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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手挥五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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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都的军马陆陆续续地都到了丹阳,为掩人耳目,这批精锐部队被编为楚国的后备旅,子都也化名“保申”,亲自统领这支军队,由此一来,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入朝议事。
此时正在朝堂之上,因为一直未有月珰的消息,心中不免有些担心,一时的失神竟没有发觉楚文王熊赀正在向他问话,等他察觉过来,熊赀已是脸色铁青地怒视他,子都稍稍冷静了一下,道:“末将愚钝,还想听听列位大臣的意见。”
熊赀冷言:“他们都把我说成一个只知到处征战,不顾国内百姓安宁的国君了,你还让他们说什么?”说话间他直直地盯着俞伯牙,面露怒色。俞伯牙的身子一颤,紧紧抿着唇,脸色顿时煞白,他缓缓地跨出一步,微微向楚王一拜,说道:“微臣并没有诋毁主公的意思,只是国内刚刚安定,兵力粮草尚未储备妥当,是不宜这样过多地发起战争的。”
“七分雄鸷,三分昏庸”的传言在子都脑海里一闪而过,楚文王雷厉风行,喜战轻政的名声早已远播在外,深知此道的大臣大多顺其心性,对楚王的决定是不敢多言的,今日子都却见识到了一个颇具风骨的俞伯牙,心中不免对他有些钦佩。
子都有心帮他,对楚文王道:“末将认为,俞大夫的意思是,大王需精锐国内之兵,重整兵车战马,以良兵富粮之势,开阔疆土,扬楚之名。只是俞大夫毕竟是文臣,不了解楚国之军早已有了气吞诸国的实力,说出此话也是在情理之中。”
熊赀的脸色稍有缓和,问子都:“那保申怎么看?”子都微微一笑,缓缓道来:“据末将所知,自武王执政伊始,先公便有迁都郢城的想法,大王何不先遵从先公的遗愿,将都城搬到郢城,顺应先公‘北上观中国之政’的宏愿?迁都乃是第一步,第二部自然是驱逐他国在楚国驻扎下的军队,安定下边境,然后便可出兵征讨那些曾经扰乱楚国安定的诸侯国,以正国威。”
熊赀的眼睛里闪现出熠熠的光泽,子都的话一出,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引出攻打申国的决策,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他只是与大臣们商量了一下迁都的事宜,便宣布退朝。
子都追上有些沮丧的俞伯牙,子都邀其同行,走到无人之处,子都突然道:“你本是楚王身边的内臣,应该最清楚楚王的脾气,楚王既然已经决定攻打申国,并且也已经明确地告诉了俞大人,你又何必这样多加阻挠,让楚王下不了台面。”
俞伯牙阴着一张脸,语气颇为冷傲,道:“你家主子自然希望楚国能够顺利攻打下申国,不但解了当年郑伯被犬戎残杀之仇,还让楚国欠了郑国一个人情,以后楚国还不不知道要怎么还这个情给郑国呐。”
子都冷笑,“这么说还是我子都多此一言了。”俞伯牙道:“子都将军是有备而来,连先公的遗命都知道了,怎么会说错话呐。”子都也有些恼怒,转身准备离开,俞伯牙叫住他,语气僵硬地道:“你跟我来,月姑娘在我府上。”
俞伯牙带子都来到了月珰的房门前,二话不说,离开了。子都在房门前迟疑了一下,敲了敲房门,房内没有丝毫的动静,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子都正在踌躇是不是该离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却突然窜了出来,撞进他的怀里,月珰的嗓音甜脆,俏皮地问:“有没有吓找你?”
子都凝眸,注视良久,问:“你怎么在俞伯牙的家里?”月珰笑了笑,将当日的情景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子都轻轻地“哦”了一声,显得有些不太上心。月珰眼皮一挑,嘟嘴问:“这是什么态度,你就不担心我吗?”子都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了一下,淡淡一笑,道:“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看你过得挺好的,有吃有住,还有俞伯牙陪你。”
“和谁学的招数,非得看我着急吗?”月珰恼怒地问,子都的眼角终于笑弯了,一抹柔色在眸子里化开,笑道:“你还我着急,我当然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跟我走吧,俞伯牙这人我们还是少接触为好。”
“为什么?”月珰不解,“伯牙大哥是个不错的人。”子都微微颔首,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只是政见与立场不同,我怕你和他呆久了,就连我们来这的目的都忘了。”月珰低头,微叹:“那是想忘就能忘的嘛?”子都轻抚月珰的背,道:“别想太多了,走吧。”
楚国迁都一事早在楚武王的时期便已定下,郢城的宫室已落成多年,武王只是碍于旧城中的贵族大多不愿意舟车劳顿,千里迢迢的搬移贩卖自己的财产土地,才迟迟没有下令迁都。此番迁都已是势在必行,文王只需将大臣们的府邸安排妥当,然后派人将宫中的物品搬去新宫,一切便可顺利完成,迁都所需时日不过区区三月,这三月中,子都得了不少空闲,除了操兵练武,其余的时间都赔月珰放情山水,到处游玩。
留在丹阳的最后一日,子都突然要带月珰上街,月珰有些奇怪,这丹阳的大街小巷她已经逛了不下几十趟,子都今日却执意要带她去一些地方,也不及多问,便被他拉了出去。
看到匾额,月珰微微一愣,脑海里闪现出许多旧时的画面,自己曾今在这里度过五年的时间,重回这里,竟有些沧桑之感,在这曲家酒楼的日子,有辛酸也有快乐。她转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子都,他只是笑笑,挽着她进了酒楼。
酒楼的店小二已不是曾今的那几个,子都与月珰在最显眼的位子坐下,呼来了其中一个小二,吩咐他:“给我来一坛子荆国酒。”店小二一愣,笑得有些僵硬,道:“客官是在说笑吧,这天底下哪里还有荆国酒,别说那荆国人大多都死光了,就算那些还活着的,哪还有心思酿酒啊,客官还是要点别的吧。”
子都却是执意要店小二拿出荆国酒来,店内的人纷纷向他们看来,店小二十分尴尬。月珰拉拉子都的衣袖,让他不要在为难那个小二,只听子都道:“叫你们老板出来,我亲自和他说。”店小二如释重负,一溜烟地窜上二楼,唤来了老板。
这么多年来,曲老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身材略显发胖,而鬓角也开始发白了,或许是生意人特有的精神气,才让他看上去没那么苍老。他走到子都面前,略略一惊,目光专注,眉头紧皱,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子都嘴角上翘,略带嘲讽地问:“曲老板还记得我吗?”
曲老板忽然认出了他,整个身子都是一僵,又斜眼瞄了子都身旁的月珰,额头微微冒汗,仿佛是自语一般,道:“是你们.....”“曲老板似乎还记得我们,我和月儿还真是高兴啊。”子都边说边转身,却发觉月珰的脸色泛白,表情颇为不自然,她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子都身边缩,眼睑低垂。子都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双手冰凉,手上微微使劲,把月珰靠了进来,又对曲老板道:“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来这里只为一件事情,我要买下这家酒楼。”
曲老板如此一个精明圆滑的人居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盯着子都看,眼睛里隐射着惧怕与难以置信。子都继续说:“钱我会拖由大人给曲老板送来,房契我自然会拿走,只是这酒楼还得由曲老板替我管着,我相信曲老板的经营之道,一定会让我满意的。”子都抛出丹阳城守“由子兼”的名字,已表示自己是代表官家的身份前来买下这幢酒楼,曲老板根本无理由回绝,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子都与月珰离开酒楼,月珰突然从子都手中抽开自己的手,有些不悦地问:“你接下来不会是要带我去那家医馆吧?”子都含笑点头,月珰冷下一张脸,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子都轻松一笑,道:“只是突然很想为月儿出出气。”月珰低头不说话,转身便要走,子都拦住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想我这么做?”
月珰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直视子都,哀婉的情愫在她的眼中流转,她慢慢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开心,只是过去的伤疤何必再揭出来?”子都笑得有些尴尬,道:“一切随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说到这,子都突然停顿了下来,月珰傻傻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只见他漆黑的眸子忽然狡黠一闪,颇有些孩童的顽皮气息,道:“只是我明天还是得让由子兼发块匾额给那家医馆,四个大字高高挂在上面,‘活人不医’保管让那家大夫气得半死。”月当一把推开子都,嘟囔着抛开,脸上却已露出笑意,早被子都逗乐了。
两人闲逛了一阵,见许多人正围在一处布告前头指手画脚,月珰一时好奇心起,便也走上前去张望。布告由楚王亲笔题写,乃是宣告婧媛公主与蔡国世子的婚事,月珰脑袋一蒙,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婧媛离开时哀伤的神情,原来那一曲歌谣真实地唱出了她的处境,她早已知晓自己远嫁蔡国的事实,才唱出“嫁于东风”这样的句子来,她与伯牙当真今生无缘与今生了,月珰感慨,想起自己与子都,不觉更加伤心难过起来。
她已无心游玩,有意无意地领着子都走到了俞伯牙的家门口,她灵光一现,急忙对子都说:“你马上入宫,让婧媛公主赶快去西街的吟泉阁。”子都一脸疑惑,道:“先不管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让我一个外臣进到内宫去见堂堂一个楚国公主,怎么也说不过去吧。”月珰有些着急,说:“这宫里的人早就走剩没几个了,这告示上都说了,婧媛公主是在这里等待蔡国的迎亲队伍,我想宫里除了那几个陪嫁的仆役,一定没有其他人了,以你的身份,你去了不会有什么人来阻拦的。”
子都与婧媛公主虽然相识,却也没说过几句话,无奈月珰的苦苦坚持,子都只能进宫去见婧媛公主。月珰则是一个转身,进了俞伯牙的府邸,月珰知道,俞伯牙今日就会离开丹阳,前往郢城。
找到俞伯牙,只见他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琴发呆,月珰轻唤了他一声,他慢慢缓过神来,苍白无力的一笑,问:“月姑娘怎么来了?”月珰说:“伯牙大哥,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俞伯牙摇摇头,表情十分落寞,缓缓道:“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察觉到俞伯牙的感伤,月珰忍不住问:“伯牙大哥,你怎么了?”俞伯牙慢慢倾倒出心中的苦闷,“离开了这里,就再也不可以照顾师傅了,我始终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成连师傅不肯和你一起走?”月珰问,俞伯牙点头,继续说:“这里是师傅的家乡,我离开丹阳去郢城,是为了我自己的抱负,又有什么权利去强求师傅陪同我一起去?”
“你有没有想过子期?”月珰小心地抛出这个问题,果然俞伯牙整个人都僵硬在那里,良久才道:“至于子期,恐怕是再难有相见的时日,只可惜我答应过他,等‘高山流水’一谱好我便弹与他听的,看来终是一个不能完成的约定了。”俞伯牙的嗓音略显湿杂,似是哽咽,更像是无言的哭泣,月珰更加坚定要让俞伯牙与婧媛公主再见一面的决心。
月珰抱起俞伯牙的琴便往外走,俞伯牙追了上去,月珰强行把他带到了吟泉阁。吟泉阁是楚国最有名的歌坊,平时会有许多有名的琴师歌女在这里表演,以供那些贵族欣赏玩乐。月珰之所以将两人见面的地方安排在这种喧闹行乐的地方,是想让俞伯牙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他的琴声确确实实只有婧媛公主才能听懂,等到那种夹杂着莫名感动的情愫在他心中彻底被激发,或许他可以有勇气,带婧媛逃离那个悲惨的命运。
月珰将俞伯牙推到了吟泉阁的正中心,让她抚琴给所有的人听,起先俞伯牙有些不理解,愤懑地问月珰:“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月珰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一个真正的琴师是不会在乎他的听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如果你想要找到这世界上唯一懂你的那个人,那你就好好给我在这里弹!”
俞伯牙似乎被月珰的话震慑住了,他慢慢地坐下,闭目调气,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曲如流水,自指尖缓缓而出,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顾客歌女都被这样美妙的曲目俘获了,仿佛在他们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人能够抚出如此美妙的乐曲。
俞伯牙的侧影略显单薄,月白衣衫,乌发垂颈,细腻白皙的皮肤与衣服的颜色相应,挥洒出柔和细致的光泽,他微微皱着双眉,鼻息上残留着薄薄的汗水,紧闭唇翼,目光专注而又木讷地盯着屋内的某一处,仿佛徘徊在自己孤独地内心之中。
月珰依然能够感觉到俞伯牙琴音中那些微小的错误 ,它们吐露了俞伯牙此时的心情,悲伤而又绝望,挣扎在离亲失友的痛苦之中,难以安定下来。俞伯牙的琴声越发急促迫切起来,牵起了每一个人紧张的神经,人们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浑身发热,内心似乎有一股隐火正慢慢地升腾而起,翻腾着不安与彷徨。
从阁中的某个角落忽然响起清脆的击打声,似是玉石轻击杯盏,回荡着袅袅颤音,这有序而又清晰地击打声附和着俞伯牙的琴声,居然将俞伯牙原本激烈急促的琴音慢慢引向了舒缓悠扬的节奏,听客立刻觉得心头一松,快意转至。
俞伯牙愕然停下手中的琴,他“噌”站了起来,目光在听客中缓缓一扫,便冲向了一个坐在角落隔间里的身影,那个身影忽然从帘布后面冲了出来,惊鸿一瞥,月珰便认出是婧媛,还未等俞伯牙追上她,她便消失在了拥塞在吟泉阁门口的人群中中。
俞伯牙跑到吟泉阁外,四处张望,却早已失去了那人的踪影,月珰来到俞伯牙的身边,只见俞伯牙双拳握紧,满脸涨红,嘴里反复说着:“是子期吗......可是明明是位姑娘......”月珰本想说什么,却被随后赶到的子都一把拉到墙角,月珰吃惊地看着同样躲在墙角的婧媛,只见她双目含泪,颤抖着身子,道:“为什么还让我见他.......”
月珰拉住她的手想要将她拉到俞伯牙的面前,婧媛狠狠地甩开月珰的手,转身便跑了,月珰想要追她,却被子都一把拦下,子都大声道:“月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月珰整个人愣在那里,一滴清泪慢慢自眼角流下,她自言:“我知道......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圆我一个梦......可是终是不行......”月珰哭得很伤心,子都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还是一把将月珰搂进怀里,听着她慢慢在自己的怀里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