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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离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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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沉睌,翠林回寂。
云丝缠绕于无际天际,却迟迟不肯勾勒出连成绣线的雨珠,只一心一意地逗弄着将飞又停的雀鸟,让人看得都有些语塞。
荀霜倒不怎么在乎外头的光景,只倚坐在榻上,就着略微打开的一角看着窗外,又看着旁边榻上安然入睡的颜思渺。
魏珵书办事倒是利索,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派了几个得力的将木榻搬了过来,省得她还要坐在椅子上,偏能费些气力。
方才她喂颜姐姐喝了两碗廖恒熬的汤药,才扶着人儿睡下,瞧颜姐姐的脸色,较之今早昏迷不醒之时,确实红润不少,不再那般苍白了。
思及此,荀霜弯了弯嘴角,冷淡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又听见外头轰响震天,便忙起身关了窗,免得将好不容易睡下的颜思渺吵醒。
谁知正要合上那隔窗一角,外头却忽然冒出一个人来,隔着窗对她喊了一声:“小姐。”
声如洪钟,甚是响亮。
见躺在榻上的人眉头一皱,又翻了个身,荀霜忙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待金九安不再言语了,方轻声关上窗,随即合门而出。
二人都离屋子几尺外又走远了几步,驼背的男人方疾言厉色地说道:“小姐,我打听过了,今日来犯尽苍寨的是燕京调来的官兵,为首的主将好像是什么世子…”
又作思索状,仿佛在细细回想探听出的消息。荀霜了然:“先前听大哥说过,来的是绪国公世子秦沭生。”
“既然寨主说过,”金九安皱眉,似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楚不好戳破,“那对上这绪国公世子,尽苍寨能有几分把握?”
少女略歪了歪头,笑着回他:“不必担心,便是大哥败了,你我皆有生路可活。”
生路?
听她说话如此笃定,男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又想到今日小姐让他画的兵马图。
难不成,她是想趁乱逃出去?
便道:“如今那京兵驻于后山,纵然想逃,也敌不过那些围如铁桶的京兵啊。”
神色担忧,似有顾虑。
荀霜见状,出言宽慰几句:“我自有办法,必定不会让尽苍寨遭殃,陷入孤立无援之地的。”
闻言,金九安虽疑虑未消,但也不再多问,正要转身回山腰间的小楼,却被少女一把制止:“逃出尽苍寨一事唯恐生变,不如你也在这院子里住下,正好帮我看着廖恒。”
驼背的男人点了点头,只道:“小姐放心,您交代下来的事我必定不会有失。”
说罢,便先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好应对将与他同住一间的廖恒。
荀霜也抬步出了院子,直往怀盟厅而去,待推门而入,却见里头唯有华漂一人,不由出声相问:“这次又是大哥前去应战吗?”
“让寨主先行应战,乃是为了鼓舞士气,好显示同甘共苦的义气,若藏头缩尾,反而自乱阵脚,纵然是精锐之师,也会没了上阵杀敌的冲行之勇。”
负手而立的男人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正中间摆着的荡丘山地势图,用手指向峦峰的一处:“那群官兵甚是狡猾,竟驻守在后山,反叫我尽苍寨腹背受敌,只得临时调转应对之策。”
闻言,荀霜长叹一声:“可惜如今寨子中仅有大哥一人能出力抵挡,四姐和五弟都不在,连七弟竟也去了楚州城,一时难以回来,我又是个武力不济的,顶不上事,此仗着实是…”
原以为华漂也会跟着她一般叹息,还要应和上几句,谁知却见面前一身褐色衣袍的男人轻笑:“此兵经由皇帝调遣,是去是留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今日能袭我尽苍寨,说不准明日便能回去了。”
语气甚是笃定,仿若必将会发生的一样。那,这华漂的意思是,他们背后的人能左右一朝之君的圣裁?
思及此,少女狐疑的目光难免瞄向他身上,却见华漂神色坦荡,瞧不出什么异样,便又随口问了一句:“即便这京兵能被调离,可尽苍寨北近永州,南立楚州,若是两城合谋相击,难保不会尽数覆灭。”
“六当家只来了寨子一年多,想必有所不知,”华漂淡淡开口,语气中竟有了些势在必行之意,“永州常年受旗兰侵扰之乱,素来难以抽出兵力对付我们。而如今的楚州,孔层既死,新任的刺史为了政绩,也不敢冒然出兵攻打尽苍寨,否则损兵折将,难逃罪责。”
闻言,荀霜仍是思索状。
两方相战,有所伤亡本就是寻常事,怎么就到了要问责的地步了?
这样的一番说辞,何以能使楚州城的百姓信服,又何以能使天下悠悠众口闭言不谈呢?
可眼前的这华漂说话这般言之凿凿,想来也有可通行此事的法子,而她若是再问,倒显得疑心过重,只忧己身。
思罢,荀霜也噤了声,又觉自己一个不晓兵法的外人杵在那儿,很是扎眼,便要告辞出去,可还未行至门口,便撞上了被寨兵搀扶着的魏珵书。
男人身上披的铁甲已然浸满鲜血,双目都有些睁不开了,干涸裂开的嘴齿微张,不知在呢喃喃自语些什么,待走近了些,方能听清一点。
好像是,要喝水?
荀霜忙转身跑向怀盟厅内的长桌边,将还是温热的清水悉数灌进了魏珵书的口中。
幸好廖恒方才给颜姐姐煎药时,多煮了些热水,才叫面前的受伤之人没喝上凉的,否则必是伤身。
而这廖恒,现在又去了哪儿?
明明他是寨子中唯一一个会医术的人,怎么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反而跑没影了?
思及此,荀霜正打算出门去寻,忽地听见门外一片黑漆中,传来急吼吼的脚步声,又在喊:“寨主在哪!寨主在哪!”
“廖恒,我还没死呢,你这一喊,倒像是在催命一样。”
躺在长桌上的魏珵书虚弱开口,又担心扯到肩上的新伤,便未再抬头看向匆匆而来的大夫。
荀霜见他已然有了人医治,不好在多留怀盟厅中,于是悄然离开,转身后向后头的山里去了。
虽然魏珵书生死与否,她都不甚在意,可寨子中的其余人却是命苦,摊上个这么能生事的主儿,必定伤亡惨重。
而仅凭廖恒一人医治,想必无法顾及所有,药材难免紧着魏珵书用,底下的人或会短缺。
所以她打算后山采些可用得上的,好使手头的药材宽裕些,不至于因了些许小伤反误了别人的性命。
思及此,荀霜向着后山的步子又大了些,穿过密林间郁郁葱葱的翠木,只提着灯笼,一心埋头找着。
此时天色已晚,她拨弄草叶的动作不由慢了些,而为了避免不慎混淆相似的药草,荀霜每寻到一株,便要提着灯笼凑近相看,待确认无误了,方丢进背后的草篓中。
荡丘山中,便见一盏灯忽左忽右地闪,恍若林间徘徊不前的游魂,迟迟寻不到归处。
而山脚下一处平坦的空地上,忽地立起了数十营帐,又拔地而起了以木相围的槛圈,无边黑寂一时遭明明如山的烛光袭卷,被悉数照亮。
离后山最远的一处营帐内,一戴着银制面具的男人悄然睁开了双眼,又起身坐向帐内的长椅上,面色颇为凝重。
宣埫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抬起,无声抚摸着案桌上已然墨干的信纸,上面唯有四个字。
夜袭永州。
这是他初入荡丘山的地界,便早早传给旗兰人的命令。
男人抬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此时,两军想必已然开战。
而若不是大周皇帝偏要那个什么秦沭生跟过来统率京军,他哪里用得着出此下策,行此调虎离山之计,将秦沭生遣离呢。
男人摸了摸冰凉的面具,眼中出现一抹嘲讽的笑意,又听外头战鼓喧天,便知首战告捷,将士们都在庆祝。
有这番气力,不如用在打旗兰人身上。
思及此,宣埫双目微眯,提起墨笔,将纸上的四字尽数涂染,又随手扔进了地上烧火的铜盆,直至燃成灰烬,方移开淡漠的视线。
忽地,营帐外有人来报:“殿下!”
宣埫口不能言,只敲了敲三声桌案,示意外头的人进来。
不多时,便见布帘一掀,走出个黑壮脸的小兵来:“殿下,秦将军说打了场胜仗,正要喝庆功的酒呢,所以派我来请您过去。”
戴着银制面具的男人只是摆手,示意他不去。
小兵了然,忙不迭地跑出了营帐,向饮酒正酣的秦沭生回禀:“殿下说他不来喝酒了。”
“那就多赏你一碗酒。”
少年尚未脱去战袍,火光中露出剑眉星目的面容来,显得越发飒爽,他提起案桌上的一坛好酒,直接递给了面前黑壮脸的小兵。
小兵连声道谢,方恭敬退下。
营帐中,秦沭生高坐正位,两侧各坐着三个将领,俱是喜笑面孔,一口称赞:“秦将军果然少年英姿,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我等瞧着竟有些陛下当年的风范哪。”
“诸位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秦沭生淡淡开口,微眯着的凤眸扫向面前的六位将领,更使得喝了酒的众人不免脊背发寒,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随即便起身道歉。
坐于帐首的少年摆了摆手,只将此事轻轻揭过,又道:“前些日子在楚州城新得了几壶好酒,还请诸位笑纳。”
说罢,便提声高喊:“抬酒来。”
话音未落,立是有七八个小兵各用双手捧着一坛浓香肆溢的酒上来。
众将领见状,方才还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只把睁圆的双目对着案前的美酒。
秦沭生看向底下相差无几的垂涎姿态,笑了笑,说了一句锥心之语:“如今正是兵行急战,多饮了反倒误事,所以暂且收下,等打了胜仗,回去再畅饮。”
闻言,底下俱是一片哀嚎,只道:“秦将军真是急煞我等了,怎么还要回了燕京才能喝啊。”
一时之间,营帐中喊声四起,闹得秦沭生出言宽慰:“我瞧这尽苍寨不成什么气候,想来出不了三五日,便能尽数剿灭。”
这番势在必得的话不免振奋军心,帐中俱是喝彩高呼,恍若锣喧鼓震。
值此高兴之际,忽地,一小兵急匆匆地掀帘闯入,向高坐其上的秦沭生回报道:“永州遭袭,齐将军来了急报,请我等援兵相助。”
“什么!”少年立即站起,酒也醒了,“旗兰人怎么这个时候来犯!”
可事态紧促,来不他多想,秦沭生未等底下的众人反应,就立刻提起立于桌侧的红缨枪,直冲出了营帐。
又牵过素来伴他的红马,翻身而上,骑至西北营的一处营帐,高声而喊:“西北营的众将士们,随我去永州迎敌!将旗兰人赶出大周!”
一席慷慨激言说得众人都振奋,都跨上战马,随他而去。
此时夜色极深,月色尚未显出傲人的皎洁明光,周遭黑寂的荡丘山之中,唯见火把团团,穿林而行,不露疲态,宛若蜿蜒盘旋的巨龙,直指永州城门。
秦沭生骑马赶在最前面,面色凝重,饮酒时的飘惚之意全无,只是皱着眉头疾行。
自大周建朝以来,旗兰为表不犯不侵的诚心,每一年都进贡金宝银物。
虽偶有不大不小的摩擦,可他上一次离开永州之时,两方已然是休战多日,怎么如今又打上了?
而且这时机甚是不对,如何就正巧撞上他刚胜了尽苍寨的当口?
他可不信偏就有这般巧合的事。
少年神情漠漠,抬眼看向身前若隐若现的城池,心中方有了些许安定。
可既然他来了,就要将旗兰人打得束手投降,方能罢休,也好早日回荡丘山了结了尽苍寨。
思罢,秦沭生停住马,朝后头的一千兵马呵道:“随我进永州城!不得惊忧民众!”
又朝着城门上静待的守卫喊道:“我乃京军主将秦沭生!受齐殊年将军所托,来援助永州城!”
话毕,紧闭的城门才开了。
从中行出一个骑马的白发老将,迎向秦沭生而去,只道:“沭生,你带了多少人?”
“一千。”
“怕是不够,”齐殊年的神色有些怅惘,似是含了些难以言说的不安,“京军剿匪只调了这些人来吗?”
少年摆了摆手:“还有三千,我方才见此城危矣,便又派人去领来,三千京兵随后便到。”
一席话听得齐殊年方脸有喜色,便调转马头,同身后的少年一道进了永州城。
马蹄声急,都往北城门急行而去,待下马上了瞭望的箭楼,方对着前方的战火纷乱,朝
秦沭生说道:“旗兰人甚是凶勇,已然打得我大周之师节节败退,又是夜里突袭,沭生觉得这该如何是好?”
说话间,竟有箭矢飞射而来,险些都要刺中少年的肩头,若不是他及时发觉闪过,怕要将命丢在这里。
齐殊年也下子察觉到方才的险事,脸上浮现出些许愧疚之色,连忙将身子挡在他的前面,却被少年倾身闪过。
又听他道:“齐将军对永州城熟悉,若要问行兵调度之法,必然是由您来把控的。”
秦沭生叹了一口气:“所以您千万要保重好自己,底下的将士才能安稳军心啊。此番与旗兰人的一战,我先去一探。”
说罢,便快步下了箭楼,翻身上了候在一旁的红马,朝着他带来的一千京兵说道:“众将士随我出征!”
一时,北城门大开,少年率着跟他而行的京兵,直冲旗兰人的阵营,浴血奋战。
天光微亮,开阔的北城门外,俱是金石相击的铮铮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