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自从两个月前从休眠舱中醒来,白熠总会做奇怪的梦。有时是多年未见的病床上的母亲,有时是无影灯、针头和手术刀。梦中的他总是很悲伤,每次醒来时都发现自己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潘教授说那是正常的休眠后副作用,一段时间后就会消失。
几周后,白熠做梦的频率果然减少许多,但有一个梦,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地造访他的睡眠。
那是荒漠深处,他漫无目的地散步,面前却突然出现一条河,河面很宽,左右两边都看不到尽头。他在岸边坐下,凝视着河水深处不断变换的波纹与光泽。那种蓝色奇异、空灵,美得理应只存在于幻想中。醒来后,他去研究所的图书馆找到一本世界河流图鉴,翻遍整本书,果然没找到梦中所见的景象。
但现在,白熠找到了——面前这双深蓝色的眼睛,居然与梦中的河流重叠起来。
他怔愣着仰头望着来人,由于震惊说不出话。对方神情完全隐匿于背光的阴影中,悬停在上方,朝自己伸出手。白熠回过神来赶忙握住,随即被一股强势的力量往上拽,反应过来时,已经一屁股坐在直升机舱内。
“加斯东,加斯东!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怎么回事,受了这么多伤?你爸爸妈妈呢?”
一个褐发青年上前将加斯东揽在怀中,六神无主地检查着男孩身上的伤口,边喊着名字边用力摇晃。刚吓晕厥的男孩被晃得睁开眼睛,微弱地叫了声“阿纳舅舅”,头一歪,再次昏倒在青年怀中。
“加斯东,醒醒,不要睡!”
“他没事,之前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现在只是失血过多加受到惊吓,需要休息。”
白熠提醒道。他靠坐在舱壁,将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打量着直升机内的情况。
刚才把自己和加斯东托上来的人还挂在绳梯上,朝着地面上七零八落的食尸鼠倾泻弹药。加上前面一言不发的驾驶员,一共有三人。他们身穿统一的黑色作战服,从头到脚装备齐全,无疑是训练有素的正规雇佣兵。再加上这名叫阿纳的佣兵被加斯东称作“舅舅”,白熠几乎能肯定他们的身份。
阿纳的佣兵停下摇晃男孩的手臂,似乎这才发现身边多出来个人:“你谁,为什么跟加斯东一起?”
“他被困在西边城墟的一个报亭里,我昨天恰巧路过,打算把他带回绿地城。”
“9号城墟?”阿纳吃了一惊,“怎么会,明明……”
这时,黑发佣兵顺着绳梯爬上来,利落地翻身进入座舱,带着硝烟气息的风大股涌进,舱门在身后轰然合上。还没等白熠有所反应,这人猝不及防地骤然逼近,一手攥紧他的右手手腕,一手箍住左肩。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他上身微微后仰,白熠下意识想躲,却发现根本无法挣开。
身前的人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他,近乎失控地急促喘息着,双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把白熠的骨头攥碎。他几乎是从牙缝中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熠全身肌肉骤然紧缩,首先反应是“难道被发现了”,但很快压下慌乱,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眼睛,讪笑道:“抱歉,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并没有见过吧,哈哈。”
这人先是怔愣,似乎意识到什么,错开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手上卸了劲,任由白熠向后拉开距离:“对,我们……没见过。”
“林见川,什么情况?”阿纳抱着加斯东,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视线。
“没事。”黑发佣兵神情恢复沉稳,声音平静得就像刚才的失控只是一场错觉,“我看错了,返程吧。”
“不过我本来也是要去绿地城的,两位长官不介意的话,捎上我?”
两道审视的目光落在白熠身上。早就听说绿地城防卫森严,显然这并不是可以被轻松应答的请求。
阿纳看了看林见川,斟酌着对白熠说:“不行哈老兄,入城需要相关证件,我们只能先把你……”
“可以。”林见川说。
“……先把你带进去,后面的事,你就听这位长官安排。”阿纳面不改色地将话拐了个弯。他朝林见川挤眉弄眼,就带着阿纳跑去了后面,留他们在座舱前半部。林见川开始低头给火箭筒填装弹药,白熠拿不准主意,干脆默默缩在角落休息。
直升机平稳地朝日出的方向前进。马达轰鸣中,白熠听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透过舷窗向后看去,那架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高压线塔从中间被截断,在烟尘和拟虫的尸体中轰然倒塌了。
*
一阵强烈颠簸后,白熠倏忽睁眼,看到座舱顶部的合金板。此时已是傍晚,整个座舱被夕阳的余晖染成橘黄。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座椅上,左肩已经被包扎好,绷带下的医用凝胶清凉舒缓,熨平了伤口的灼痛。阿纳抱着加斯东在对面,那名黑发佣兵坐在旁边,手中擦拭着一把步枪,眼睛却灼灼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凝视良久,撞上视线也丝毫没有躲闪。白熠不自在地偏开头,轻咳两声坐起身。
机身又是一阵摇晃,随机悬停在空中。透过舷窗向下看,一座城市赫然出现在视野下方。乱石堆砌的两堵弧形围墙拔地而起,约有十几米高,两边合拢,墙体也微向内弯曲,像一双拱卫城市的巨人手掌。城墙内是高低错落的破败建筑群,成片的灰褐色屋顶中偶然出现几抹脏兮兮的绿色,分辨不出是植物还是什么。偶然有车辆在街巷中穿行,拖起长长的烟尘。
突然间,恢弘的钟声震响云霄,余音连绵数公里,为落日下破落的城市镀上一层古奥而庄严的色彩。白熠循声望去,只见一座数十米高的古铜色钟楼屹立在聚落正中,塔尖折断,黄铜钟体在落日余晖中反射出厚重的金属光泽。从塔身密布的裂纹中可以猜想,它是在怎样的浩劫中勉强幸存下来。以俯视角度观察,整座城市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而这座钟楼就像巨眼中心的瞳仁。
白熠还想仔细看看那座钟,视野骤然一暗。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布料,有些无奈:“怎么,一下飞机就去刑场?你们绿地城还挺注重办事效率……太紧,松一点。”
“不是去刑场。必要流程,抱歉。”林见川的手指正停在白熠的后脑勺打着结,闻言顿了一下,然后略微将绳结调松。
“下次绑住嫌犯给他蒙眼睛时,你可以不用这么有礼貌。”白熠撇嘴。
直升机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落地。一只手搭在白熠肩上往前轻推,示意他向前走。视力被剥夺时人会有一种不安全感,白熠不由放慢行动速度,却也并没有被催促。下扶梯时他一脚踩空,甚至还被身后的手臂迅速揽住,力度不像押送,倒像小心翼翼的引导。
“等下会有人问问题,正常回答就可以,不用紧张。”林见川在旁边低声说。
白熠被这位佣兵队长的态度搞得有点糊涂,嘴上随便答应两声。
押送人手交接,他被送到一辆车上,司机开得平稳,让白熠昏昏欲睡。一阵七拐八拐,车停下,他下了车,又被送进一栋建筑中,一进门,鼻腔中充斥着毛坯房特有的混凝土味,有人将他按在坚硬的金属座椅上,蒙着眼的黑布被揭开。
这是一间昏暗狭窄的毛坯房,白熠坐在房间正中。屋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正对面墙上嵌着的带镜头的机器,上面的红色指示灯有节奏地闪烁着。
“你好,外来者。”一道粗哑低沉、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无法辨别声源方向,“下面对你进行例行安全审查。”
房间里温度很低,白熠指尖发冷,周身的毛孔带着麻意收缩,心跳在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中略微加快。他轻吸一口气,有意识地持神情的稳定。
“姓名,年龄,常住地?”
“白熠,25岁,第一主城居民。”
“身份证明有吗?”
“在后备箱,但现在估计在老鼠肚子里了。”白熠耸肩,“食尸鼠群袭击了我们,我带着那个孩子爬上高压线塔,被你们的直升机救走,车还留在原地。”
“为什么来绿地城?”
“当然是因为想活。第一主城那边现在很乱,起义军、城市武装队、佣兵队,随便两拨人撞上都能当街械斗,很多人过不下去,都跑了。我听说绿地城接纳德尔塔人,想来碰运气,但半路地图坏了,在这一带绕了很多圈子,才偶然路过那片废墟。这个孩子说自己是德尔塔人,我看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打算把他顺路捎过去。”白熠流利讲完提前准备的说辞。
“你是德尔塔人?”
“我父亲是德尔塔人,母亲是普通人类。虽然眼睛是黑色,但我有抗辐射体质。”
白熠曾在研究所的内部资料中了解到,所有德尔塔人天生都有抗辐射体质和蓝色虹膜,这两个基因在染色体上是强相关的,几乎100%的概率会被同时表达。白熠来之前注射了潘博士给的短效抗辐射试剂,虹膜改色片也提前准备了,但还没来得及戴就落在了车上。现在他只能祈祷绿地城的德尔塔人们不会有瞳色歧视,能接受一个黑眼睛的异类。
令人紧张的沉默。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遗传学家或者DNA分析仪,如果有就完蛋了。不过绿地城的所有建筑都暴露在没有防护罩的地面之上,普通人如果来这儿,不出四十天就会在射线暴中身亡,所以当然没哪个普通人类会来……但是也说不定,万一哪个倒霉蛋不太想活了,想来绿地城旅个游顺便自杀呢?这种情况德尔塔人也会接收吗?白熠发现自己的肌肉有些紧绷,连忙控制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松弛一些。
正胡思乱想着,审讯者再次发出询问:“如果你在绿地城定居,可以在哪些行业或领域为城市发展作出贡献?”
白熠心中一松,知道自己大概是通过了:“我之前是医疗师,在第一主城开过诊所,可以给人看病和包扎。”
这口气还没松完,对方突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一个问题——
“你的手表,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