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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蓬莱 ...

  •   六年前。
      明城大街小巷双旦气氛很浓。节假日对程颂来说不过是更忙更累的打工日。
      明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新落成的海上会所“蓬莱”在声色犬马场所中独占鳌头。
      “蓬莱”还未营业,程颂走进更衣室,陆续进入的服务生在八卦闲谈。
      “阿颂,上一次你见到钟少了么?”有人问。
      程颂点点头。上一次他只是为对方拉开了酒吧的门,之后并没机会服务钟少。
      又一个声音从左边传来,“听说今天鑫哥又去见钟少,不知道他们晚上会不会来这。”
      “钟少是谁?”新来的声音问。
      “钟家的嫡孙钟慎礼呀!”
      程颂换好衣服,捏捏腕上的红绳,银质的“S”样吊坠不很精巧,银光熠熠,像是崭新的。他整理好仪表,投入日复一日的工作。制服一丝不苟,心底却皱了,被人揉了一把似的。
      平淡的,麻木的,索然无味的生活之外,还有钟慎礼。
      游轮夜间在湾中航行一周,其余时间皆停靠在岸。此时船已经在白鹭湾中航行,低调地隐在鹭港夜色中。老板赵世鑫同钟慎礼、薛诚就在一片莺声燕语中敲定“蓬莱”的合作经营。搭上钟家和薛家的船,从此赵世鑫在明城才能高枕无忧。接手“蓬莱”,走私枪械,桩桩件件在他们嘴里像只是进口了一批牛肉。
      赵世鑫不知道的是,这场合作是他的催命符。
      走进“蓬莱”核心区域时,钟慎礼余光瞄到为他们开门的侍应已经不是上次来时让他多看了一眼的人。
      他上到客舱,赵世鑫为他安排了顶层的贵宾房。
      打开房门就察觉房间里有不一样的氛围。气味,灯光,还有声音。急促的呼吸和细碎的嘤咛从房间更深处传来。
      原来那个多看一眼的侍者在这里。钟慎礼有些不悦,是对自己的不悦。他还是让人太好懂。
      床上戴着眼罩的年轻人被用那种意味很足的形式束缚,双手反绑于背后。黑色绸缎眼罩衬得他脸上的红更加显眼。
      像有热气升腾在房里。他转身看看空调面板,没有刻意被调高温度。
      钟慎礼坐到床沿,伸出手指撩开床上人的眼罩,一双茫然充盈水雾的眼睛露出来。床头灯不算刺眼,狭长的眼睛还是闭了几下,泪水从眼皮中挤出来落到耳后,那双眼睛半眯着,打量他目所能及的房间,然后才锁定到坐在身边的这个人身上。
      钟慎礼静静看这个被送上他床的待宰羊羔。
      “是自愿的吗?”他问,觉得自己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嗯?”药效没过,听不清话,这人茫茫然挤出个鼻音。
      男人出了层薄汗,灯光昏暗,钟慎礼目光被沁出汗的额角吸引。那里有一道很长的,破开眉尾的疤。然后钟慎礼才注意到这个人的身上。
      身上还好,臂上,腕上,腿上,大大小小的陈旧伤疤其实不少。
      这个年纪,这幅模样,这些伤绝不是某种勋章。
      强取豪夺、屈于淫威的有,但蓬莱不至于把那样的往钟慎礼床上送。钟慎礼被送得多,见得多,都漂亮,有度,知情达意。最重要是完美。脸蛋,身材,皮肤,气质,都无暇。
      但原来,裂的瓷器,碎的钻石,脏损的名画,也好看,也动人。
      钟慎礼一向是克制稳重的。但不知道有什么催着他,让他伸出手。果然又听到含糊的一声叹息。
      钟慎礼直起身,掀起被子盖住男人,离开床榻打开阳台门。一舱的潮热和旖旎被海风吹散。
      虽然这个已经足够让他中意,连那声鼻音都让他心痒。但他不喜欢被人看穿,不喜欢被人拿捏。
      钟慎礼在阳台吹过风,又关上门坐回床边,就坐在男人翻身能碰到他的地方。继续打量这张他喜欢的,现在有些情动难耐的脸。
      像要被他盯破皮囊,男人很不自在,眼神低敛,声如蚊讷,“别看了。”
      船还要航行一个小时才会靠岸,钟慎礼要找些事做,这会在这个房里被他找到些意趣。少爷们都贴心知趣,知道客人想要什么。不过这样天然的笨拙和害羞如果能装出来,那钟少要签他去拍电影。
      被药烧得昏头涨脑的程颂就这样被钟少盯住。渴,无力,而且真的好热。
      从钟慎礼上船他就被下了药放置在这里,时间已经很久。反绑的手麻木僵硬,程颂打算生生忍到下船,但与床单轻微磨蹭让他发出一声低吟。钟少没有别人说的那样不近人情,反而很体贴,连绳子也为他解了。
      程颂被松绑,他长叹一口气,结果脸正对盘腿而坐的钟慎礼膝盖。和房间不一样的香水味霸道地钻进他肺腑。
      他努力往后挪蹭开一些,不敢向上看人正脸,轻声道谢。
      钟慎礼嗯一声作回应。
      低沉回响共鸣在程颂烧透的耳朵里,滚雷一样让他瑟缩一下。
      被子也被体温烧热,程颂忍不住在脚边拱开一个口子,让风灌进来一些。他在这边小动作不断,都被托腮而坐的钟少看进眼中。看来赵老板当猎奇故事同他聊的培训和调教手段并不是在每个少爷身上落实了。
      还是热,没穿衣服又不敢掀开被子。程颂捂了满头汗,发丝黏在脸上也不敢伸手去拂开。就这么静待一会儿,他后知后觉自己今晚的身份。
      钟慎礼真的来了,此刻,正和程颂在同张床上。
      回想起每次进房给人善后,还有同事之间谈论的东西,程颂动了。他爬出被子,热气仿佛成了实体,冒出一团,烘得人眼睛都发烫。位置正好,不需要做很多心理准备,也不用看那人什么表情。
      脑袋堪堪碰到裤子,他没想到圈子里盛传冷淡的钟少似乎也没那么冷淡。只是在下一步之前,肩膀就被推住,动作不得。
      蒙着汗的肩膀上压着修长的手指,程颂倒吸一口气,即便是拒绝,也是实实在在被钟慎礼碰触。
      钟慎礼开了口:“没让你碰。”
      程颂几乎一瞬间就涨红脸缩了回去。被子是他保护壳。
      不是羔羊,是蜗牛,是乌龟,是寄居蟹。钟慎礼嘴角几乎要翘起来。
      一路无言,程颂不是会聊天的人,钟慎礼更没义务陪聊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只是发现盯住这人就能收获一些在他圈子中久违的表情。一张高级的脸配上不那么高级的动作,有点意思。
      数日后,蓬莱将沉,这些羔羊只会一起覆没在行政处罚和新一轮欲海浮沉里。钟慎礼抬眼扫过床头,看到留言便签本和笔,他起身握笔,笔尖点点便签纸。
      但赵世鑫想要像拿捏其他轻浮小富二代一样拿捏自己,就让钟慎礼不舒服。
      程颂觉得又过了许久,房间里只有沉默。
      钟慎礼出了船舱,程颂爬到床头,便签纸上什么都没有。
      船未靠岸,钟慎礼下到甲板透气。冬日白鹭湾只是风有些凛冽,没有其余新鲜。
      程颂直不起腰,是贵客走出去很久才被善后的工作人员从床上捞起。下了床他第一句话是想喝水。
      赵世鑫很罕见出现在员工休息区。上一个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这次这个也是他亲自打包送上去。
      第一次靠猜,第二次他觉得很稳。盯着钟家继承人的眼睛那么多双,再难琢磨的人也总有人会发现他对什么会多看哪怕半眼。
      钟慎礼这样的贵公子不喜欢投怀送抱的,他喜欢要费一点力、被他咬住脖颈挣扎一番才落入囊中的猎物。赵世鑫看人很透。
      只是他竟然没看透程颂。
      程颂套了浴袍被人往手上塞了吸管水杯,赵世鑫站到他背后,手压上他肩膀,吸管从程颂嘴里滑出来。
      那是钟慎礼碰过的地方,他还没回味够。
      赵世鑫语气不是很好,问:“你主动了?”
      程颂羞于回答,垂着眼。
      那看来是了,赵世鑫轻蔑道:“没想到啊程颂,你也不过如此。”
      “一直只肯做侍应,咬死不松口。原来是因为没遇上足够肥的羊?”
      “多可惜啊,钟家公子就是不喜欢主动的。”
      “忠告你一句,”赵老板眼神仿佛有重量,程颂感觉浴袍敞得太开,他捧着水杯的双手往身前拢了拢。“眼高手低可不好。”
      “你遇上我这么讲道理的老板是三生有幸。”
      重重拍过两下肩膀,赵世鑫的手没有拿开,程颂还在发愣,手掌已经顺着脸颊滑下,猛地掐住他下巴将头往后一带,程颂被迫仰起头颅,脖颈暴露,喉结颤动一下,反应过来,艰涩地说:“……对不起,鑫哥。”
      眼睫毛也跟着颤动两下,他又说:“……谢谢鑫哥。”
      不能怪他绑了自己下了药,还要道歉,还要诚恳感谢他仁慈。
      赵世鑫深深望向这张漂亮的脸,手指用了七成力掐得程颂双颊凹陷,语气却柔起来,几乎语重心长道:“趁你现在还要得起价,脑子要活泛些。”
      赵老板一走,休息室里竖起耳朵的听众一瞬围过来,在他周围聒噪。他没多说一句,似乎事不关己,只一句叹息落入他耳里,“好可惜呀阿颂。”
      极少有人存飞上枝头的妄想,但那可是钟慎礼,让他抱一次也值。
      东亚有明城,明城有钟鼎。
      钟氏第四代中近年来最为瞩目,最有资格成为钟鼎集团新一代掌门人的钟慎礼注定被政与商寄予厚望。
      普通人对那些厚望认知很模糊。千亿帝国继承人,年纪轻轻催生当年明城最大IPO。都是泛泛标签。
      但地位、眼界、帅气,尤其是金钱与权力,这些东西很明确又实在。钟慎礼是明城高门男女的梦走进现实的模样。
      程颂的热终于消散。他觉得赵世鑫给他抹掉钟慎礼留在他肩上的体温又很有必要,任谁肖想钟慎礼也轮不到程颂。
      热意挥发后涣散的思绪被聚拢,程颂有些惊恐缩了瞳仁,捉住身边穿侍者服的人问:“我的衣服在哪里?”
      程颂手软脚软几乎整个人钻进更衣柜,在凌乱衣堆中没有摸到那串随身戴的手串,血一瞬间从头顶褪到脚底,躯壳只有冰冷的惧意。
      程颂在下船前几乎从幕后闹到前台,所有认识他的同事都帮他找那条手链。这个沉默寡言不太懂变通,曾经被认为是假清高的漂亮服务生,在用令人瞠目的身手替少爷们和赵老板解决过场子里外大大小小的骚扰和麻烦后,收获到很多认同。
      是串红色编绳,上面有个银制的字母吊坠“S”,有人看见了吗?那个一声不吭的程颂也有这样的时候。近乎癫狂揪住每一个人问出这句话。
      赵世鑫也许在陪钟慎礼,也许是别的贵客,一直没有出现。一个员工丢了手串,他没这个太平洋时间去管。
      程颂最后被劝下船,都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让后勤部替他留意。
      夜很深,松禺码头黯然的光也弥足珍贵。三三两两的人走向码头停车场,车不多,最不起眼的棚子下整齐停着一排排自行车和电动摩托车。地面属于工蚁,工蚁们也有座驾,敞篷、节能、养得起。
      “蓬莱”不需要用门口成排的豪车撑门面。地下才属于公子小姐们的玛莎兰博与法拉。
      下船的廊桥很稳固。
      程颂穿过员工通道,觉得廊桥晃得像脚下的海。他走上岸,岸也在晃。
      程颂围巾裹了下半张脸,稀里糊涂扣上头盔,浑浑噩噩骑上电摩向鹭港西驶去。穿上修身制服长身玉立的人,下工换了便装也要缩手缩脚骑电动摩托车回家。
      亚热带的明城没有雪却也没有暖冬。今年冬天降温格外厉害些。风很大,风也很冷。程颂的手脚在挡风被里一片冰冷。露在围巾外的鼻子通红,不因为冻,因为哭。
      明城繁华,他一路开过鹭港最美的风光带,通明灯火,万丈高楼,对程颂这些工蚁们来说不过是深渊低谷。
      程颂一无所有,红绳是唯一寄托。即便人在泥里匍匐太久,裹住一身腌臜,这寄托让他求生,容他做梦。
      程颂早不会哭,好多年没流过的泪水连绵不绝,在脸上冲出沟壑。
      大道比平日的夜里喧嚣,港岸边人潮涌动,零点钟声即将响起,冬日焰火将点燃。游客人头攒动,市民也出来凑热闹。
      一根红绳串十年痴念,程颂把对钟慎礼的一切念想放在里面。要和钟慎礼用这种方式重遇,在一张床上,用这辈子最近距离,仿佛美梦今夜实现。这样近,其实从此更是天堑。
      原来命运是要用这方式击碎他妄想。
      程颂于是要在电瓶车上,在这年最后一天,把眼泪流干净。
      马路与城市不在乎眼泪,他哭得没有声息。
      程颂在道路最外侧,身旁滑来一台很亮眼的车,实在很好看,让人忍不住偏头去看是什么车。他在眼泪里看清宾利的标志。他看着车标,哽咽两下,回头哭着等红灯。
      红灯漫长,游人不绝。宾利和电摩齐头停下,绿灯亮起,又一齐发动。轿跑低调,没轰大街,不紧不慢。豪车与电驴,一路并驾齐驱。夹在宾利与人行道之间,任谁都要怀疑这电瓶车要被别停。哪家豪车和电驴齐头并进。
      其实宾利跟了电车很久。
      薛诚觉得稀奇。两车一直同路,他往窗外看两眼,就看见电车上修长的人缩着,边开边哭。
      就叫窗边的钟慎礼一起看,还要司机开慢点。
      钟慎礼从手机里抬头,看向窗外。电动车上的人缩成一团,委委屈屈窝窝囊囊,像雪地里的北极兔。钟慎礼眼神好,观察力强,北极兔在红灯前一偏头,被头盔和围巾遮掉半张脸也被他认出。
      又是红灯,程颂揉了一把脸,冲锋衣袖子上晶莹剔透。薛诚诶呦一声,说这人眼泪流不完的,怎么能哭一路。感慨完又埋头进手机。
      消息涌进来,窗外被烟花照亮,薛诚肩膀碰碰钟慎礼的,道:“新年快乐!”
      钟慎礼回了一句新年快乐,又扭头看窗外还在哭泣的人。
      他的背后是将夜空点亮的火树银花,绚烂多彩,璀璨夺目。包在衣服里的北极兔在漫天烟火和节庆喧闹中,头都没有扭,眼前是路灯,天边是焰火,亮堂的世界在他身上沉默,只有他身上还留着旧年的夜。
      钟慎礼按下窗户,动静终于让人又偏了头,几小时前还在床上不敢看他的人,此刻挂住眼泪鼻涕满脸同他对望。
      礼花震天,十几响炸开鹭港的夜,火花绽放,程颂只听见窗响,只看见宾利里坐的钟慎礼,世界的亮和喧嚣沉寂在程颂和钟慎礼的对视里。
      翩翩君子对羔羊,蜗牛,乌龟,寄居蟹还有哭泣的兔子说:“你好,希望你新年能快乐。”
      钟慎礼话音落了,见摩托上的人先是呆滞一瞬,又飞快用袖子擦掉糊了满脸的泪水,把围巾拉到下巴下面,眨眨眼睛,才回应他:“新年快乐。”
      那时候不敢看,这时候又目不转睛。
      但很奇怪,他眼泪真的流不完。一句寒暄过后,他泪水还在汹涌。
      钟慎礼很难得评价一个人什么,他眼里不需要有很多人,但这人真是蛮有意思,让人蛮好奇的。
      薛诚见钟慎礼对那人说话,不甘示弱,也对车外的陌生人喊:“新年快乐!一切都会过去的!”
      流泪的怪人很礼貌扯开一个笑对他说谢谢,又说新年快乐。
      绿灯亮了,宾利扬长而去,跨年夜绽放烟花的鹭港景致一绝,钟慎礼没将窗户关上,薛诚凑过去说那个可怜人长得好像挺好看你看清没有,钟少只回了句,看烟花。
      程颂没追,也没必要,电驴跑一辈子追,追上也是笑话。
      一切都会过去。钟少好心为他的妄想画上句点,他泪才流得更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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