸摸男孩的头发,“她可能是不小心,或者有什么急事,一定不是不要你了。没有妈妈会不要自己的小孩,就像没有小孩不爱自己的妈妈。”
“真的吗?”男孩抬脸泪濛濛望着他。
“真的。她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也很着急,说不定正满世界找你呢。告诉哥哥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孩子似乎相信了白熠的话,连忙乖巧地点点头:“我叫加斯东,住在绿地城。”
白熠一愣。A大洲最大的德尔塔人聚集地——绿地城,正是他此次卧底任务的目标地。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哥哥,你真的能带我找到妈妈吗?”加斯东拽住白熠的衣角,有些急切。
白熠又揉了揉加斯东的脑袋。“嗯,一定会的。先睡会儿吧,我们等下继续赶路,早点见到她。”
得到许诺的加斯东高兴起来,抱着小蓝马缩进座位睡了,不时轻声咳嗽两下,听起来像是肺有些问题,或许是因为在城墟里闻了太多拟虫的气味。
白熠也闭目养神,头脑中梳理着一大堆凌乱如麻团的线索,却越理越乱。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睁眼打算发动车子继续赶路,但当目光落向窗外的荒原时,却察觉到某种异常。
黑暗中是成群的、密密麻麻的漂浮着的亮点,散发着诡异的浅绿色,像萤火虫的海洋,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是何时靠近的,围绕在车身周围,甚至枯树的枝干上也停留了许多。有团黑乎乎、有人头那么大的东西从树梢落下,啪唧一声砸在本就碎裂的挡风玻璃上。
白熠凝目分辨,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只觉得头皮上的毛孔一下子全部炸开,凉意顺着脊椎轰然而下,就像巨大的冰柱狠狠碾过后背。
A大洲没有萤火虫。那些全是食尸鼠的眼睛。
静默之中,耳畔一阵嗡鸣,那是血液因飙升的肾上腺素而疯狂奔涌的声音。他全身静止,却感觉被猛然扔到了飞速俯冲的过山车上,死死咬紧嘴唇才忍住没发出惊叫。
这种变异老鼠以拟虫和其他生物的尸体为食,正常情况下只在城墟下水道和阴暗的建筑缝隙中活动,不应该出现在毫无遮挡的平原上。这样成群结队将他的车包围,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车身上的血味把它们引过来了。
白熠在心里把那本图鉴的作者骂了八百遍。估计写这书的人是想靠着热门题材赚发行量而已,未必真的来过A大洲,他只随便写了拟虫的血可以驱赶拟虫,却没说对另一种怪物有这么强的吸引力啊!
冷汗顺着额头滑进眼里。他轻轻眨掉,将冲锋枪从身侧拽到胸前,但面对四面八方无数紧盯着自己的幽绿色亮点,竟不知该瞄准哪里。他僵直地坐在驾驶座上,后背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任何细微的声响。大脑中闪过无数个应对方法却又被一一否决,最后只能屏住呼吸,端着枪纹丝不动,像是站在一个跷跷板的中间,维系着两端微妙而脆弱的平衡,稍有不慎就坠入深渊。
副驾上,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吸气声兀地响起,紧接着是一连串带着杂音的咳嗽。凝固如坚冰的沉默陡然被砸出裂纹,破碎开来。
完了。白熠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大字。
左侧的几只食尸鼠率先发动进攻,向前猛扑到汽车左侧,试图将车身掀翻。幸好经过改良的面包车底盘较稳,倾斜了近45度之后重重砸回地面。周围的全部食尸鼠也开始蠢蠢欲动,纷纷发出了尖锐的嘶吼。白熠把枪一扔,迅速拧钥匙发动汽车,车身猛然往前窜,将车头前的大老鼠撞开,在混乱中冲出一条路。
加斯东彻底从睡梦中被吵醒,吓得缩成一团,在副驾上歇斯底里地尖叫。白熠左手死死攥住方向盘,右手揽过男孩,将他护在怀中,挡开了因冲击而飞迸的碎玻璃渣。
虽然食尸鼠听名字只是老鼠,但四肢居然有人类小臂那么长,奔跑速度相当可怖,不逊于全速前进的汽车。透过碎裂的后视镜,白熠仍能看到那成群结队穷追不舍的黑色影子。他咬紧牙关,认准正东方往前开,半晌才将嘶吼声和腥臭的味道甩到视线之外。
此时临近破晓,前方的天空隐隐泛白,路两边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高压线塔,代表又有人类文明的遗迹正在靠近。见威胁渐渐远离,白熠刚想放慢车速,车身突然剧烈颤动,居然彻底抛锚在路中间。白熠下车一看,后侧车轮被路上的碎石扎爆胎了。没有时间替换备胎,嘈杂声已经从不远处传来。
他放弃换胎的想法,冲回驾驶座。
“哥哥,我们会死吗?”加斯东已经没有尖叫的力气,扑过来攥住他的衣服,干裂的嘴唇微微发颤,泪水不断涌出,表情茫然又绝望。
“会,但不一定是今天。”白熠用指腹抹去男孩脸颊的泪痕,然后一把将他捞起,毫不犹豫弃车而逃,狂奔向最近的一座高压线塔。他用外套将加斯东绑在背上,往上爬了六七米的高度停住,在一处较为牢固的钢筋交叉处稳稳坐下。转眼间,食尸鼠大军已经赶到,先是扑向汽车,浪潮一般将它淹没。沾着血迹的座椅靠垫被暴力拆出,在尖牙利爪中瞬间成了布条。
很快,一些食尸鼠不出预料地发现了高处的两人,转移矛头,来到塔底开始尝试攀爬。早有准备的白熠端起枪朝下倾泄子弹,把那些试图爬上来的大鼠打得坠落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塔底周围的地面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食尸鼠的尸体。最后一发子弹击中了即将够到鞋底的食尸鼠,它凄厉地尖叫着坠落,砸进塔底堆积成小山的尸堆。但这些东西好像会无限刷新一样,无论打死多少,还是会有源源不断地往上涌来,踩着同类门的身体发疯般往上扑。它们的爪尖有锋利如钉刺,可以固定在钢筋之上,爬到他们所在的高度只是时间问题。
白熠将枪挂在胸口,背着加斯东继续往上攀爬。直到高压线塔中间偏上的位置,一直承担着两人体重的手臂剧烈颤抖着,再也无法提高速度,他只能眼看着脚下那几只丑陋硕大的老鼠越爬越靠近,直到最前面的那只伸出前肢,一把钩住自己的脚腕。
“砰!”
上方传来一声震响。成群的食尸鼠被极强的冲击力迎面击中,狠狠砸向地面,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叫声。地面上出现一个直径数米的焦黑圆坑,浓烟从中冉冉升起。
所有食尸鼠突然停了动作。几秒的死寂后,像是在原生动物培养皿中撒了一把盐,它们不约而同地尖叫着,以弹坑为圆心四散而逃。攀在钢筋上的直接跳到地面,还在地上的迅速往反方向奔逃,退潮般朝各个方向流窜。
白熠惊魂未定,喘息着抬头望去。
高压线塔顶端站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迷彩服,破晓前的微弱天光笼罩周身,肩上的火箭炮炮筒反射出明亮的金属光泽,身后是一架轰鸣着悬停在塔尖的直升机。绳索自机身垂落,那人将重型机枪甩到背后,纵身一跃,朝着自己的方向迅速垂降而下,深黑的短发在风沙中高高扬起。
脚底忽然一滑,锥心剧痛自脚腕处袭来。白熠有瞬间脱力,在重心偏移前忙回神攀紧钢架。
再抬头时,他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