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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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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去听《牡丹亭》的那一次,许恨衾是自己来的哑楼。过来时有人看着他进了这哑楼,他认得那人,那人的父亲与他父亲是旧相识,当年谴责他出国的舆论其中有不少来自他的挑拨。
许恨衾假装着没看到那人,无视了他兴奋恶心的眼神。
进了楼,这次来听的观众多了许多。
他在底下抬头看何予确常订的包间空着,以为他不来了。
不过何予确也确实因为一些事情迟到了半个时辰才匆匆赶来。进门时看到许恨衾坐在那里的身影,本来想过去跟他坐一起,但偏偏他左右位置已满。于是愣了片刻,就从边上上了楼。
这《牡丹亭》崔莺莺唱了已经不知道第几遍了,何予确也看了不知道第几遍了。但无论是台上唱的,还是台下看的,对待每一次的演出都万分认真。
别的昆曲吸引不了何予确,或是说崔莺莺别的曲子唱的都不出色。
许恨衾也在下面安静地听着。上次不算,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听完整的《牡丹亭》。
上一次听过片段,是母亲瞎哼哼的,但是很难听,完全不同于小莺。或许是与她更熟悉了,或是知道了她的那些曲折经历,听过她的往事,许恨衾觉得这次的《牡丹亭》与上次的,又是截然不同。
小莺她很适合这首曲。认识她的人应该都会这样认为,她就是杜丽娘。《西厢记》也不合适她,就得是这《牡丹亭》。
结束之后,许恨衾像上次跟着何予确一样,自己独身去了后台。小莺猜到他会来,也同上次一样在那门口等着。
“你一个人?少爷没来?”见许恨衾身后无人跟着,崔莺莺有些不习惯。
许恨衾摇了摇头。
崔莺莺也不是笨人,一下子就猜到这两人肯定闹了矛盾。“他之前就与我说觉得你现在老嫌弃他,你俩是不是又吵架了?何家现在的情况你比我清楚,他最近性子急脾气大了,你大度些,别跟他计较。”
“我俩也没吵架......嫌弃不嫌弃的,这事他老爱跟我拗着,我不好跟他说。”其实许恨衾也并没有觉得何予确脾气暴躁了什么的,对于崔莺莺的后半句话反而一头雾水,“还有你说的......何家?什么情况?”
崔莺莺手上动作停了,侧过头看他:”何家资金链断了,我是听上次来我这听曲的客人说的,你没见何少爷这些天忙前忙后?”
还真没有。许恨衾又摇了摇头。
“据说是大股东出事被抓了,合作关系也断了好几家,听上去反正挺严重的,应该不是一件小事。”
许恨衾没出声。
听说这些年国内行情就一直不好,压垮了不少小公司。何家这也算是大企业,在现在这种环境下遇到这种事,严不严重他们旁人都难说,得看具体情况。
崔莺莺见他不说话,又一次停下动作。
“那么严重?”
许恨衾只答:“说不准。”
“那他怎什么都不说!我那日问过督军,他只说这些事不要我管,我方以为这事不会怎样,最多亏些钱罢了。”小莺有些着急,语速加快许多。
每日在这楼台里唱曲儿的,对这外面的事大都只来于听说,对这商业方面的事更不了解。好心的姑娘听说朋友可能有事,以为这半边天已塌了。
许恨衾再一次震惊崔莺莺的胆量,或者说是她与这督军的关系。不过其实督军是对的,这些事,他们旁人确实管不着。
“我也不了解这些,情况好些,应该就是你说的那般,这要看你说的那股东究竟是个什么身家。”许恨衾安慰道,但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但他为何不与我说呢......我又有何碍于他的?”许恨衾皱起眉,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回是轮到崔莺莺沉默。她奇怪地看了许恨衾好几眼,但始终没作声,直到分心把手边的东西弄掉,像下定了决心,才终于张口:“恨衾......其实有些事,我这个旁人也看得懂。”说完又瞥过了头。
鲜有的不说“先生”,是因为小莺如今觉得这些毫无紧要,她这些话,就是要以一个朋友角度来说。
许恨衾脸色更暗了,小莺看他的每一眼里他自始至终没抬过头。
他这下也明白,自己应该是被猜中了,所以自然而然理亏。
而小莺又是犹豫许久,终于才一字一句说。
“那些有关钱的事我不懂的......管钱那都是陈姨的活。但这些来来往往的客人我可见的不少,他们看我和姐妹的每个眼神......恨衾,你可能不信,但我看得十分明白。”
她停顿了一下。
“情字不过十一画,怎样的情都算情,折腾到最后倘若依旧没有结果,那折腾的必要在哪......”
这种事情小莺算过来人。她跟着北平督军来往了三年,被赎出来又卖出去三年,被爱被弃三年,凭这三年,她认为自己懂爱情,所以劝许恨衾好好决定。
放旁人她不会多说一句,但如今眼前的是许恨衾,他明明知道爱情应该如何,有能力自己决定自己的感情,他那日明明也说过,感情是自己的事。
小莺不希望他错。
更不希望他们终是错过。
那日她与许恨衾第一次见面,许恨衾眼中是带着情绪的,这情绪叫什么她道不清,但她曾渴望过这种眼神,当告知督军自己将会被安排婚姻,她曾希望这丝情绪可以在这男人眼中闪过片刻。
她现在想想,这可能形容得并不恰当,但是她愿意将这种眼神定为,在乎。
许恨衾听了她的话,终于迎上了她的目光:“......我何时折腾过。”他轻声说了一句,没几秒又移开视线,像是花光了力气,看向角落。俨然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拼凑好又一片一片撕去那些努力贴好的胶带。
他何时希望这段感情存在“折腾”。以好友身份偷渡这些时光他会万分满足,何予确对于他心虚造成的反常视而不见他会万分满足。
许恨衾这人一路走来做过许多决定。从他当年反驳父亲要去学西医起,他这股劲就续着,会说世人无知,说父亲封建,会坚持走自己的路。
但在爱这卑微低头,就有些像当年有人来医闹对着他破口大骂扔臭鸡蛋一样,他会选择别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面对,那就是忍。
对面小莺反而拧着衣袖,仰着头。这景象反而挺好笑,戏中人戏外人都分不开了。
“你不说?”她问,“你喜欢他多久了?你什么都不告诉他?你不怕瞒不住?你...你能忍得住?”
五个问题,但许恨衾只答了两个字。
“不说。”
爱意存在了已经八年,他有什么忍不了的,这笨小子倘若发觉了什么,许恨衾觉得,他说几句话搪塞过去也足够了。
因为男人不会爱上男人。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就像大家认为人到了年龄就要娶妻生子,学西医就是废物,哑楼很脏一样。所以男人更不能爱上男人。这是他们小时候就学的,是私塾学校教的,是父亲母亲讲的。
“这个叫什么?”
“嗯?”
“就是...你喜欢他,但是他跟你一样......”
“这叫同性恋。”“这是一种病。”
......
“你怎么知道?”
“我学医的。”
“这是病?”
“反正不正常......对吗?”
出国后,许恨衾在很多时刻都会想到何予确。年轻人不懂这是什么。兄弟之间会有这样的情感吗?这是正常的吗?后来他了解到这个词叫“ homosexuality”,中文是“同性恋”。他试探性问过同学,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有多大。
“你是同性恋?”
“我...我不是,我只是好奇。”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在那之后他去看过所谓的心理医生,即使他认为这并不靠谱。查询过相关书籍资料,翻阅关于同性恋的故事。
年纪轻轻的少年当时心里对于这件事是万分敏感的,这是一件极其胆大的错事,他认为。
要将这种怪病去掉。许恨衾努力过,但他没有成功。
回国后他很快收到何予确寄来的信件,那人听说他归国了十分兴奋,说要和他好好吃一顿,同当年一样。
他不知道许恨衾是问心有愧的,再做不到和以前一样了。
那边的许恨衾也只是应付着信件,偶尔约的多了便见上一面,但不久留。就像是不给自己的动心留一点时间,执着所谓“熟人”,可以做的事。
但那日下了大雪,他还是软了心,后来还冲动接下了去听曲儿的邀约。
遇到小莺的时候,说不难过那便是假的。但后来发觉这何予确是在为自己谋划,再想起家中一趟一趟的催婚,结合这心上人好心的“表演”,许恨衾险些被他气死。
但多了小莺这个朋友还真算是个好事,这姑娘性子很直,说话也有趣,许恨衾挺喜欢她,而且多了她,此后更多会是三人的聚餐,足以避掉许多趟对白对视。
他忽然觉得,只是朋友也可以,这层窗户纸没有人会去捅破,他找到了不再像老鼠躲着猫一样躲着他爱的人的方式。
谁知再见面,这小莺一走,又闹了不快。何予确好像误会了自己,但他只能干着急。他很想说却说不出来。何予确一遍又一遍问他躲什么,这叫他如何回答。
躲什么?这躲来躲去的,不就是小莺口中的那十一画。
“小莺……这事你也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我拜托你。”
许恨衾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地板。崔莺莺一脸愁容。“那你的终身大事怎么办?难不成就三两句来应付,应付一辈子不成?”
许恨衾苦笑了笑:“终身大事......若这婚事便成了人生所谓终身大事,那我学西医是为何,我回国又是为何?”
“况我父母框不住我的,过几年我定会离了这北平,此后也是如何都好。”
在上次许恨衾被赶出家门以前崔莺莺也多多少少听何予确说过他父母的事。
“但民国还有多少西医院?”她又问,仍是一脸不愿放弃的模样。
许恨衾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明白她在想什么。思考了一阵,终于开口。
“总会有的。”他只这么答,起身准备走了。崔莺莺站起来准备送他。
“你就在这卸妆吧,不必送了。只答应我别把这些事情说出去......还有我说要走的这些事,别与任何人说,小莺,我拜托你。”
“我明白。”崔莺莺点了点头。
“再见。”
门外的人闻声快步走开了。许恨衾开门时才发觉,门原来并未完全合上,只是虚掩着。但也没再多想,抬脚跨出门槛,一步步迈出哑楼。
已经是黄昏时了。
来时见到的那人早已离开了,估摸着现在大致早已告了状,在他家中候着,等着看戏呢。许恨衾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向家的方向走去,反正习惯了,他心想着,面着光,身后影子又黑了一度。今天他穿的是长褂,灰色的一身,来来往往走得很快,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当今或许已配不上少年二字,只可惜少时许下大志再无法实现。
他曾说自己要做一个德高望重、备受尊敬的医生。
他曾经分明这样说过的,但眼下自己似乎也忘记了。
何予确在他走时探出身子。几柱香前无意中听到的话还在脑中不断念着。
直到许恨衾的背影已完全消失,黄昏的光也从他眼中散去。
来时他带了两束花。
一束给小莺的,刚叫刘爷给她送去了。
一束给衾哥的,还捧在手里。
可能再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