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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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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尾,阳光照不到,行人稀少。
“你说你在干什么?帮人修箱子?”张衿白长辫一甩回过头,气极反笑,“李天舒,你是真好心,跑去捐钱,遭畜生骂,你不修理畜生,修箱子?还害我等这么久!”
李天舒坐在台阶上,反复卷着一张纸,一次比一次卷得更紧,只不说话。
两人是同班同学,同在西画系念四年级,礼拜日这天一起来镇上买画材,正赶上学校组织的募捐活动。
他们都是靠助学救济金过活的穷学生,靠着每年的奖学金才有一点余钱,虽然少得可怜,但碰上了也愿意贡献一点力量。
本来说好张衿白在马路对面看画材,李天舒去捐钱,捐完就同她会和,结果募捐队伍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李天舒绕着人潮边缘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个缺口,只好爬到临街的一家茶馆二楼,趁红布移近把钱投了下去,下楼时又碰上有人遇险……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
而宣讲自广播传出,只要经过中央路口都能听见,马路对面的张衿白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越听越火大,当即把画材托给卖香烟的看着,直冲宣讲台而去。其时贺永彝已经下了台,她正准备到台下逮人,却意外撞到李天舒。要拉李天舒去对质,没想到这个挨骂的居然不肯。
巷口偶尔有人经过,看见一对青年男女一坐一立僵对着,以为是恋人吵架,都停下来看热闹。
“看什么看!”
张衿白一声吼,看客登时退散,只剩个乞丐孩子探出头看。
李天舒越不吭声,张衿白越来气,又搡他了一下:“说话呀,平时不是跟谁都横吗?”
她既恨贺永彝借着宣讲公报私仇——才搬来司前时,李天舒分到贺永彝所在的宿舍,和贺永彝起了冲突。结果是李天舒搬出宿舍,同拉架的同学邵一臻一起,住到了村里的一间废弃仓房。
这就成了贺永彝口中的“独立宿舍”。
更恨李天舒遇到这种事从来不肯说清楚,什么法国男人供着、见不得人的关系,这些在上海就有的谣言,他本人不可能没听说过,今天被宿敌公之于众,当众羞辱,竟然还能一声不吭。
“还是你承认了?”张衿白激他,“贺永彝说的都是真的,你就是那样的人?”
“当然不是!”李天舒猛地抬头。
“那你就任他编排?”张衿白挨着他坐下,“你从来不和人说自己的事,别人听到什么,自然就先入为主了。贺永彝说的那些,我只知道你的独立宿舍是怎么回事,还有捐画,他让你画‘远征凯旋图’,只给两天时间,明摆着是刁难,你跟他不客气是对的。还有,你在上海过没过少爷日子,我还能不知道?但你自己不说,谁会替你澄清?”
李天舒没有反应,张衿白耐着性子,又说,“这些是明明白白的,你不想解释,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可以,但其他事呢?你同那个法国人又是怎么回事,干脆趁这个机会解释清楚,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以后你成名了,这得是多大的污点。”
说起来,她算是看着李天舒长大的。她比他大三岁,作为班长,从李天舒十五岁考进上海美专,还是一副孩子样开始,她就被交代要多照顾他。
这个闷葫芦、犟脾气,整天独来独往的天才少年,有时就像她的弟弟,她只知道他个性单纯,生活更单纯,每天除了画画,就是修修补补,哪怕亲眼看见他和那个三十多岁的法国男人走进咖啡馆,她也只认为那是他的赞助人。
李天舒依然不为所动:“你别管了。”
张衿白的耐心逼近极限,忍了忍,说:“你不想跟他啰嗦,那你告诉我,我去说。”
“不用。”
“什么不用!往小了说是你一个人的事,往大了说这是艺专的名声,上次你揍他,不也是因为他瞧不起艺专?英大现在是什么状况,你难道不知道?一下子三个学校并在一起,连校长都没有,没人主持大局,不管什么都要靠自己争,懂吗?”
这话一说,李天舒像是有了些触动,短暂思考之后,说:“我会去找贺永彝的,但不是现在。”
“不趁现在揭穿他,要等到什么时候?除非你自己心虚。”
李天舒烦不胜烦:“你就当我心虚吧。”
“你说什么?”
“你就当他说的是真的,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
李天舒别过眼,不再解释。
张衿白说不出一句话,过了会儿,猛地站起来,拆了画材,拣出自己的一半,拿上就往巷口走。
“喂……”李天舒叫她。
张衿白停住脚步,却不是因为他叫她,而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你申请提前毕业,是因为要去法国了?”
西画系学制五年,李天舒申请在第四年毕业,也就是今年。
李天舒:“还不一定。”
“不一定?”张衿白冷笑,“是因为那个法国人不要你了?”
“他会来找我的!”李天舒立马说。
好啊,这是承认了!
张衿白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再也说不出什么,头也不回地出了巷子。
人声消失,墙头被惊飞的麻雀又飞回来,李天舒望着分走一半的画材,出了会儿神。
一只麻雀飞下来,落在脚边,他看了眼麻雀,又看了眼扒在墙角的乞丐孩子,从包里掏出当作午饭的熟土豆,递过去:“要不要?”
乞丐孩子打量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拿了土豆,先掰了一点丢给麻雀。
李天舒盯着她瞧,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日影移动,一寸寸扫过巷子。
麻雀飞走了,只剩下乞丐孩子独自坐在台阶上。
她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画,是一幅小小的速写肖像。一束光扫过,她仿佛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下一秒眼珠都能转动起来。手里是一只纸折的雪白麻雀,她小心地用衣服兜住,生怕手把它蹭脏了。
李天舒走到中央路口时,活动刚结束不久,市民散去,只剩英大的一些学生在收拾广播设备。
贺永彝果然还在,中短个头,罩了件土黄色暗纹长衫,活像只碰了金粉的老鼠,一眼就能从人群里认出来。他正和一个短发及肩的女同学争论着什么。
随着李天舒走近,两边学生的目光渐渐汇聚到他身上,有吃惊,有偷笑,有鄙夷,只有贺永彝和女生还在旁若无人地争论。
“梁茵,我劝你清醒一点,他是什么人我比你都清楚,”贺永彝愤愤地冲女生道,“你为他出头,他正眼看过你吗?”
女生脸憋得通红:“这不关你的事,我只知道你公器私用,这是崇高的活动,不是你中伤别人的工具!”
“说出事实也叫中伤?再说,我都没说名字,你们偏说是他,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是抹黑,根本没有证据!无赖!”
“我无赖?”贺永彝冷哼,“我没有证据?……”
受众人影响,二人终于发现了李天舒,女生顿时愣怔,贺永彝瞳孔悚然一收。
李天舒看了眼女生,很眼熟,再一看女生身后,是室友邵一臻,和另一个同样眼熟的女生。
是了,扯红布的人里就有他们。
邵一臻见他看着自己,惊讶的同时有些尴尬:“你怎么在这儿?”刚说完,又自问自答,“噢,你来县上采买,这么巧……”他祈祷他刚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没吃饭吧,走,梁茵,秋星,一同吃饭去,都认识。”
这个圆场打得可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除了他,其他人包括他叫到的两个女生,全都愣愣然没有反应。
李天舒朝贺永彝走近一步。
邵一臻:“别别别别激动……”
“有空吗?”只听李天舒问。
被问的贺永彝眼皮一跳:“什么事?”
李天舒偏了偏头:“那边说。”
贺永彝左右一瞟:“呵!”心道,这时候才来,是没听到他台上说的话,有人转告了他?不过也不晚,现在也算是大庭广众。
“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不敢?”
“我不敢?”贺永彝觑了眼梁茵,“我可不像有些人,藏着见不得人的事。”说着,背手往李天舒示意的方向走去。
众人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走到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了话,虽然没有肢体动作,但每谈一会儿,贺永彝便不经意地抬眼看看李天舒身后,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护卫”——同宿舍的几个跟班还在。
谁都知道他是地主少爷,就算不看身材,只看面色,也能看出他也是学校里为数不多不愁吃喝的学生。这位地主少爷心情好起来会接济朋友,“尊师重教”起来会敬奉师长,由此在学校里很有一些威望。
“信?”贺永彝挑了挑眉,“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信。”
“别装傻,”李天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里燃着黑色的火焰,“我只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