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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突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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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永州城。
已至晌午,街头巷尾俱是大门紧闭,全然无人胆敢外出,都缩在修彻齐整的屋中,惴惴难安,多是睡不了一夜好觉的。
忽地,道上有数千马匹急匆穿行,直往北城门骑去,踏得青石板恍如被震得有些裂开皮的锣鼓,嗒嗒地只是供人敲用。
三刻未歇,颇为持久,可即便闹得两眼惺忪的民众们不得安生,却都未有怨言,脸上反有些欢喜神色,俱是屏息以待。
那是来救命的援军啊,是一夜战火纷飞之中等来的援军啊。
哪个人听见马啼声,心里会踏实的。
而朝北朝去的数千京兵正要骑至城门当口,都见猛然大开的城门处抬出一个人来。
那人铁甲锦袍,面容都是蒙上了雨雾一般的血迹,几乎都无法辨认是军中的哪位兄弟了。
直至看到旁边的一个小兵提着柄红缨枪,对着那重伤之人哀然默默,方明白那是统率他们的秦将军!
众人一时愕然,站在前头的又都冲上去,正要接过秦沭生,却听被抬着的重伤之员虚弱开口:“不必管我,快去打旗兰人。”
说罢,睁开的凤眸缓缓合上,昏晕过去。
一旁提枪的小兵见状,忙对抬着少年的人说道:“齐将军府上有良医,你们快些去吧。”
那两人听命,步子忙赶得快了,又担心木板抬着的人被晃得咳出血来,不免隔上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停上半刻,方稳稳当当地将秦沭生抬进了离北城门极近的齐殊年府中。
未至门前,一老态龙钟的男人早早迎了上来,瞧了一眼木板上抬着的伤患,忙不迭地吩咐了一句:“我是大夫,都跟我来。”
两个兵卫听到这一番疾言厉色的话,随即跟上大夫的步子,都往前院的一处屋子中去了。
齐殊年无儿无女,府中除他一个可主事的,仅有三两个仆从,现下战事紧急,这偌大的将军府便充作了为军队所用的议事之地。
连排兵布阵用的沙盘,都尽数搬进了这儿,甚至还嫌间间勾连的屋子有些碍事,还打穿了不少地方,好用作永州军兵的歇息治伤之地。
而秦沭生却并未抬过去,只是一受伤进府,便按照齐殊年的吩咐,入的是他惯常住的书房。
待大夫推门而入,正专心研究应战之术的男人大惊失色,语气也带了几分责怪之意:“沭生伤到哪里了?性命可…”
还能保住。
余下的四字齐殊年并未开口,反应过来之后任何立刻噤声停下,生怕触到了什么不吉不利的兆头,担忧的目光只在少年的脸上打转。
“将军莫要急,我方才看过世子的伤口了,未刺深处,必能无碍。”
一席笃定的话听得男人心安不少,又转身出了屋子,好留足地方给人家大夫施展医术。
外头天色正亮,无云缀点的万里高空之中,一若有若无的黑点自南而来,正缓缓地向北城门靠近,又在将军府上盘旋良久,方飞到了齐殊年的肩侧停住,发出略显尖锐的啸声。
面前这一番出人意料的景况,看得齐殊年神情怔怔,一时都忘了要解开灰鹰脚下缠着的纸条,好仔细翻看京中递来的秘闻。
灰鹰传信素来是宣广军中递换消息的手段,而此时突现,难不成是当今陛下出了什么事?
可如今旗兰来犯,他又怎么好撇下永州中的诸项事宜,只受皇命呢?
边想着,边从灰鹰爪下扯出了着墨不多的纸条,皱着眉头察看起来,却不是如他所料有一般的长篇急论,反仅书六字。
送秦沭生回京。
这是,不忍绪国公世子受苦受难,方传来的?
那当初命他领兵剿灭尽苍寨又是为何?
岂非将数十日的行军奔波都付诸一空了。
齐殊年的脸上显出些许不解之惑,即便是有过数载的同袍之谊,他这时候也难以看破当今陛下的圣意。
男人长叹一声,值此战况紧急之际,只得将此事在心中慢慢揭过。
算了,就是揣度出陛下的心思又能如何,秦沭生回京一事再难更改,他一个驻边的将军,哪里违抗得了圣旨呢。
况且,送这小子早日回京也好,省得他每每两军交战之时,还要空出个时候去忧心沭生的安危。
纵然这秦家小子是个勇武的良将,可他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哪里舍得叫一个小娃娃去抵御来犯的旗兰人。
思罢,齐殊年便转头面向后头的屋子,轻轻敲了敲门,只呼声而道:“沭生这伤,还要几日能好?”
“世子的伤仅仅刺到了腰上一分,只是失血过多,才没了力气,”里头的人也高着嗓子回他,声音略显颤抖,“用不几日,明早便又能上阵杀敌了。”
那倒是极好。
齐殊年并未多言,只微微点头,心中想着等他伤好了,到了夜里再诉诸方才的境况。
然后,明日便送他走。
忽地听见鹰啸,男人随即将目光转向肩头,若有所思。
既然圣上这一遭特意传旨过来,他索性也回过去一封信,要些楚州城可调动的兵马,也算是解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先前旗兰侵扰,他原想派人去楚州求援,谁知那边推脱万分,只道是未有陛下的旨意,他们万万不敢擅自调动兵马,而要等到消息进京,永州城门早就破了。
因而,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又听闻绪国公世子奉命来剿尽苍寨,齐殊年便听信身边谋士之言,派人请来相援。
比起指望楚州兵卫来助,他更笃定,依那小子素来风风火火的性儿,即使是抗令而违,也必定会前来相援。
如今,四千兵马已到,还是让沭生回去吧。
也算是承了赶来救的的恩情…
思罢,齐殊年忙从东侧的屋子中翻出墨笔,草草修书一封,塞绑在灰鹰的爪上,放其而去。
不多时,澄睛无云的上空便忽地高高腾起一只灰鹰,振翅疾飞,哗然行到荡丘山,偶尔发出一声隔一声的啸叫。
颇像是拉长了的调子,听上去极为凄厉。
此时,荀霜出了怀盟厅,正巧听见山顶上头的鹰啸,不免有些狐疑。
最近这些日子,怎么能听到这鹰叫声。
若说是后山那头的京兵来往递信,可时候也忒不对了,明明在那伙人来之前就有了啊。
况且荡丘山素来不是鹰歇之地,若说是鸟雀诸类的常见之物也倒罢了,偏偏是鹰…
少女微微挑眉,但又实在想不出个前因后果来,遂不再多做细想。
只转过身去,往怀盟厅后头的小院去了,直至刚要踏入屋门口,就见隔壁一间的金九安出来,似是堪堪收拾好屋子,手上还拿着擦抹桌椅的脏布,只道:“小姐,您可听说后山京兵撤离的事了?”
“方才用膳之时,大哥已经提过了,”荀霜双目微动,扶上木门的手骤然停滞,“派了个探查的寨兵跟上,说是往永州城那儿去了。”
一席话听得驼背的男人神情默默,不免失了言语再去相问。
荀霜见状,问他:“既是往永州而去,想必与北边的旗兰人脱不了关系,怎么瞧你这神色,反倒有些难看了?”
“小姐不觉得这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金九安抬眼看向面前一脸平静的少女,眼中俱是不解,甚至双手不自然地垂下,连拿着的脏布都尽数坠落于地:“这样一番算天计地的神通,我们还能逃得出去吗?”
闻言,荀霜只是笑了笑:“我瞧这后山的京兵撤了,颜姐姐的伤也好了大半,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
“现在?”
男人极其惊讶地看向面前的人,语气有些犹豫:“之前为了应对后山的官兵,尽苍寨中的兵卫已悉数换去,更比以往要严了些,如若此时潜逃,恐怕是…”
金九安将不行二字囫囵咽下,只听面前的少女悠悠开口:“自从在这院子里住下,我便不再去怀盟厅用膳,可今日却去了,你可知为何?”
那他一个有心有情的活人,又不是可抢人心魂的游鬼,可怎么能知道小姐心中所想呢。
听她一番故弄玄虚的话,男人撇了撇嘴,眼中尽是无奈。
这用膳的怀盟厅有什么稀奇的…
忽地,金九安从零星拼散的回想中,终是忆起了正中摆着的那幅兵防图。
“小姐是记下尽苍寨后山的人马分布了?”
说得颇为小心翼翼,更是让荀霜失笑:“那是自然,没有把握的事,我怎好让你和颜姐姐涉险呢。”
倒是听上去讲义气。男人收敛了惊疑的脸色,正要与她再问,便顿住了踏屋而出的步子:“回襄州自是要连日车马颠簸,你那什么颜姐姐不知可撑得住?”
“你先行一步,到襄州那儿等上几日,”荀霜神色平静,对将临之事已然有了对策,“我和颜姐姐随后便到。”
金九安皱眉:“是不是太急了些?”
却见面前的人儿摇了摇头,只道:“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那京兵再驻于尽苍寨后山,不知何时才能再寻到机会逃脱。”
又补上一句:“今夜便走。”
说着,便合上了屋门,走了几步,朝榻上刚刚醒来的颜思渺说道:“尽苍寨实非久留之地,我瞧颜姐姐身子略好了些,今日就借着夜色离开。”
回复她的自然是欣然应允:“我方才都听到了,明白双儿是为了我好,所以都听你的。”
荀霜闻言笑了笑,又看向摆在榻边的矮桌,见上面的饭菜都未动一箸,不免有些忧虑:“颜姐姐的胃口还是不好吗?我再去厨房煮些粥来,说什么也要端给你喝一点。”
说罢,颇为坚决地出了门,不留给榻上之人多话的机会,颜思渺见拗不过她,便只得躺下歇息,好等她回来,再多作劝阻。
她身上这些身,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本就废了的身子,还要劳烦双儿心累关照,恐怕真是要多了具衣饭俱难的残躯。
唉,那日她进尽苍寨未得,便翻入楚州城万隆兴的后院,本想找寻双儿,好告诉她宁宛云与韩相的关系,却误被视作盗贼,反得一顿好打。
可惜她一身傲于大周的功夫,竟栽在了几个商铺小厮的手里,真是辱没了她一世英名。思及此,颜思渺的神情有些帐惘,连盖于被子下的手都不由攥紧,若有所思的样子。
可是,那些身手高强的人,仅仅是个跑腿的小厮吗?
她笃定自己的身手,可不信竟有这般出手常理的事。
况且那日,她刚跟上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想要伏窗窥听,谁知还未摸上屋子边的直棂窗,便被急冲出来的打手擒住,这才遭了殃。
思及此,女子神情默默,浮上些憾色,又听屋内寂静无声,便翻过身来,只双目空洞地望向一侧紧闭的木门。
不知过了多久,那门终是缓缓打开,想必是怕她巳然睡下,方拼命在低了几手:欲吱吱作响的开门声。
又听一人轻声细语地唤道:“颜姐姐?”
小心谨慎的样子,像极了唯恐惊扰天上之人一般,倒显得有些可爱可怜的憨态。
于是,颜思渺方回道:“我没睡呢,双儿快进来吧。”
少女便端着一碗冒着些许热气的素菜粥,推开了只开至小半扇的木门,直穿而入,动作的声响也较之方才大了些,随即稳稳当当地抬到了榻边的矮桌上。
荀霜知道颜思渺现下起身困难,忙扶住榻上之人的一肩,好给她借力坐起,又将有些虚弱的女子揽到自己的怀里,方能将素菜粥一点一点地喂进她口中。
“去襄州的路虽然着实是远,但我已安排好了,只要出了尽苍寨,便有马车来接,那马车甚是宽敬,颜姐姐不必担心会累着身子。”
荀霜又从腰间挂着的布包中摸出一个瓷瓶,竟几乎有拳头大小:“我方才从廖恒那儿偷了些伤药,此时寨中伤亡甚重,他想必一时难以察觉。”
一席顾虑周全的话自是让颜思渺放心,也就点了点头,示意她都知道了:“双儿想得周全,不必我多做忧虑。”
说罢,榻上之人又多喝了几口素菜粥,直至陶碗见底,才端回给了荀霜,眼中含着几分笑意:“亏得双儿细心妥贴,处处为我着想,否则我今日反要滴水不进了。”
少女却有些愧疚:“都是为了我的缘故,颜姐姐才…”
知道她心中的于心不忍,颜思渺忙摆了摆手:“世事难料,都非你我可左右的,只不过抓着一线生机,方走出活路罢了,如今既性命已保,自要向前看。”
一席话毕,却听荀霜迟疑半晌,不敢抬头直视她,才说:“四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