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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有意思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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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老人发黄的手指正无意识摩挲着婚戒压痕。"最近总想吐？"孟云舒将压舌板收进处置盘，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杨老先生。
"可不是嘛，这啤酒肚..."老人拍着隆起的腹部苦笑，浑浊的眼珠倒映着护士站跳动的电子钟，"尿色黄得像隔夜茶，肩膀疼得抬不起胳膊——这岁数啊，喝凉水都塞牙。"
听到这，他心里其实有了一个答案，但所有的医生都希望患者的病症和心底里的答案不是一个。
"三十年前就该戒酒。"他低头勾选检查项目时，钢笔水在"肝硬化待排"“肝癌待排”的诊断栏洇开墨点。
接下来他们二人一问一答。
“您有什么病史吗？”
“高血糖高血压算吗？年轻的时候喝酒不知道节制。”
“嗯，最近做过血常规吗？有什么异常。”
“贫血，这都是一年前做的了。”
“杨老，咱们去七楼拍个片子看看好吧。您可能得住几天院。”他低声对杨老说。
杨先生听了很不理解，怎么一个小毛病还住上院了。“这不就是肠胃炎吗，咋还做上CT了”，话音刚落，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们医生说的算，听你们的吧。”
电梯镜面浮现二人身影，他对黄疸的黄色很敏感，几年前修长的手指沾取的碘伏洇在他皮肤上时，就是这个颜色。
电梯稳稳停在七楼，“叮”的一声，他收起了思绪，都过去了。
孟云舒向前走了一步，胳膊伸出，挡住电梯门，让杨先生先出去。
他趴在护士站上面，轻轻扣了扣桌面，“萍姐，给这位老先生办个住院呗。”
护士台金属台面沁着凉意，王萍护士长推来的排班表上，"谢景言"三个字正躺在今日值班栏。
孟云舒的指腹无意识抚过纸面，油墨在指纹间晕开细小黑点，就像以前那人手指抚摸他领口永远洗不净的碘伏痕迹。
护士长像医生办公室看了一眼“现在只有小谢在办公室，你去找他吧。”
办公室门把手上凝结着细小水珠，孟云舒抬手时瞥见走廊上红色的数字时钟，他深吸一口气，曲起手指扣。
“请进”
推门刹那穿堂风掀起窗帘，谢景言的白大褂下摆在空中划出苍白弧度。
"需要住院。"他将检查单平铺在对方正在书写的病程录上，纸张边缘堪堪擦过钢笔尖。
低沉的"嗯"声混着打印机嗡鸣传来，谢景言签字时小指关节抵住桌沿，笔尖悬在签名栏时，窗外忽然传来急救床滚轮碾过地砖的声响，两人同时绷紧的肩线在晨光里投下交错的影子。
"典型体征。"谢景言突然出声，钢笔尖戳破纸面，“孟云舒向他转述了杨医生的症状。”
谢景言很快签完单子，"查血了没，就像你总记不住术前要查凝血四项。"平静带有安定效果的声音传来。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会脱口而出。
他摘眼镜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孟云舒却看见他无名指上尚未消退的戒痕——他为什么带戒指？此刻正在自己胸袋里发烫。
孟云舒闭眼，重重呼出了一口气，他睁开眼，阳光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睛上，头发都被照成了暖黄色。“有意思吗！”
谢景言笔尖一顿，听着那声音继续传来“还说这些，我问你有意思吗？……”孟云舒想起了杨先生还在等他。
他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继续用他冷静疏离的语气说“这几天辛苦你跟一下杨先生，等我轮转回来我会接手。”
说完他转身走出办公室，按下了去往急诊科科室的电梯。
办公室内只留下谢景言。他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拿着签字笔。半晌后，他抬手捏了捏眉心。他来到护士站对
护士长说“王姐，给杨先生安排一下病床吧。这几天做个检查。”
“行，哎小谢，孟医生走了啊？”
谢景言仍然注视着电梯，答道：“嗯。”
……
两天后的暮色四合时分，孟云舒将最后一份病历归档，监护仪的嗡鸣声里，急诊科的电子钟刚好跳过19:00。护士站前悬挂的轮转排班表上，他的名牌已从"急诊科"挪向"肿瘤科"。
"恭喜孟医生逃离地狱喽。"乔之野刚从抢救室出来，他边说边摘着手上的橡胶手套，他站在孟云舒对面，拿掉口罩，"回到咱们附院之光的肿瘤科，可别被那群老学究同化了。"
他熟稔地搭上孟云舒左肩，消毒水的气息裹着体温漫过来。
孟云舒后撤半步避开监护车："每一个科室都是附院之光。"他目光扫过输液架上摇晃的葡萄糖袋，落在护士台后方悬挂的锦旗上，"这一个月..."喉结滚动间，消毒灯管在他镜片上投下细碎光斑，"多谢诸位包容。"。
话毕，他后退一步，抬手双手合十，朝着众人鞠了一躬。
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突然静止。正在给穿刺包消毒的林护士长率先抬头，眼尾笑纹里盛着抢救室特有的疲惫温柔："小孟医生哪天飞黄腾达了，记得给咱们急诊科多批两台呼吸机。"
"何止呼吸机，"规培生小王从电脑后探出头，"上次那个有机磷中毒…哎哟！"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主治医师用病历夹轻敲后脑。
"孟医生这是往高处走。"接诊台的陈医生转着钢笔，金属笔帽在LED灯下泛着冷光，“前途似锦！”
孟云舒退后半步深深鞠躬，胸牌银链垂落在空中的瞬间，抢救床轮子与地胶摩擦的锐响刺破寂静。
众人如梦初醒般鼓起掌来，混着不知谁起哄的"结婚了，别忘了给我们带一份喜糖"，在监护仪的规律嘀嗒声中织成急诊科特有的送别曲。
电梯间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道，不锈钢墙面映出他整理领口的倒影。
忽然有急促脚步撞碎反光镜面，"孟医生！"乔之野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抢救室地胶上特有的淡黄色痕迹，喘着气把温热的听诊器塞进他掌心："带着这个，肿瘤科那群人可不会借你。尤其是谢景言。"
金属触感在掌纹间蔓延开细微的凉意，乔之野的拳头轻轻撞在他左胸。
"叮——"电梯门缓缓开启的冷光里，孟云舒将听诊器收进右侧口袋。金属门闭合的瞬间，他对着反光墙面整了整衣领，忽然发现呼吸不知何时已切换成肿瘤病房特有的平缓节奏。
金属凉意如蛛网般在掌心纹路间蔓延，乔之野的指节抵着他左胸轻轻一顶。"叮——"电梯机械音再次割裂寂静，孟云舒将银蛇般的听诊器收进白大褂右侧口袋。
但当镜面电梯门即将闭合的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调整着在MD安德森肿瘤中心惯用的呼吸频率——那是长期面对终末期病人才会形成的特殊节奏。
七楼走廊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交织的气息。谢景言立在护士站前敲击键盘，冷白顶灯为他侧脸镀上石膏像的质感。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王萍护士长举着病历夹横插进来："孟医生来得正好，聂主任在办公室候着呢。"
红木门被敲出三记标准频率的叩响。办公桌后的女人从CT片堆里抬头，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段："令尊与我同门的情分摆着，场面话就免了。"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18床杨院士的case，你确定要接？"
"是。"孟云舒陷进皮质转椅，腕表表盘在桌面折射出冷光。
"你在纪念斯隆凯特琳的履历确实漂亮，但..."聂主任用钢笔尾端轻点桌面，"医疗体系差异不是靠论文能消弭的。谢副主任会带你一个月，从查房动线到医保系统。"她突然倾身向前，"包括怎么处理家属往白大褂里塞红包。"
孟云舒唇角扯出精准的十五度弧："很合理的安排。"
晨间查房像场精密的外科手术。谢景言白大褂下露出半截熨烫妥帖的衬衫袖口，钢笔在病程记录上划出沙沙的协奏。
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直到手术室特有的金属刮擦声由远及近。
"嚯！咱们海归精英驾到！"王丛扯着嗓门撞进办公室，蒲扇般的大手按在孟云舒办公桌上震得键盘移位，"走走走，食堂糖醋排骨限量供应。"他忽然扭头冲着更衣室喊："小谢！一起啊。"
孟云舒解扣子的手悬停在第三颗纽扣处。“他会一起吗？”透过更衣镜，他看见谢景言正将听诊器绕成规整的螺旋，修长手指在深蓝领带结上停顿了半拍。
“小谢有对象吗？谈过没？别是个感情不开窍的。”
“现在没对象，以前谈过。”他低头夹起一块糖醋排毒，盖到米饭上，嘴里说着话，却没抬头。
食堂角落的绿萝叶片蔫头耷脑地垂着。王丛挥舞着筷子在餐盘上方划出弧线："你们这些钻石王老五简直暴殄天物！就说小谢，上周三床家属差点把闺女挂号费当嫁妆..."
呛咳声突兀响起。孟云舒攥着餐巾纸偏头咳嗽，余光瞥见谢景言镜片后的睫毛颤动如惊蝶。不锈钢汤匙与餐盘碰撞出清脆颤音，几粒米粒正粘在他淡色的唇峰上。
谢景言无声看着孟云舒，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琥珀色的，他和六年前的照片一样。
但真的变化逃不过谢景言的眼睛，他发现孟云舒不同了，那不是外貌，是眼神，是心。不由得，谢景言的心脏在跳动中抽搐着。
哪怕他是医生，他也不知道为何。
谢景言坐在孟云舒对面，附院餐厅的采光很好，阳光在孟云舒眉骨投下浅灰的阴影，那对琥珀色瞳孔却亮得惊人——与他手机里六年前的照片分毫不差。
可当孟云舒抬眼时，谢景言忽然觉得喉结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抵住了。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那东西吐不出，咽不下。
谢景言的右手拿着筷子，食指无意识的抠搜着拇指，红了一大片，但他没发现。作为肿瘤科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他的手能摸出癌变产生的肿块，但他感觉不到手的刺痛，他能在三秒钟内分辨二尖瓣反流的杂音频谱，此刻却解不开胸腔里骤然紊乱的节律。
孟云舒睫毛垂落的弧度仍似当年，可当那层薄薄的眼睑再度掀起时，谢景言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规律搏动中突兀地抽搐起来。
他数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再招惹他：但他知道那个曾被他妥帖珍藏的少年，此刻眼尾漫出的不再是实验室窗外飘落的梨花。
“他经历了什么？”一句句对不起回荡在他的脑子里。但他不能谁出口。“就做同事好了。别拖累他。”
谢景言心脏迎来刺痛，更像是有人将孟云舒天真的眼睛用六年时间熬成的琥珀，生生楔进了心室间隔。
之后他们没有更多的交流，只是一味的吃着餐盘中的饭菜。
王丛不知道眼前的二人是怎么了，他甚至想到了“我年纪已经大到和年轻人脱节了吗？唉，他俩不会成俩老冤家了吧。”
最后，还是王丛再一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咳”他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那个，18床检测结果出来了，二位见了没。”
回答王丛的是两颗左右摇摆的脑袋。
“增强CT来看是肿瘤，边界不清，恶性的可能大。”
谢景言和孟云舒听到后不约而同的开口：“肝癌？”
“对，有转移了。中晚期可能性很大，甚至可能更差。”
谢景言放下筷子“没告诉他呢吧，家人通知了没？”听到他开口，孟云舒也看向了王丛。
王丛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联系儿子了，不来。一会儿打电话给女儿说说看吧。”
医院就是这样，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但医生也是人，有些疾病，无法彻底消除，他们也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