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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南城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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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珰给那个怪人取了个名字,叫缺儿,他是个可怜的人,这个无良的世道让他残缺了身体,无亲无故,流浪在人情薄凉的世间。缺儿不要酬劳,只求能够留下来,讨得一日三餐的温饱,月珰同意了。
再回到丹阳,感觉喧闹依旧,当年的商铺酒楼犹在,曾今的点点记忆回放,行在路上,仿佛依然能够地听到那些来自歌楼酒坊的曼妙楚音,一切都没有变,似乎唯有那不再鲜艳的墙瓦与略显陈旧的门窗见证了时间的荏苒。
子都与月珰在客栈住下,月珰问:“我们不立刻去见楚王吗?”子都道:“要等兄弟们都到了,我们且在这里住一两天。”月珰见子都艰难地挪动着胳膊,面露担忧地问:“要不要再请个大夫?”子都摇头:“不过是皮肉伤,再过两天就好了。”月珰皱眉:“那这两天就乖乖去床上躺着,好好休息休息。”子都笑语:“我还想带你好好在城里逛逛那,等见了楚王恐怕就没这样的机会了。”“你受了伤,我哪还有心情出去。”月珰低头轻叹。
入夜,月珰从缺儿的手里接过伤药,吩咐:“你也去休息吧。”缺儿向房间里张望了一下,点头离开了。月珰将伤药棉布放在桌上,把子都手中的竹简抽走,嘟嘴道:“叫你休息还看书,这书我没收了。”子都轻笑,问:“那你让我做什么?”月珰指指桌上,“该换药了。”子都有些吃惊,问:“今天你来给我换?”月珰脸红,急忙道:“缺儿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肯定会把你弄疼的,女儿家下手肯定轻些也仔细些。”
看着月珰的手在自己的腰间犹豫了半天,却迟迟不敢解开腰带,子都忍住笑,说:“还是让缺儿来吧。”月珰不依,“不用,不用。”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将腰带松了下来,手下却又开始迟疑,月珰几乎听到了自己混乱的呼吸,心脏也好像要跳出来一般,她一点一点脱下子都的衣服,目光躲闪,不知该往哪放。月珰准备给子都上药,昏暗的烛光下,子都的肤色变成了古铜色,月珰抚摸上那一道道陈旧的伤疤,啄着泪问:“会不会很疼?”子都沉沉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子都感觉到点点冰凉,原来是她的泪滴落在那些伤疤上,子都默然。
总算上好了药,子都低头想了一会儿,对月珰说:“这女儿装实在多有不便,见楚王之前,你还是换上男装,以后也好随我自由出入军营。”月珰拿子都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摇摇头,“你的衣服我可穿不了。”“谁让你穿我的了,我早就让缺儿拿着你的衣服去了趟裁缝店,让他们连夜为你赶制几件,明天就该做好了。”子都解释。
“那我先试试,看看我穿男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月珰有些兴奋,连忙拿起一件子都的衣服,钻进床帐里,不多时,便穿戴整齐。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秋水含露,粉腮映颊,桃瓣小嘴,过于的女气阴柔让月珰很是失望,她将长发束成马尾,卸下首饰,描深了双眉,立刻就英气了不少,她笑问子都:“怎么样?”子都将她拉近自己,一边将她宽大的袖口翻折起来一边笑道:“说话不要这么娇柔,也不要总是笑,这样十成里便有五分像了。”月珰嘟嘴,不理子都,吹了桌上的蜡烛,屋内立刻一片黑暗,她得意地问:“这样就像了吧?”手上却是被他那么一拉,跌坐在了子都的膝上,月珰终于又被他逗乐了,笑声琳琅。
门突然被人推开,进来一群陌生人,子都警惕地站了起来,皱眉肃目:“你们是何人?”那群人中带头的人,看了一眼子都又看了一眼月珰,压着嗓音问:“你们中谁是公孙阏?”子都向前一步,将月珰挡在身后,道:“我是。”那人低头,说:“我家主人有请!”月珰扯了扯子都的衣袖,对他摇摇头,子都问:“你们主人是谁,为何要见我?”那带头人犹豫。
“是我请公孙公子到府上一聚。”声音是从屋外的走廊里传来的,一位气质非凡的年轻公子站在门口,虽然屋内一片漆黑,但廊内昏暗的烛光却将让两人看清了这位公子的相貌,杏眼小嘴,身材娇小,显然这位公子是个女儿身,她仿佛是匆忙间才赶来,尚来不及细细装扮,双颊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胭脂,。
子都跨出房屋,站定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她细细打量起子都,道:“都说公孙公子面生女相,骨秀风流,今日一见个果然名不虚传。”她又试图将房内的月珰看了个仔细,继续说:“只是两位公子都长得眉清目秀的,现在连我也辨不出哪一位是公孙公子了。”
子都突然拿起靠在墙边的龙啸枪,一个抖擞便把一人按倒在地,他冷眼看着那位姑娘:“我是公孙阏。”那位姑娘点头,说:“都说公孙将军的龙啸枪使得好,这样一来我便真信了,不过我还是得问问,这位公子是谁?”子都回答:“他是我弟弟,名叫公孙子充。”那姑娘还想说什么,门外跑进来一个人,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姑娘的神色立变,催促子都:“公孙公子,我对你们并没有恶意,有些事情现在不容我细说,还请赶快跟我走。”
“我有一个要求。”,子都看了一眼月珰,继续说:“既然你找的是我,我弟弟便不用去了,我想让子充留在这里。”姑娘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子都掰开月珰死死拽住自己的手,柔着嗓音:“留在这里等我,我会没事的。”说完便随众人离开了,月珰把着木门,无可奈何地看着子都离开的背影,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沉闷担忧。
月珰坐在椅子上发着呆,缺儿进到屋内,将屋内的蜡烛点起,“唔唔”叫着,月珰无力地向他解释了一遍,缺儿听完,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这时,又有一群人闯了进来,此番来的是位公子,生得俊美而又白皙,身体颀长,五指纤细异常,轻轻拉起衣袍,提脚而入。
缺儿挡在月珰身前,作吓唬状,那人微笑,谦谦有礼,“在下俞伯牙,是来请公孙公子的。”月珰一愣,都说楚国有一“琴仙”名唤俞伯牙,不但弹得一手好琴,而且为人正直忠义,是个廉明的楚国大夫,只是他又为何要来请子都。“缺儿,你退下。”月珰吩咐,又对俞伯牙说:“我哥哥不在,你们可以回了。”俞伯牙一愣,皱眉作揖,“恕在下得罪了。”
他手下的人立刻在房间里翻倒了起来,月珰恼怒:“你们也太无礼了,竟然这样翻别人的东西。”缺儿从一人手上夺回了被翻出的将军印,交还给月珰,俞伯牙吩咐手下:“把公孙公子的包袱一并收拾好带回府上。”众人不容分说,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押着月珰离开客栈,缺儿想要紧追其后,双腿却始终难敌车马,不一会儿便跟丢了,他只能坐在路边,怏怏哭泣。
第二日,子都被那位女子带到了楚文王熊赀的面前,楚文王十分惊异,问:“媛儿,他是何人?”楚公主婧媛笑,跑到楚文王身边,道:“父亲,他就是公孙子都啊。”楚文王震惊,询问子都:“你真是郑国的公孙子都?”子都向楚文王行礼:“末将子都见过楚王。”熊赀神色严肃,问婧媛:“你是如何知道子都将军会来见我的?”婧媛微微一愣,撒娇道:“我是父亲的女儿,当然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咯。”熊赀皱眉,训斥她:“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操心了,身为公主不好好在后宫中呆着,却要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快退下!”婧媛目光楷楷,黯然神伤。
忽报俞伯牙求见,婧媛的整个身子都是一颤,匆忙向楚王行礼退下。俞伯牙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子都,显得有些惊讶,向楚王行礼后,楚王向他介绍:“伯牙你来得正好,这位就是郑国的公孙将军,他是前来助我攻打申国的。”俞伯牙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你是公孙阏?”子都道“久闻俞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俞伯牙有些心不在焉,草草应对一番后,便起身告辞。
俞伯牙回到家中,问管家:“公孙公子哪?”管家回答:“尚在房中。”“把他叫来!”听出俞伯牙语中的不悦,管家立刻去请月珰。月珰走入大堂,见俞伯牙正低头抚着七弦琴,那琴声在他修长的弹拨下,竟然让琐碎的几个音符转眼就成了珠玉之声,月珰静静地听着。琴声突然戛然而止,俞伯牙盯着月珰,冷冷道:“你不是公孙阏?”月珰笑笑:“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
“那你到底是谁?”俞伯牙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月珰想不到一个能够弹奏出如此优美音乐的琴师居然是这样一个性格有些急躁的人,还未说话,就听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小牙呀,你还是不改改这性格急躁的坏毛病,难怪琴艺一直未曾有长进。”俞伯牙恭敬地一拜,唤了声“师傅”。那成连老头在俞伯牙的搀扶下坐了下来,眯眼打量着月珰,问:“这是谁家的女娃娃,长得真好?”两人皆是一愣,俞伯牙俯下身子,大声对成连说:“师傅,他不是个女娃娃。”那成连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月珰一番,敲敲俞伯牙的脑袋,道:“我说小牙啊,说你聪明起来是挺聪明,可这糊涂起来怎么比我这个老头子还糊涂,这明明就是一个女娃儿,你怎么说不是?”“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老爷爷,小女子月珰在这给您请安了。”月珰将发带一解,如瀑青丝披洒下来,嫣然而笑。
俞伯牙怔愣,一旁的成连拍拍他的背,眉开眼笑:“这两年你尽做些我不喜欢的事情,也就这件事情还办得称我心意,知道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了,好啊,像我这老头子一生就知道研究琴艺,到头来百年孤独,人老了连个做饭的都没有,还要到徒弟这来讨口饭吃,我就希望你早早地成亲,给我早早生个大胖孙儿,也好让我享享儿孙之乐。”
这个成连老头纯真而可爱,说话颇为不忌讳,月珰看着俞伯牙的脸由白变红,心中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意味。俞伯牙只能僵着脸,对成连说:“师傅,饭菜已经在准备了,您再坐一会儿。”月珰插嘴:“老爷爷为什么不干脆搬到这里来住,我看俞大人对您可是孝顺得很,一定不会介意的。”那老头连忙摇头:“他不介意,我可介意,从小到大他可把我折腾够了,小时候不知道好好练琴,成天就知道跑在我身后要糖吃,稍大一点了又变得不爱说话了,总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不知在做什么,现在可好,处处管着我,不让我吃那不让我去这,我好不容易才赶他走了,落得一身自在,才不想搬到这又受他的气。”老人眯眼笑着,语气说是埋怨更像炫耀,月珰开始对眼前这个看似冷淡的俞伯牙有了略微的好感,那老人又说:“小牙呀,许久没有听你弹琴了,趁这饭菜还没上来,先弹上一曲,让为师听听你是否有啥长进。”
俞伯牙走到七弦琴前坐下,不再像上一次弹琴那番随意,他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从侧面看过去,犹如一塑白玉石像。他指如青葱,纤细而又灵活,在拨下几根琴弦之后,忽得就变得柔软无骨起来,琴弦在他手下如水,音符如叶,水涓涓地流着,载着片片叶舟。他弹琴的样子很专注,仿佛这方室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俗世的喧嚣,唯有指下那婵婵七弦,他将月色的雅洁谱成曲子,悄无声息地洒落进来,月光满室,清辉娟好,独照一风姿特秀之人。
月珰从未想过世上竟然有人可以将琴弹得这样好,心下对俞伯牙十分钦佩,却听那成连责备:“一定是疏于练习,竟连手都生了。”俞伯牙道:“是徒儿不够克勤,近来朝中实在是有太多事要徒儿操心了。”那成连却突然怒下一张脸,痛斥:“你就是被这俗世之事牵绊太久了,三年来竟然一点长进也没有,你这样的琴艺,以后别说你是我成连的徒弟。”说完怒气冲冲地就要走,俞伯牙连忙拉住他:“师傅还没拿饭呐。”成连甩袖:“气都气饱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成连离开,俞伯牙沉沉叹了口气,似乎是对着空气说:“师傅他不喜欢我做官,在他看来琴艺是高雅的艺术,而入世只会让自己的内心浑浊,再也弹不出优雅的琴声出来,就像缟素最终变成缁衣,我终有一天会沾上世俗的浮躁,忘了怎样弹琴。”月珰默然良久,说:“那俞大人就该保持一颗纯净的心,不要让老爷爷失望。”
俞伯牙对视月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月珰俏皮一笑:“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叫月珰,只是子都将军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女。”俞伯牙第一次露出笑容,是那种纯洁如梨花的干净的笑:“你以为我还真那么好骗,一个侍女,居然还要千里相伴,扮男装形影不离?”子都笑语:“那就把我当成子都将军的一个红颜知己成了,反正我不在乎。现在轮到我问俞大人了,为什么要找子都将军?”俞伯牙不言,月珰有种预感这可能关乎楚国国内的朝政,便不追问下去,换了话题:“俞大人就这样让老爷爷回去了?”
“一会儿我就把饭菜送去,师傅一个人本来就清苦,我这个徒弟虽然不能让他过上好日子,但总不能让师傅连热饭都吃不上。”俞伯牙神色忧郁,抚摸着古琴,好似如亲人一般爱惜摩挲,月珰感慨:“俞大人真是个孝顺的人。”“师傅从小养育我,待我如亲儿,我只想好好报答他。”俞伯牙沧然,接着说:“以后不要叫我俞大人了,叫我伯牙吧,晚膳之后我便送月姑娘回去。”月珰低头想了想,道:“我想留在这里,现在我连子都将军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想请俞大人把我打听打听他的消息。”俞伯牙有些惊异:“你不知子都将军已经进了宫?”月珰的眼睛里流动着兴奋的神情:“真的,他没事?”俞伯牙点头,把今日遇见子都的情形叙述了一遍,月珰恳求:“可否帮我带一封书信于他,我怕他找不到我会着急?”俞伯牙应允,月珰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第二日,月珰将一片竹简交给俞伯牙,俞伯牙见月珰的字写得颇为英气,称赞道:“想不到月姑娘不但认识楚国的文字,而且还写得这般的好。”月珰笑道:“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字便是那时候学的,写得不好,让伯牙哥哥你笑话了。”俞伯牙还未走开几步,便转身,说:“我已派人去请留在客栈里的那位兄弟了,应该一会儿就到了。”月珰感谢俞伯牙,俞伯牙笑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