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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两天很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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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鑫哥。”程颂站起来打招呼,心思一目了然,赵世鑫忽然都有些晃神。
他很久没见过纯粹的情绪——年轻人脸上很单纯的喜怒哀乐,在他的世界里,利益总将人改头换面。再单纯年轻的雏鸟,最后总会带上面具。
他一直觉得程颂这小孩似天生有面具,不过遇过钟慎礼后整个人似乎生动些。比如现在,程颂脸上是一种很天真单纯的惊讶情绪。
赵世鑫不知想到什么,程颂见他笑得有些不好形容。
硬要说,是有些……释然。是大限将至的最后一口气。
这空寂的环境,即便脚踩明江,俯瞰明城众生,仍然使程颂心中冒出一种不安,那不安让他的血液都有些颤栗。
他在程觉脸上见过一次这笑容。程颂不自在扯了一下衣袖,下面的皮肤有些发痛。
“你表情很好懂,阿颂。”
“只有我一个人,让你很惊讶?”
赵老板笑笑,示意年轻人落座。
赵世鑫是个看起来很讲道理的老板,他温和而威严。今天的赵世鑫是放松的,慵懒的,甚至相当平易近人的。
“黄经理说是您请大家一起吃饭。”程颂挪了一下姿势。
赵老板挥挥手叫人上菜,说:“那是小黄传达错了。”
赵世鑫把注满的茶杯放到一边,对程颂说:“今天陪我坐坐吧。”
程颂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除了詹纵青,程颂极少和什么人单独吃饭,他很难与人保持亲密深交。但赵老板这顿饭目的并不是与程颂交流感情。小年轻也没什么阅历,两人不是有来有往,是赵世鑫说,程颂听,一顿饭气氛和谐。
赵老板在这里忆明城夜场往昔,程颂不知道为什么选了他作听众,直到赵世鑫的话题极其突兀拐了一百八十度大弯,语气慈爱得让程颂汗毛倒竖,他问:“阿颂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
猝不及防。程颂从不与外人聊自己暴虐且游手好闲的父亲,以及那逃走的母亲。
程颂愣得太明显,赵世鑫道,忍不住好奇什么样的家庭教养出阿颂这样优秀的孩子。
程颂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水,呼出一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人教养他,是程颂本人将自己养育。
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程颂遭受经年累月的家暴,沉默、麻木、唯唯诺诺,便是少年程颂全部的模样。
“给超市送货。”程颂敷衍。他也不知道现在的程觉是否有正经营生。
赵世鑫点点头,又问程颂的名字是谁起的,有什么含义。
程颂张张嘴,没明白老板问这些有何用意,面无表情道:“没特别的意义。”实际上他在家被叫到名字的时候都很少,语气词,脏词,牲畜,都能指代程颂。
“颂字很好,”赵世鑫不好形容的笑意已经变得和蔼可亲,“那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哐当!不远处发出狼藉巨响,也许新来的服务员手生,打翻了托盘。赵老板耳聪目明,他端起茶杯,吹吹其实并不烫的茶水,看程颂将落入餐盘的叉子挪到一旁。动作慢慢神色淡淡的中年人衬得对面抿紧唇的程颂更有种神经质的稚嫩。
“我……不记得了。”程颂嗫嚅,“她走得早。”声音很轻。
赵世鑫又笑笑,抓住员工隐私不放,“你是不是长得更像你父亲?”
程颂当即否认:“不是。”
“喔。”赵世鑫叼起一根烟,看着程颂,低头笑笑,“是吗。”
老板直接的视线盯得程颂坐立难安食不知味,他已放下餐具,一双手紧张地盘弄空空的茶杯。
程颂还没从这些没分寸的问题中回过神,只听赵世鑫又问:“你什么时候勾搭上钟慎礼的?”
包场的环境实在太空旷,空得叫人不敢高声语,仿佛随便一句话都要在这空间里荡上三回才能进耳朵。程颂眨眨眼睛,怀疑自己今天发了某种癔症。和赵老板单独两人在落地窗边吃浪漫晚餐实在奇怪,二人闲话家常更是诡异。这个问题问得——到底是自己听错还是发问的人有病?可以问得如此荒谬、荒唐、莫名其妙?
赵世鑫垂眼转转空杯,抬手拎起茶壶倾身给程颂沏了一杯。位高位低,到如今已毫无意义。
他没很在意今天几乎都在自言自语,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栽在几个后生身上。如今已是垮过疯狂、愤怒、惊惧、疑虑这些纷繁情绪之后的冷静。背叛也好,自相残杀也好,赵世鑫白手起家建起明城娱乐帝国,该经历的也都在年轻时经历过。
堤溃蚁穴,是他摆脱不掉缅越帮,也是他管理不善,更是他贪心不足蛇吞象。要来怪罪,怪不到最后一根稻草身上。
薛诚和钟慎礼家世背景摆在那里,是他慢警方一步拉拢他们,他认输。
但是这个出现在钟慎礼条件中的程颂又算什么东西?
赵世鑫给自己也斟茶,气定神闲的,让程颂彻底摸不着头脑,他差点结巴,哽了下才道:“我不明白鑫哥的意思。”
赵世鑫抬起下巴,斜睨程颂,也不做声,压迫感很足地盯了年轻人一会儿,自嘲笑一下,点起烟。室内禁烟,也许是包场,无人来阻止。直到烟雾彻底消散在头顶,赵世鑫才开口:“你得感谢我,程颂。”
程颂啊了一声,不知从何谢起,也不知自己的底细已被查了个底朝天。
程颂和他那个人渣父亲在赵世鑫眼里算不上任何东西。赵世鑫吐出一口烟,眯眼打量小孩,程颂的这个便宜妈千挑万选,嫁个人渣,不得已抛下儿子,这就是她想要的?
那钟慎礼知不知道?又知道多少?
“长得也不像啊。”他喃喃道。
“啊?”程颂今夜的定位十分明确,是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赵世鑫烟也不抽完,往骨碟里一扔,说:“陪我上去取些东西吧。”
大厦将倾,“蓬莱”和“九”逃不掉但他赵世鑫也许还有半条生路。来接他逃出明城的直升机快到了。
“程颂,”电梯镜面映出两道修长身影,青年转头看着他老板,老板在倒影里打量青年,“你很好看。”
“你也很好学,是个认真的孩子。”读书,打工,程颂两样都做得很好。
赵世鑫那时知道自己也许是跑不掉的时候,只想起这个小人物的模样,五十几岁名利双收的人,到最后是一场空,一场空了才想起自己对小人物还是动了恻隐心。像是屠夫不忍碾死刀尖一只蚂蚁。也许是在程颂身上看见曾经自己的模样。看起来礼貌,克制,又别无所求,其实一无所有。而一无所有的人,这些漂亮的品质都是累赘。
电梯门开,顶层到了。
他拍拍程颂肩膀,先一步踏出电梯,程颂听见他说,“运气也很好。”
“我最后的良心是在你身上,待你实在不薄。”
至于程颂是不愿,不知,还是不能认这个母亲,和他这个外人毫无关系。
程颂跟着赵世鑫从安全通道的门向顶楼走,这场对话他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赵老板在说什么癔语。听起来都是客气话,他也只能应:“谢谢鑫哥。”
赵世鑫大可以在程颂身上报复,叫程颂生不如死。虽然拿不回损失讨不回面子,至少也能膈应膈应钟慎礼。听见程颂跟着他爬楼梯的响动,又想,又不是学生仔打架,你打一下我讨回去,你来我往,幼不幼稚。
顶楼停机坪开阔,红色信号灯在四周闪烁,赵世鑫走在前,侧着头对程颂说:“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要发财其实很多是靠野蛮手段。”
“素质不高的老板很多,是不是。”赵世鑫好像在问,其实没指望程颂如何回答。他本人掠夺财富的手段算不上高雅,就算他赵老板想,缅越帮也不允许。“大多数人没得什么契约精神。”
“有些人在牌桌上掀桌不认人,但转背谈个生意想从你嘴边舔点利益又能和你称兄道弟。”
“钟慎礼背信弃义,和警方联手搞我。”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出口,随即赵老板又释然,这一切都是必然。他要在河边走,湿鞋也怪不得他人。
程颂一震,这一句他终于听懂,他没想到黄经理所说“换老板”其实是这样。
赵世鑫站定,双手背在身后,转身正对程颂一字一句:“但我仁至义尽,替钟慎礼保你到最后。”
赵老板说话时直升机由远而近,螺旋桨轰鸣声逐渐吞没字眼,程颂其实听清每一个字,却实在不明白这些字眼拼凑成句的意思。从未觉得自己智商能在一整个晚上都不够用,他问:“您什么意思?”声量很大。
盘旋的巨鸟靠近他们,两人都扯着喉咙喊。
“你都和钟慎礼搞上了你跟我装?!”赵世鑫气笑,程颂到现在还一副状况外的样子。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我聊了什么?”
程颂喊:“我不知道!”
“钟慎礼要接手‘蓬莱’!条件真他妈多!”赵世鑫再想到那晚上钩的自己,脏话都飚出来。
直升机主旋翼搅得平地起狂风,程颂发丝张狂地爬了满脸,显得很狼狈。
“他最后有一个条件!”
程颂拨开挡了眼睛的头发,一动不动盯着赵世鑫,仿佛不死死盯住这个人就听不懂接下来的话。
“他要我把你留着继续做侍者!”
“等他做老板,他再拿你做摇钱树!”
桨声如瀑布,轰轰濛濛,程颂却将每一个字听得一清二楚。
“他根本是在做局,却还要保你不被人上!”这句话听得仿佛钟慎礼对程颂多么情耕深重。
“富家子弟,玩玩而已!”赵世鑫吼出点情绪来,“不然他怎么把你留在‘蓬莱’不带走?!”
冬夜萧瑟,劲风猎猎,两个人站在紧贴地面的直升机下仿佛对峙。赵世鑫背对直升机门,视野里是面对他的程颂和已经从各个通往顶楼通道出现的突击队员。
抓捕行动比他预料的早太多开展。赵世鑫手上握住枪,孤注一掷,看向程颂,既对他仁至义尽那就要有些价值。
狂风灌耳,程颂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只回荡风声和那两句话。
再想问什么,却被赵世鑫一把扯到身前,他感觉到太阳穴被冰凉抵住。
原来枪口质感是这样,他想。圆圆,凉凉,空空洞洞。和他的心脏没什么两样。
程颂没看清身前有些什么人,更不去料想赵世鑫为何做这步动作。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他用本能格挡掉额头边的枪。赵世鑫根本来不及反应,手腕被程颂轻松卸掉力,枪一落地,男人已经被一手反扣在背压倒在地面,根本无力挣扎起身。
程颂因为用力,面部肌肉有些紧绷,眼神却茫然。
条件反射的肌肉在当下,意识却在那晚的蓬莱,他想象钟慎礼用什么语气表情说出这样的条件。阿颂两个字在他嘴里是怎样出现。
钟慎礼到底是要用自己赚钱,还是真的要保护自己。这条件里的含义根本不重要。
他只是想到程颂这个名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现在了钟慎礼的嘴里。空洞的心就被填满,变得火热。
程颂眼神空茫,语气虔诚:“他要拿我怎么样都可以。”
赵世鑫好似“哈”地嗤笑了一声。
所有涉案人员在一个晚上捉捕落网,从前台小弟到洒扫阿姨,无人幸免。蓬莱牵涉大案要案,这些人直接从明城一飞机羁押至京城,从被捕那一刻起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
收入看守所要剃寸头。推子割草机般飞快又不留情面地推,程颂的头发一片片向下掉,他垂着眼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像其余人那样惊慌失措。
他只想起在香山悦吃饭是二十三日。情况变成这样,无法去报道了。
案子牵涉很广,缅越帮核心成员是东南亚人,是跨国大案,“九”和“蓬莱”作为缅越帮在明城的据点和本国东南沿海前哨已经很接近核心。蓬莱的虾兵蟹将都被反复提审彻底盘问,程颂运气不好,在关键时刻被赵世鑫高调倚重,于是被警方格外关注。
程颂彻底失踪整整一个月后,程觉才被明城警方通知案情,詹纵青与林掠鸿是找到程觉那里才得知程颂被捕。他们不知道程颂是否真的违法,也没有京城的门路,束手无策,只能等待。
即便只是配合调查审讯,他们这些嫌疑人在里面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到哪里都有森严阶级,何况是里面。但程颂曾过惯非人的日子,自有一套消解不安的办法。
没有手串没有日记,没有可以依托的小玩意都没有关系。
他同钟慎礼两日里三次碰面,短暂,其实漫长。
知道钟慎礼提出那个条件之后,他们对过的话,一起走过的那段路,下过的那几层电梯,在程颂脑里有了崭新的诠释。
每一秒都让他拉长,两天很长很长,长到不止让他做日日夜夜寄托,长过他擅自妄想的十年。
审讯,排查,核实,都需要时间,人员牵涉广,一个小小服务生根本触及不到任何与帮派牵扯的事务,程颂终于在两个月后踏出看守所大门。还是那个寸头。
是林掠鸿从明城飞来接他。他们有千言万语,却只站在寒风里静默许久。京城的春天来得太迟,风中还刮着刀子,林老师给学生裹了围巾,压压肩膀,道:“一切回去再说。”
程颂没到过京城,但这实在不是有心情游玩的时候。林掠鸿带他马不停蹄飞回明城。
下了飞机也没让他回宿舍,也不让他回家,林掠鸿带他直接去了酒店。
是很偏的一家经济型连锁,房已经开好,程颂到了房间所在楼层发现詹纵青站在门边,他走过去,门口是一个炭盆,不知道他们哪里搞来。
“跨过去,”詹纵青这样四平八稳的人都有些心急,“去去晦气。”
程颂心里有些暖,跨进屋子,被推着去洗澡。洗完澡出来床上是给他买的崭新衣服,换下的那一套已经被扔进垃圾桶。还有一台崭新的触屏手机,也是詹纵青掏钱买的。詹纵青是正经明城大学的学生,两个人所在团队在国赛上是对手,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后来聊深了发现对方和自己有相似的人生境遇,两人短短半个大学生涯便成至交好友。
人是回来了,兴致却不高,林掠鸿带两个学生到附近吃饭。程颂说他来请,林掠鸿说这顿就不要抢,让老师给他接风洗尘。
林掠鸿是性情中人,程颂见他模样已猜到发生什么事。他直截了当:“林老师,我的保研资格被明大除名了是不是?”
林掠鸿百感交集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好懂。象牙塔里的人自带一份天真。
林老师便回答他说:“是。”
然后像下了很大决心,问程颂:“我只问你,你有没有做对不起良心,对不起这个社会的事?”
问得也很天真,好像程颂真做了亏心事会如实告诉他似的。
程颂放下筷子,双手搭在腿上,很真诚地回答:“林老师,我没有。”
林掠鸿沉默很久,只说:“好好毕业就行,别再出什么状况了。”
程颂应了,说马上就要毕业,没事的。
詹纵青看看两人,给自己杯中倒满啤酒,双手端杯很恭敬对林掠鸿道:“林老师辛苦了。”程颂不能喝,他就替程颂敬酒。林掠鸿一个大学老师能为学生做到如此份上,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动和敬佩。
“我也喝。”程颂接过啤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感谢林老师接我回来。”
詹纵青一口闷完,酒刚落喉,见程颂给自己倒酒,吓一跳,捂他杯口,道:“你干什么?”他见识过这人对喝酒如何应激,不敢让他碰酒精。
“纵青,”程颂眼眸里很罕见闪起光芒,詹纵青从前只觉得这个人眼神没什么光,有些麻木,“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詹纵青心头一跳,他在程颂眼里看见偏执。从前程颂扎起一头中长发,显得温和。此刻寸头而眼神偏执的程颂,让他觉得很凶,像一头豺。
程颂被程觉虐待大的,活这一遭有如身在炼狱。
中学时候钟慎礼给他一道光,他就捱到现在。
他在那两个月想得很明白。钟慎礼做局下套,“蓬莱”注定要倒,根本不会有他去当老板的可能。他给赵世鑫提出那个条件只有一个原因,不是真要拿程颂做摇钱树,而是要确保程颂在最后几个月不沦落到被赵世鑫逼迫去卖身。
这世上怎会有钟慎礼那样心善的好人?对萍水相逢的人能最大限度替他着想?
钟慎礼这次是真正救他。
人的心理作用如此强大,程颂心中从此将神明具象化,让他无坚不摧。他要为神明而活。
詹纵青看那半杯酒见底,程颂脸不红心不跳……了两秒,转头哇的吐了。
“有雄心壮志是好,但要循序渐进。”詹纵青拍拍程颂的背,给他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