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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看一眼 ...

  •   程颂站在办公室外等,其实可以不用等,明城人好茶,边品边谈,一方茶宠不知浇透多少次才能谈上正事。
      可实在看一眼少一眼,他不想错过一点点机会。
      钟慎礼和赵世鑫在办公室没待很久时间,赵老板喜笑颜开送人出来时看到门边的程颂诧异一瞬,接着笑得更开,拍拍程颂肩膀道:“好好陪钟少。”
      程颂眨眨眼,有些迷惑。从头天起赵老板就执着于将自己同钟慎礼绑定在一起,要不是这人手段上不得台面又言而无信,程颂几乎要拜这中年人称他月老。
      不过他只是乖巧回答一声好,就跟钟慎礼下了楼。两人单独走向电梯短短几十秒,银线勾花壁纸,深蓝底浅蓝鱼纹样地毯,脚感、速度和平时没任何区别,程颂在心中以秒为记,希望这时光无限拉长。四条腿怎么都那么长,一步迈很远。电梯真的很快,钟慎礼的香水味被这娱乐场所的香气盖得很淡。程颂忍不住呼吸重一些,想闻多一点钟慎礼的味道,钟少一个偏头,他又收弱自己呼吸。好像钟慎礼瞟了他一眼,他不确定。
      几局斯诺克后众人上到棋牌室打德扑,程颂候在室内供人差遣。年轻人精力旺盛,脑力充沛,又都是稳得住的小爷,你追我吃也不眼红。程颂听见鸟叫才发觉已经凌晨四点。
      罗公子一行人在船上过夜,薛诚和钟慎礼下了船,司机已经候着。程颂将人送上车,薛诚打一晚牌脑子都烧晕也不忘要程颂联系方式,说以后再来就直接找他。程颂诚惶诚恐同薛少换了联系方式,在车后遥遥目送他们远去。直到鹭岛的后半夜将码头变得更加寂静,他才踏上甲板。
      程颂下班时天边已经泛白镶金,鸥鸟早早忙碌,港湾的浪似乎还在沉睡。程颂换回自己的冲锋衣跨上电摩,将金边白云、鸟鸣和海浪甩在身后。太阳穴突突直跳,新年仓促地开始,他接连两晚没睡,珍惜的物失而复得,渴念的人得而复失。红绳银坠被他收进贴身衣兜,发誓今后再不带出门来。
      他没往自家老小区开,从港区大道向左,经过在晨曦中静静伫立的骑楼,拐进游客找不到的小巷,停在巷道深处一幢四层小楼前。程颂不常来,他不喜欢麻烦人打扰人。好友詹纵青租了顶层阁楼,一个人住。知道程颂有时要躲自己父亲,便给他一串备用钥匙。程颂下班时就发短信给詹纵青,此人极其自律,晚睡早起,像台机器,秒回一句“你过来睡就是”。
      程颂亟需睡眠,怕回家遇上醒着的程觉不是得纠缠半日就是被吵到根本无法睡一整觉。他神智不清跌跌撞撞进门,詹纵青刚好背上包出门,程颂迷迷糊糊问去哪,门缝后一声“开会”传来,接着门就被关上。
      程颂拉紧遮光窗帘,把刚探进来的阳光遮个干净,调好闹钟,剥光衣服,倒头就睡。
      午后一点,闹钟未响程颂就起来。詹纵青爱干净,程颂除开整理个床铺也没什么好帮他打扫。他真的很难得睡这样又长又安稳一觉,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接着马不停蹄骑车回小区充电,上楼庆幸程觉不在,换套衣服戴上鸭舌帽,把口罩装入兜中就出了门。
      前夜薛诚同钟慎礼谈何时回英国的话题都落入程颂耳中。就在今天傍晚,薛诚舍不得,要亲自当司机送钟少。春假即将结束,钟慎礼要早些返校。
      搭一趟公车再转地铁直达机场,程颂戴口罩等在停车场。不过是纯赌运气的守株待兔:停车场往航站楼的入口不止一个,又或许薛诚压根不将人送进楼,在上层落客区就将人放下。
      不过程颂的好命都用在遇见钟慎礼。
      黑色卡宴滑到下客区,程颂其实无处可藏,机场不比动车站人潮涌动,他假装玩手机,倚在墙边。
      钟慎礼站到一旁等薛诚去停车,程颂偷偷看人侧影。卡其高领,经典格纹羊绒围巾披着,长款驼色毛线大衣厚重垂坠到小腿,压不住钟慎礼傲人身长,很休闲,好似去度假。
      薛诚与钟慎礼一同迈进直梯,程颂上了一旁扶梯。到达国际出发层,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看人大衣一下一下打在小腿肚,钟慎礼笑容很淡,同薛诚那样闹腾的人一起都十分稳重。
      钟慎礼到安检口,同薛诚道别。程颂站很远,在心里和钟慎礼告别。
      明城国际机场繁忙,旅人来往络绎不绝,去往属于他们的方向与目的地。程颂站在偌大航站楼中,定定地,是人流里一粒固执的砂。渺小,顽固,没有归处。
      钟慎礼没马上转身,他扭头看看安检队伍,回头时目光径直越过薛诚,落到人背后很远的地方。
      那一眼遥遥地,看很远,好像也看很深。直截了当,光明正大,越过薛诚,越过步履匆匆,越过来去行李箱滚滚的轮,也越过程颂面前那盆散尾葵。程颂真的站很远,远到托运柜台边。钟慎礼应该只是随意张望一下,程颂没下意识躲。那目光再灼灼,应该也看不进程颂不堪的心,他那点太好懂又太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实在太远,应当无人能看破。
      再不会有这种机会了,程颂想。人到成年后,曾经以为很大很高很辽阔的世界,只会缩得越来越小,不属于自己圈子的人,永远都破不了圈,永远也够不到。
      “你看什么?”薛诚也扭头看身后。
      “有虫。”钟慎礼抬手抚抚薛诚肩膀,薛诚嗯哦两声,也去拍自己肩,一时脑子没转过来他怎么可能会去过能让虫落上肩膀的地方。
      “走了。”钟慎礼走进安检队伍。
      程颂一直等到连薛诚都走掉才从机场离开,直接去“蓬莱”。
      他找经理提离职的事情,程颂这岗位只要皮相稍好就能做,工资高但日夜颠倒,所以流动性也高,只要提离职都会放人走。
      黄经理一见程颂,似是料到人会来,拉着他就到酒吧角落坐下。
      “鑫哥本来想亲自找你的,他忙嘛,实在不得空总留在一个场子里。”这是大实话,大老板神出鬼没,员工们实际接触不到几次,常是见到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嘱咐说要你继续好好干,其余事不要想了。”在夜场工作的无非那么几种人,虚荣的、找刺激的,最多其实是没钱的。
      程颂一个学生,白天要读书,晚上来工作,一个侍应生干这么久,什么委屈都吞得下,又不是个有物欲的人,同他共事久了的都知道他要还债。
      程觉欠很多钱,偷儿子证件,处心积虑偷偷撬了半个多月房门锁,在某天晚上溜进房捉程颂的手指画押,让儿子成了共同担保人。
      程颂要还不是自己欠下的债。他真的很缺钱。
      “鑫哥说,他对你没其他安排,你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服务生就好。”
      程颂一愣:“我的工作内容不变,是吗?”那他不想放弃这个薪水。
      黄经理满面春风,同程颂说:“是的呀,还有个事,你口风紧我才跟你说。”
      “你不要同其他同事讲喔。”
      “鑫哥说之后钟少要接手这个场,”黄经理语气里压不住憧憬,“再过不久,大老板是钟少了。”
      程颂第二天人到学校还在回味这句话。钟慎礼不会那么快回国,他还要去美国读研,但只要他是老板,程颂还做员工,就还有见面的机会。
      生活要有希望真是件好容易的事情。
      他没出息,钟慎礼要做他老板,比他自己被保研到明城大学更令人振奋。
      程颂读书的时候不要睡觉,打工考证比国赛,连轴转。他需要钱,从没考虑过读研究生,教宏微观的老师林掠鸿格外喜欢他肯吃苦,追到人宿舍问要不要申请保研到自己手底下做课题。程颂还在犹豫,这边林掠鸿给他个更劲爆机会,说让他申,今年可以申请到外校,如果能被明城大学接收,程颂学历漂亮今后就业更不是问题。如果明大不接收,就当是命,林老师也不再劝他读研。
      明城大学,QS世界大学排名前三十,程颂曾经想都不敢想。虽然他平均绩点,拿奖经历不错,但林掠鸿背后去明大财院也给他打点不少,希望这种好好读书的后生真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程颂面试真就过关斩将得了保研明大的资格。出正式公告那天把林掠鸿高兴得请了程颂所有专业课老师一顿大餐。
      “你们是不是寒假前要去导师那里报道一次?”林掠鸿问。
      “嗯,这个月二十五号去。”程颂回答。
      从没觉得明城的哪个冬天有这样舒适过,他都忘记天气预报说今年是个寒冬。鹭港华丽圣诞树上琉璃彩灯与色彩斑斓的小球很可爱,原来连港边护栏都缠绕碎宝珠似的小彩灯,之前不曾注意到。程颂难得悠闲,也很难得认认真真观察鹭港边看得着吃不起的门店,果汁饮料咖啡茶买得起,但“蓬莱”能免费让员工喝。等还完债,下次一定。
      寒假有实习和打工,反而是假期前的考试周是最轻松的时刻。他头一次觉得人生好像有那么一点松口气的感觉。
      白天睡觉改论文复习考试,晚上在蓬莱打工的时间又过半月,经理说赵老板请优秀员工去香山悦吃饭。
      程颂在最负盛名的夜场打工,有钱人见得多服务得多,很多东西听过没见过。香山悦是明江边最高楼的瞰江饭店,全景窗俯瞰明江绝景。只在客人话题里听过的东西,今天程颂也能来做客人。
      到的时候饭店很空,站在直达电梯望进餐厅里空空荡荡有些懵,他怀疑自己听错地址。但门口迎来的侍者十分礼貌将他请进去,引到窗边一个双人桌。
      程颂问是不是弄错,他们人很多。
      侍者说赵世鑫赵老板今天包场,程先生不用担心,先入座即可。
      程颂入座看右侧全景落地窗外的景。下面是明江,还有明江两岸耸立的摩天高楼。
      明江奔流入海,是明城母亲河。
      早年明城四通八达的内河堵塞淤积,两岸民居、餐馆违规排放,内河变臭沟,臭水汇入同样被上游工厂偷排乱放的明江,整个明城变臭城,苦不堪言。明城政府痛定思痛,铁腕治理明江水质,关停、淘汰明江上中游千余家涉重金属污染企业。
      程觉的造纸厂也在其中。这家小厂藏在明城周边地级市里的小村,村中都是些违规造纸、冶炼的小厂,乌烟瘴气,毒水横流,污水未经处理直接排进村后河流。那里也是最早被关停的一批工厂。程觉自以为狡兔三窟,打游击似的违规建厂,偷排违排,几经罚款、行政处罚到最后因为违规操作闹出人命而刑拘。曾经连上门的民警和游说的政府官员都好声好气劝诫,程总趁身家殷实,不要把钱浪费在罚款上,跟着政策走,顺应时代,赚干净的钱才长远。彼时程觉面上答应得漂亮,送走劝诫的相关部门,转背就骂大逆不道的话。
      程颂记得清楚,那时一墙之隔,那边执法机关和相关部门在做程觉思想工作。他被胆大包天的程觉一根粗麻绳捆到勒进皮肉丢在门后,动弹不得,嘴里袜子内裤几乎塞到他喉口、几近窒息,额角的血汨汨地流,流过他眉毛,流进他眼皮,流得他以为脑髓都流出来,汇成一条河,他已然神志不清,还在想那血河能不能流进明江。
      程觉油嘴滑舌两面三刀,也暴虐成性,程颂的妈妈在他小学一年级就跑了。程觉耗尽老婆的嫁妆,厂子没了,又蹲过两年铁窗。三天两头和狐朋狗友搓麻吹水,搞些不三不四的小生意,三番两次断掉本就金额不大的现金流,几套正经房子全被抵押,几经蹉跎,酗酒赌钱,一腔不得志的愤怒全用来折磨程颂。
      程颂在魔鬼脚底下匍匐,在泥淖里挣扎长大。
      血流成河,流不进明江,最后头上留下一条三厘米长的疤,堪堪破开眉尾。
      “阿颂。”赵世鑫的声音将他从记忆中唤出。
      程颂看过去,餐厅空旷,三两侍者候在一旁,来的只有赵世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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