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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关于家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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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观云却停下了脚步,两人眼前出现了一栋老式单元楼的楼梯口。
梅潜山侧头看他,梅观云全身微微发抖,整个人有点不正常地呆愣住。
梅潜山皱着眉拍了拍他的肩膀。
梅观云全身一抖,好像才回过神来看梅潜山:“怎么了,哥?”
“不上去吗?”梅潜山扬了扬下巴,“它给了我们这个选择。”
梅观云却看上去有些紧张,他咽了咽口水,才看着梅潜山点点头。
老式楼房没有单元门,可以直接沿着楼梯上楼,楼道里的感应灯早就坏了,梅观云走在前面,两人摸黑上了楼。
他们一气走到顶楼,楼道没有封闭,从楼里可以看到外面,雾气已经把城市全部笼罩起来了,只有些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顶楼也只是并不高的五层,梅潜山环顾四周,打量了一下这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楼梯正对的天花板上有一大片烧焦的痕迹,被人用腻子粉粗糙地刷了一层,但也没盖住焦黑的颜色,火焰灼烧中心的墙皮像书本似的一层一层敞开着,明显是火烧、粉刷、火烧又粉刷重复了很多次。
楼道侧面的墙壁上也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围着楼梯的矮墙上放着几盆植物,都已经枯萎了,还剩一盆仙人掌有气无力地靠着墙壁往上长,青色中带着黄,尖刺泛着白色张扬地炸开来。
梅潜山回过头来,只看到梅观云正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梅潜山问道:“那是什么?”
“嗯?”梅观云才像大梦初醒般收回手,猛地转头看向他问道,“什么?”
他顺着梅潜山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大块被烧焦的墙壁,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为数不多美好的童年回忆。
“哦……”梅观云说道,“小时候总有马蜂来这里搭窝,我爸……就用火烧,赶走了好几次。”
梅潜山点点头:“这里是你家?”
“嗯。”梅观云不太想多说,伸手又犹豫要不要开门。
一个人童年时经历的不幸会成为他的心理阴影并伴随和影响他的一生。有的人像树,从童年的污泥与沼泽中汲取养分,长得更为挺拔;而有的人像虫,被迫吞下原生家庭给予的每一口腌臜,然后成为他们的同伙;还有的人就像梅潜山看到的那盆仙人掌,依托着心里一点微小的希望拼命成长,只愿有一天能长出翅膀,哪怕先长出的是扎人的尖刺。
梅观云呆愣着,手上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他转过头,看见梅潜山冷淡但坚定的表情,他的手正盖在梅观云的手上,不容置疑地按下了门把手。
两人同时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吸力,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同拽进了屋。
所有的感官仿佛收成一束,在扭曲的空间里极尽交融,寒风凛冽,烟草味、凶狠的叫骂、劣质的酒液洒在地上,男孩跪在污黑得看不出原色的地毯上,细棍破开空气发出“唰唰”的声音,仿佛有风吹动树叶,但是男孩哭喊着往门边爬,空气中荡出一丝草叶燃烧的气味。
“唐乔!”
“咳咳!咳……”梅观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棉织品发霉的味道灌进鼻腔,他的眼前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梅潜山好像一直盯着他,这下看他清醒过来才皱着眉转回头去,在屋里查看一圈。
“哥,你刚才听到了吗?”梅观云连忙问他。
梅潜山俯下身拉开罩在沙发上的白布:“听到什么?”
“有人在……”
“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梅潜山表情未动,“是你父……爸爸吗?”
“嗯。”梅观云闷闷地应了一声,整个人倒在了沙发上。
梅潜山检查完屋子,没发现什么异样,走到沙发边上站着看梅观云:“今晚上得住在这里了。”
梅观云睁开眼看着他,轻声说道:“我不想睡在这儿,哥。”
梅潜山看了他一会儿,挑了间卧室走进去:“不想睡沙发就去睡床。”
“哥!”梅观云急忙跟上梅潜山,在他关上门之前挤了进去,“我跟你一起睡。”
梅观云后背抵着门,硬是不给开了,梅潜山皱着眉看他:“要么你去另一间,要么我去另一间。”
“谁都不去另一间。”梅观云往前逼近梅潜山,一步一步迫使梅潜山坐在了床上,“哥,我们一起睡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梅潜山撇过脸不去看他:“你已经长大了。”
梅观云叹了口气,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他跪下来抱住梅潜山的腰,将脸贴在梅潜山的胸口,放轻了声音:“哥,再抱抱我吧。”
“我小时候真的过得很不好。”梅观云闭起眼,感受着梅潜山的味道将他包围,那是一种比母亲的怀抱还要温暖的感觉。
“我很害怕。”梅潜山听见梅观云说。
梅潜山仰起头看到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他知道无论如何对这个弟弟是狠不下心来的。
他轻轻摸了一下梅观云的头发。
梅观云的感官是异于常人的敏感,他认真地数着,梅潜山的心率在这一分钟比上一分钟增加了10次。
梅观云将脸埋进梅观云怀里无声地笑了。
一夜无话。
“唐乔!”
“唐乔!”
“唐乔!”
梅观云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的白炽灯明亮。
他心下疑惑,昨晚睡觉之前,应该已经把灯关了的。他坐起身,看到旁边的梅潜山背对着他睡得很熟,呼吸平稳。
梅观云下了床,想把灯关了。
“唐乔!”
“唐乔!”
“唐乔!”
紧闭的卧室门外,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
梅观云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梦中吧,他的意识不是很清晰,有一种感觉像丝线般勾缠着他,牵绕引诱着他打开卧室门。
梅观云的手已经摸到灯的开关。
“唐乔!”
他的手像不受控制似的猛地打开了门。
“你个赔钱货!赶走了你妈现在又想来害我!”
“把我逼死了你就高兴了!”
“小杂种!我打死你!”
梅观云的呼吸像被剥夺了一瞬。客厅的灯大亮,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一边肮脏地骂着,一边凶恶地鞭打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蜷缩着身体,抱头尖叫,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梅观云像被一颗细长的钉子从头到脚地钉在了原地,但那棍子像打在他自己身上一样,他睁大了眼睛,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男人打在小男孩身上的痛。
小男孩哭着、喊着,然后突然发现站在卧室门口的梅观云,他蠕动着身体向梅观云爬去,像一只笨拙、肥胖又渺小的蛆。
“哥哥……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梅观云身体颤抖,像突然得了哮喘一样大口又急促地呼吸,他害怕、他痛苦、他不敢反抗,他让男人把他打得半死丢在大街上。
“别打了!”梅观云大吼。
他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冲到男人面前,狠狠将男人的喉咙捅了个对穿,鲜血喷了梅观云一脸。男人倒在了地上,梅观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压住,双手握着匕首一下又一下地将男人的胸膛扎透。
在小男孩尖声的惊叫和哭喊里,梅观云也控制不住地哭着,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抬起沾满鲜血的手将泪水抹去,狠狠向身下的男人扎了一刀。
“梅观云!”
意识仿佛穿梭时空又狠狠砸回梅观云体内,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
天色已然大亮,梅观云看到梅潜山皱着眉的脸。
“哥……”梅观云拉住梅潜山的手,声音颤抖,“我杀人了。”
梅潜山眉头皱得更深:“你杀了谁?”
梅观云说:“我爸。”
他拉着梅潜山的手坐了起来,颤着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杀了我爸。”
梅潜山看了他几秒,却摇了摇头。
“怎么了?”梅观云着急地问,“什么意思?”
梅潜山走到卧室门口:“你自己过来看。”
梅观云跟着他来到客厅,赫然看到一具小男孩的尸体躺在客厅正中央,胸口处插着梅观云最常用的那把刀。
梅潜山询问地看向梅观云。
梅观云睁大了眼睛,连忙否认:“不是我!不是这个!”
梅潜山没说什么,他走到厨房把早餐放在桌上:“先吃点东西吧。”
“我真的没有杀他!”梅观云还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梅潜山,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梅潜山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即使你杀了他,又如何呢?”
梅潜山走了过去,眼神冰冷:“首先,这是游戏,你在这里杀了玩家以外的人,对现实里的你没有任何影响;其次,这是小时候的你,你本来就不可能真的杀了以前的你自己的。”
梅观云深深呼吸了几口,抖着声音说:“但我杀了我爸……”
梅潜山掰着梅观云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大声说道:“你爸不是你杀的!这是小时候的你,看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梅观云被他的吼声一下子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梅潜山,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梅潜山的手臂。
手心里真实的、温和的触感仿若一股有形的力量从手掌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失了血色的手指慢慢有了温度。
这时,梅观云才突然想起来,他爸爸是在家中暴毙的,那时他早已成为集团的一员,从未回过家,连亲生父亲的死讯都是养父带来的。
梅观云的眼神渐渐清明,他喃喃地喊道:“哥……”
梅潜山却不留情地放开了他,自顾自坐到了餐桌旁边。
梅观云追了上去,黏着梅潜山坐在了一起。
梅潜山喝了一口甜味的豆浆:“你刚才,为什么说你杀了你爸?”
梅观云说:“我好像做了个梦……我梦到小时候被家暴的事情,然后我冲上去把他捅死了。”
梅潜山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是出现的是‘你’的尸体?”
梅观云嚼着嘴里的油条,有些食不知味,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横躺的小男孩。
“我也不知道。”梅观云说。
两人沉默地把早餐吃完了。
外面的雾气早已散了,阳光正好。两人下楼的时候,梅观云才想起来问道:“哥,你去哪买的早餐?”
“街上。”梅潜山说,“免费的。”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一楼,外面显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又是一个地铁站横亘在两人眼前,圆润的、透明的,金属和玻璃的光泽在阳光底下闪烁。
“刚才还是居民区。”梅潜山眯了眯眼睛。
梅观云回头看了一眼,旧单元楼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