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决绝 ...
-
宴厅里的喧闹渐渐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姜无痕放下手中的玉杯,目光掠过满桌佳肴,最终落在窗外那座孤零零立在湖心的小亭上。
他起身时动作极轻,几乎没惊动旁人,只在经过李千铭身边时,衣袍下摆带起一阵微风。
李千铭正用银簪拨弄着碟子里的莲子,那点风刚扫过他的手背,他就猛地抬了头。
见姜无痕的身影快消失在回廊拐角,他二话不说扔了银簪,起身就追,墨色衣袍扫过椅角,带翻了个空酒杯也浑不在意。
湖心亭四面环水,晚风带着水汽拂过,吹得亭角的铜铃轻轻作响。
姜无痕站在栏杆边,望着水里摇曳的月影。
身后的木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跟着我做什么?”
姜无痕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听不出情绪。
李千铭站在亭口,手还攥着被风吹乱的衣袍,听见这话,嘴角撇了撇,语气又硬又冲。
“谁跟着你了?我只是嫌厅里闷,出来透透气。”
话虽如此,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亭中央挪了挪,离他更近了些。
姜无痕侧过头,月光落在他脸上,衬得眉眼愈发温润,却也愈发疏离。
“这里风大,仔细着凉。”
“凉不着。”李千铭梗着脖子,眼神却偷偷往他身上瞟,见他领口微敞,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替他拢一拢,手伸到一半又猛地收回,攥成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你……你怎么出来了?”
“里面太吵。”
姜无痕转过身,目光落在他发红的耳尖上,顿了顿,“你不必这样的。”
“我哪样了?”
李千铭立刻炸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不过是……”
“次次如此。”
姜无痕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种穿透晚风的清晰,“我在哪里,你便跟到哪里。我做什么,你都要盯着。千铭,你该有自己的道。”
李千铭的脸瞬间涨红,眼底的阴翳被这直白的话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点无处遁形的狼狈。
他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要贴到姜无痕面前。
声音又哑又急:“我的道里要是没有你,还算什么道?”
晚风突然停了,亭角的铜铃也歇了声。
姜无痕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那双总是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波动,像被石子打乱的月影。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重新望向湖心的月亮,背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带着种李千铭读不懂的沉重。
李千铭站在他身后,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指尖微微发颤。
他知道自己搞砸了,明明想好好说句话,出口却总是带着刺。
可他看着姜无痕的背影,心里那点委屈和不甘,最终还是化作了执拗就算搞砸一百次,他也还是会跟过来。
亭外的水声潺潺,像谁也说不清的心事,在夜色里悄悄流淌。
晚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点凉意。
李千铭盯着姜无痕的背影,那点刚压下去的执拗又冒了上来。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到底为什么要躲着我?飓风峡谷你护我时,明明不是这样的。”
姜无痕没动,也没说话。
亭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水面的声音,还有李千铭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千铭以为他不会回答。
姜无痕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那晚,我听见了。”
“听见了?”
李千铭一愣,下意识往前凑了半步。
“听见什么了?”
“听见了你的道歉,还有……心意。”姜无痕转过身,月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澄澈的复杂。
“在你喝醉那晚。”
李千铭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开。
他猛地想起几年前还可以和姜无痕待在一起的日子。
那日他见谷中女子大多对姜无痕有意思,还可以和他一直待在一起。
心里不爽喝了酒,醉了之后具体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喉咙也哑得厉害。
原来……他都听见了。
李千铭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一半是羞窘,一半是被戳破心思的慌乱。
他别开脸,故意恶狠狠地瞪着水里的月影,声音却泄了气,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蛮横。
“听见了又如何?听见了就要躲着我?姜无痕,你倒是给我个痛快话!”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亭子里回荡,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尖锐,晚风掀起他的衣袍。
姜无痕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眸色沉了沉,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夜凉了,你回去吧。”
又是这样。李千铭看着他重新转过去的背影,心里那点刚燃起的火苗“唰”地灭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涩意。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没再追问。
有些话,问了也是白问。就像他明明知道姜无痕在躲,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跟过来。
明明知道自己那些心思见不得光,却还是在醉酒后说了出来。
亭外的水声依旧潺潺,李千铭站在原地,看着姜无痕的背影被月光拉长,突然觉得这满湖的月色,都凉得像浸了冰。
“我们都是男子。”
姜无痕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投入湖心,瞬间冻住了流动的晚风。
“你不该对我有那种心思。”
李千铭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猛地抬头,眼底的阴翳全被翻涌的情绪冲散,只剩下豁出去的滚烫。
“男子又如何?天地规矩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住人心不成?”
他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姜无痕面前。
“我不管什么可以不可以,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感情?”
姜无痕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唇线抿得很紧,始终没有说话。
那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两人中间,比任何拒绝都更让人心慌。
李千铭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执拗突然疯长,带着点自毁般的冲动。
“若是……若是我是女子呢?”
他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若是我是女子,你会不会……”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姜无痕终于动了,却不是回答,而是径直转身,沿着连接湖心亭的木桥往外走。
他的脚步不快,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留给他。
“姜无痕!”
李千铭在他身后低吼,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
“你回答我!”
回应他的,只有木桥被踩得“吱呀”作响的声音,和越来越远的背影。
晚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李千铭浑身发冷。
他站在空荡荡的湖心亭里,看着姜无痕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指尖冰凉。
原来连假设,都换不来一句回应。
他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
亭外的水声依旧,却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月光落在他颤抖的肩上,墨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无人问津的破旗。
姜无痕的脚步落在木桥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烙铁上。
身后李千铭那声带着哽咽的低吼,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口,疼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他没有回头,甚至不敢有丝毫停顿。
方才在亭中,李千铭问“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感情”时,他的喉结几乎要被汹涌的情绪堵破。
那双眼亮得惊人,眼底翻涌的滚烫几乎要将他溺毙——怎么会没有?飓风峡谷里见他命悬一线,心头那瞬间的撕裂感。
李千铭凑到到他身边的热情,将他淹没。
甚至方才在宴厅,见他盯着自己的空位发怔,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软……哪一样不是在意?
可他不能认。
他是姜无痕,是宗门寄予厚望的元婴后期修士,是众人眼中温润如玉、守礼自持的楷模。
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情愫,于礼不合,于规不容,是会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禁忌。
他肩上扛着的,从来不止自己的道。
当李千铭问“若我是女子呢”,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转身的冲动。
那瞬间的恍惚里,他觉得那样他便不必再藏,不必再躲,不必在每一次对视时都逼着自己移开目光。
可终究是假的。
木桥的尽头就在眼前,他却觉得像走了一生那么漫长。
晚风掀起他的衣袍,带着湖心亭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酒气,那是李千铭之前喝过的烈酒味道。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这点刺痛才勉强稳住心神。
不能回头。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脚下的步子却愈发沉重。
走到回廊拐角时,他终究还是顿了顿,极轻极轻地回头望了一眼。
湖心亭的阴影里,那个墨色的身影还蹲在那里,像被全世界遗弃的幼兽。
月光落在他颤抖的肩上,单薄得让人心惊。
姜无痕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飞快地转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背影挺得笔直,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抬手死死按住了心口,指缝间渗出的,是比月色更冷的湿意。
有些情,只能烂在心底,连同那份不敢承认的在意,一起锁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李千铭回到宴厅时,脸上的阴翳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猛地推开雕花木门,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满厅的笑语声顿时停了半刻,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他谁也没看,径直走到酒案旁,抓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烈酒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烦躁。
方才在湖心亭的画面一遍遍撞进脑子里——姜无痕的逃避拒绝,那决绝的背影,还有自己那句蠢得可笑的“若我是女子”。
“啧,这是喝了多少?”
霍芙凑到崔向弋耳边低语,看着李千铭那副要把自己灌醉的模样,皱了皱眉。
崔向弋没说话,只是往她碟子里又添了块点心,目光却落在李千铭身上。
只见他灌了半壶酒,突然抓起个空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旁边几位女修低呼出声。
“喝你的酒,砸什么东西?”
李千铭抬头,眼神猩红地扫过周围,那阴湿的戾气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人不敢直视。
可当他的目光掠过不远处姜无痕方才坐过的空位时,那点戾气又突然泄了,只剩下说不清的颓丧。
他重新抓起酒壶,转身往角落里走,背影佝偻着,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路过霍芙他们这桌时,脚步顿了顿,却没说话,只是盯着桌上那碟没动过的莲子羹看了半晌,最后闷头往角落的阴影里缩了进去,再也没动,只有酒壶碰着桌面的轻响,一声接一声,像在跟自己较劲。
霍芙看着他那副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
崔向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管了,让他自己静静吧。”
宴厅里的喧闹渐渐恢复,丝竹声重新响起,只是那角落里的阴影,却像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那里,与满厅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