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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手挥五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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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俞伯牙从朝堂回来,月珰急着询问:“见到子都将军了吗?”俞伯牙摇头,“我并没有在殿上见到他,恐怕是主公有意将他藏起来,未免他国之人探听到郑助楚伐申的事情。”“其实我有些不明白,”月珰盯着俞伯牙,“郑国帮助楚国攻打申国原本可以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为何郑王却要如此遮遮掩掩。”
俞伯牙叹气,道:“楚国派兵是因为申国长期受命于周王室,派重兵驻扎在楚国边境,这么多年来边境百姓时常受到申国士兵的抢掠,已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先王在位将近四十年,持政期间,已将国内民生稳定,等主公继位,主公便将目光放到了楚国之外,因为楚国长期受申国压迫的缘故,主公自然便将目标定为申国,但申国背后却是世代为姻亲的周王朝,主公需要足够的兵力来支持他,于是便私底下向各国求兵。摄于周王朝的权势,诸侯国都不肯出兵,现在唯有郑国愿意帮助楚国,但郑国一向与申国交好,甚至连郑国国母也是申侯之女,郑王只能是私底下派兵助楚了。其实这郑王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我也劝过主公,可是......”月珰的大眼睛忽闪几下,说:“原来你就是为了阻止郑助楚攻打申才要找子都将军的,其实就算你找到了他,又有什么用,那毕竟是郑王下的命令,谁能左右得了?”
“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战争,申国的背后是周王朝,主公这样做已是违背了作为臣子的忠义,我也只想先将子都将军扣下,等劝服了主公再放将军走的,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俞伯牙似乎是自责,月珰听了这些话却是不高兴,“怎么是无谓的战争,难道就任由申国欺负荆楚边境上的小国,让那里的百姓饱受战火之苦,却还要诸多忍让?这世道已称作是乱世,人人都在争做霸主,这周武王伐纣也是以下犯上,最后还不是做了一代明君?”月珰的话似乎也气到了俞伯牙,他涨红着脸不再说话,毅然抱琴而出,月珰追上去,问:“你去哪?”俞伯牙冷冷回答:“去练琴。”月珰跟随其后,笑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汉阳江口,群山夹岸,两岸青松茏葱,环绕一江烟波浩渺,天与水在此地交融,让泛于江上的翩翩小舟化为江上的一叶点缀,显得唯美却又微不足道。小舟轻盈地驶进一条狭窄的小支,两岸树木繁茂,将半条河道都隐在昏暗之中,水面上树影斑驳,随着江水的波荡层层叠叠,影影绰绰。
俞伯牙让船夫停下来,只让小船随着水流缓慢前进,只见他端坐在船头,瑶琴在他的膝上,他把背挺得笔直,目光幽幽地环绕在琴与景之间,嘴唇紧闭,修长的手指忽的便拨弄起来,乐曲自指尖流畅而出,传入幽深的林间。
月珰坐在船舱内,静静地听着俞伯牙弹琴,他的琴声取情于景,流露出一种自然的清新与舒畅,仿佛这琴声便是他内心对于周遭景物的感悟,一弦一音皆是应景应心。只是这琴音虽好,弹琴的人却总是眉头紧皱,不苟言笑,听琴之人少了一份自在的心情,总会不自觉的紧张起来,这样一来,俞伯牙琴声中的感情就变得有些模糊,不知他心中到底何想。
琴弦忽然颤了一下,成了残音,俞伯牙却忽然疏开了眉头,他微笑着看着站在河岸边的一个少年,朗声喊道:“子期,你终于来了。”那少年的半个身子隐在昏暗的树林间,他跨出一步,白色的阳光洒在他干净的脸上,眼睛熠熠生辉,他皎洁地笑着,嗓音颇为清甜:“伯牙兄。”
子期的个子十分娇小,俞伯牙小心地扶他上船,双方脸上都是难言的兴奋。钟子期与月珰的视线冲撞,两人都是一愣,月珰连忙放下帘布,理清思绪后忍不住窃窃笑了起来,心中暗自嘲笑俞伯牙的木讷愚钝。
月珰悄悄窥视船舱外的情况,只见那子期的笑容不再像刚才那番自然,反而有些僵硬,他时不时将目光飘向月珰这边,对俞伯牙的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俞伯牙有些奇怪,问:“子期,你今天怎么有些奇怪?”钟子期恍然回过神来,因为没有听清俞伯牙的话,显得有些无措,问:“伯牙兄,你说什么?”
俞伯牙笑了,道:“我说子期今天和我说话有点漫不经心。”钟子期一愣,匆忙避开俞伯牙的注视,嘟嘴道:“谁漫不经心了!”俞伯牙左手怀抱瑶琴,右手轻轻一抚,说:“子期来听听我练的新曲。”钟子期点头,两人相对而坐,俞伯牙开始鼓琴。
指下第一弦便确定了这一曲的雄浑壮阔,如鹰冲九霄,将岫云撕破;如岚吹深谷,让寒凉沾襟。钟子期微阖双目,感慨道:“如此巍峨开阔的泰山,感觉自己好像在云间。”俞伯牙的眼中泛起难言的欣喜,他的嘴角微微上翘,行云流水地弹奏间,指法稍稍一转,便将曲子引进了舒缓的一章,仿佛是随随便便的几处拨弹,乐曲就一泻而出,清新而流畅,钟子期又道:“流水脉脉而流,仿佛永远都流不到尽头。”俞伯牙的目光柔柔地落在钟子期的身上,双唇微颤,手下的曲子越发柔和起来,钟子期微红着脸,始终静静地听着,直至曲闭。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暧昧不明,俞伯牙假意咳嗽着,将视线从钟子期的脸边移开,钟子期却紧紧盯着俞伯牙,眼中有着一份执着与坚决。钟子期忽的握住俞伯牙的手,俞伯牙的整个身子一颤,将手一缩,迟疑地说:“子期贤弟……”钟子期自嘲地一笑,将手放开,有些落寞地说:“伯牙兄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我只是太喜欢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了。”
俞伯牙的神色一松,有些羞愧地道:“我只是不习惯与人这般亲昵,子期莫怪。”钟子期强作欢颜,问:“近来可好?”俞伯牙抚琴而叹,“上次与你说的一事,终究还是被人抢先一步,楚申两国注定一战了。”钟子期安慰他:“世事难料,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其实即使你截下了子都,又能怎样,楚王决定的事情什么时候改变过?”
“至少可以为我争取一些时间,让我再劝一劝主公,或许主公他……”面对钟子期的直视,俞伯牙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事情正如钟子期所说,早已没了回旋的余地,他皱眉不语。钟子期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打仗,因为打起仗来,最苦的还是平民百姓,只是这世上的很多事情由不得你,很多时候,你只能听天由命。”
俞伯牙弹出几声单音的音符,低头慢慢道:“我只是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是帮助主公联合郑国攻打申国,还是……”“你总要决定,要不就彻底抽身,要不就别再犹豫,你也知道楚王的脾气,眼里一点都容不得沙子。”钟子期显得有些着急。俞伯牙惨淡一笑,说:“今天的子期有些像师傅,从前,师傅让我在琴师与为官之中选其一,我想兼顾两者,既不让师傅伤心,也可以为国效忠,只是没想到,我却是一件事也没有做好,难怪师傅会对我那般失望。可笑的是,我到现在也没有下定决心,不知何去何从。”
看到俞伯牙这般,钟子期不愿再谈论下去,用手抚了抚俞伯牙的瑶琴,轻轻问:“刚才的那一曲叫什么?”俞伯牙舒了一口气,回答:“新曲还未完成,我姑且称它为‘高山流水’,等此曲谱完,我再弹与你听,这世间也唯有你能够明白我琴声。”
钟子期点头,又想起船舱内的月珰,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问:“那位姑娘是谁?”俞伯牙一时不明白他指的是谁,问:“子期说的是谁?”钟子期微微恼怒,涨红着脸,指着船舱,一字一顿地道:“我说的是她!”
俞伯牙恍然大悟,向船舱内喊道:“月姑娘,我的小兄弟想见见你。”月珰挽帘而出,灵秀的大眼睛在俞伯牙与钟子期晃荡了一下,鬼鬼地笑了,问:“伯牙叫我什么事?”俞伯牙回答:“子期想见你。”“谁想见她啊!”钟子期的目光露出些许敌意,月珰不以为然,对他微微一笑。
还未等俞伯牙说话,钟子期便一步跃上岸边,抛下一句“伯牙兄,我们下月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俞伯牙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却也没说什么。月珰却是一个箭步,准备追上前去,她转身对俞伯牙道:“伯牙大哥先在此处等我一下,我找子期兄弟有些事要谈。”
一路小跑,总算在不远处追上正欲坐车离开的钟子期,情急之下,她扯住钟子期的衣摆,急道:“姑娘慢走。”钟子期的身子一僵,扭头,冷冷道:“上马车再谈。”马车内,钟子期挺直端坐,虽然显得有些拘谨,却是给人一直压迫式的气势,她用毫不避讳的目光审视着月珰,等待着月珰说话。
月珰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你怎么和刚才不一样了?”她说话的声音缓慢而又清晰,道:“因为在你面前,我不再是钟子期。”月珰笑道:“你是把阏哥哥从客栈带走的那位姑娘。” 钟子期有些吃惊,问:“你到底是谁?”月珰假装盈盈一拜,道“在下公孙子充,当日在客栈有幸见过姑娘一面。”
那姑娘皱眉,说道“当日屋内光线昏暗,我居然会把你当成了子都的弟弟。”月珰淡淡一笑,继续说:“姑娘只是一时疏忽,要说这世间真会把我当成男子的恐怕也只有伯牙大哥了,他可不只一次把女子看成男子了。”
姑娘的脸上一红,脸色稍转柔和,默默道:“他自小就把我当成男孩,自然以为男子也可以长得像我这般,他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并不是……”月珰有意无意地道:“你还真护着他。”那姑娘彻底卸下冰冷的架子,瞪眼嘟嘴,气呼呼地道:“我可没有!”
气氛的道缓和,月珰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问:“你和伯牙究竟是怎么回事?”姑娘长叹一声,缓缓道来:“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四年前,也是在这条小河边,当时的他才跟成连师傅学了三年的琴,琴技还不十分熟识,所以常常挨骂。那次他又被成连师父罚来这里,说是让他听听这里的声音,成连师傅告诉他,只要听懂了这里的声音,便能弹出令他满意的曲子,于是他便呆站在河边整整一日,不吃不喝。”
“他就是这样,那么要强有那么固执,永远不知道别人会为他担心。”那姑娘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笑了,摇了摇头,继续说:“当时我碰巧路过那里,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说话,只是听他嘴里反反复复说着‘到底师傅我要我听什么哪’,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句‘这里除了风声水声还能有什么’,没想到这一句却让他悟了,他明白了成连师傅的苦心。回去后,他把今天所感悟到的东西告诉了成连师父,成连师傅很是高兴,下定决心要把伯牙培养成超越他自己的琴师。”
月珰说:“弹琴之人的心境一定要开阔,还要懂得移情,只有做到了这些,才可能成为一个无双的琴师,我想成连师傅想要伯牙明白的,正是这些。”姑娘点了点头。
“自此以后,伯牙的琴艺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他十分感激我,便总是在这里为我抚琴。那时的我很孤独,也不喜欢与人交往,起先也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时间一长,就渐渐地就把这个奇怪的男孩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听他的琴整整十年,仿佛已经成了每日的习惯,直到父亲把我接走,我却始终忘不了他的琴声,四年来,我总是会偷偷溜出来听他弹琴,他常常说‘只有我能懂他的琴声’,其实我想说的是‘正因为他明白我,我才明白他’,可惜他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女儿身,自然也不会明白我对他的心意。”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浮动着寂寥与落寞,月珰心中有着微微的震撼。
月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姑娘缓缓地抬起双目,盯着月珰,说:“我是楚王遗留在民间的女儿,因为母亲去世,父亲才不得不把我接入宫中,有了公主的名号,所有的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对我来说,许多东西已经变得太过奢侈,或许只有把他埋在心底,于我于他才是最好。”听了她的话,月珰不禁有些感慨:“其实只要彼此间挂着,知道对方过得很好,一个人便可以很满足了。”
婧媛目光点点,婉婉地看着月珰,慢慢说:“月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只是心中虽是明白,却未必能够做得到。我知道,只要自此不再见他,事情就会这样过去,却还是会忍不住。当他被父亲招为内臣,我便开始小心地打听着他的事情,与他的接触就又开始频繁起来。我只是想保护他,不让他出事,为了这些,我还瞒着他做了许多事情,包括在他之前,把子都引见给父亲。”月珰默然不语,只听婧媛慢慢低吟起来:
“比目不成双,参商永离别。
今夕不见,如水东流,唯念而已。
明夕不见,嫁于东风,唯恨而已。”
月珰觉得婧媛的歌里似乎夹杂着某种预示,一抹淡淡的哀愁与不安慢慢腾上心头,月珰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她道了别,准备离开,婧媛突然抓住她的手,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盯着月珰,轻声道:“求求你,不要告诉他我的事情。”月珰无奈地点头,低头想了想,说:“我答应你,只是我也有个请求,帮我向子都将军报个平安好吗?”婧媛淡淡一笑。
马车缓缓地离开,依稀能够听见婧媛那哀楚动人的曲子,似雾似云,缓缓地飘进耳畔心间,月珰觉得眼前有一霎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似自己与婧媛的相遇在这一个时刻已成了定格,再难有相聚的时候。迎着轻柔的熏风,甩了甩脑中的沉闷,月珰慢慢走了回去。
俞伯牙依旧在船边静静地抚着琴,他弹得是如此的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月珰的归来。等到这一曲停了,他微微一怔,才又笑着问:“和我的子期兄弟说了些什么?”月珰皱眉,只是淡淡说了句:“好好珍惜她吧,她为你付出了很多。”俞伯牙洋洋洒洒地一笑,道:“这是自然的,他是我唯一的知音。”月珰叹气,“明天你带我去见子都将军吧,我不想像她一样,虽然明知道要分别,至少也该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