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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映清淮 ...


  •   公子段一事之后,郑庄公的王权彻底得到稳固,郑国归于安定。武姜被逐颍谷,颍地本是颍考叔管辖之地,他在颍水畔建造了一座宅院,每逢春季,便可以看到他亲自挽袖耕种于此,颍水春耕,梯田歌吟,初春时的此番情景总是为当地的居民所津津乐道。颍考叔将武姜安置在了自己的宅院中,又把旭颖从新郑的家中接来,陪伴武姜。旭颖知道月珰受了箭伤,需要细心地照顾,便提议把月珰也接到颍水,颍考叔向郑庄公提出妹妹的想法,姬寤生点头同意,于是,月珰也被安置到了颍地。

      颍水广袤而平静,在湿润的清晨,时常会蒸腾起乳白色的氤氲雾气,鸿鹤在水面优雅而过,发出低沉而又悠远的叫声。农民们总是起得很早,他们将背弓得如远处的群山,在青翠欲滴的田野上,拉着土黄色的黄牛,缓慢地移动着。天空中时常会飘下绵绵细雨,使得满目的花草变得青翠欲滴,看渔翁匆忙地穿起蓑衣,船夫利索地钻进船舱,总是让人从心底感觉到一丝生活的安逸纯真。身在颍地,日子仿佛是从指间悄然滑过的,这是一个浊世外的仙境,让人不自觉地沉醉在其中,不管是梦里梦外,这里都像极了当年的沙溪。

      见天空又飘下细雨,月珰连忙打起雨伞,向院中的池塘奔去。到了荷花池边,月珰收起了雨伞,挽起衣袖,轻提裙摆,垫起脚尖去够一朵含苞的荷花,池畔被雨水冲得湿滑,一不留神,身子就滑了下去,幸亏有人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及时将她抱了回来。月珰对他微微一笑,道:“谢谢颍大哥。”颍考叔的脸上泛起难得的微红,慌乱地放开月珰,解释:“我是怕碰到月儿的伤口才会......是我冒犯了。”月珰凝视眼前这个男人,剑眉星目,唇线柔和,下巴清癯,虽然不及子都的绝美与自信,却有着一种难言的独特气质。面对她,他总是有着温润而又躲闪的目光,亲切而又有礼的微笑,但这一切都似乎在无形中造成了一种浅浅的隔阂,让人无法与他深交,月珰从来不知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偶尔也会有率真的一面,正如现在,如此雨丝飞舞的天气,却不打伞,青丝衣襟上沾上了晶莹的水珠,他却毫不在乎地在雨中漫步行走,他总是说,正如春耕秋收,淋一些小雨是最接近天地万物的方法。

      看月珰久久望着自己,颍考叔问:“月儿在看什么?”月儿红晕染颊,感慨道:“你和他真不一样。”颍考叔问:“你说的是谁?”月珰却不理他,自顾自又拨起了荷花,这一次她总算抓住了那一朵荷包,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荷包之上的棉线,荷瓣在一瞬间绽开,露出花心内的一个白色纱包,月珰取下那个纱包,打起伞,与颍考叔走到塘中小亭。
      颍考叔问:“这里面装着什么?为何要把它放在荷花内?”月珰将捆扎好的纱布打开,里面是一些茶叶,她见茶叶尚未被雨淋湿,松了一口气,道:“前日里,夫人总是说这些陈茶入口太涩太苦,所以我就想把这些茶叶用纱布包起来,放在荷花中,以荷花的清香掩盖茶的涩味。今日我见外面又下起了雨,害怕把茶叶弄潮了,就赶忙来取了。”
      颍考叔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问:“月儿也懂茶?”月珰笑道:“我可不懂,都是我娘教的。我娘说,这茶是用来品的不是用来喝的,如果不能用上好的水去烹制,就是再好的茶也该毁了。除了那些名山大江里的上品之水,梅花上的雪水最为珍贵,其次是久藏的雪水,喝起来会有一股难得的青涩之味。”颍考叔道:“这样说来,月儿的母亲一定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了。”月珰眉头一蹙,问:“颍大哥为什么这么说?”颍考叔回答:“自有记载以来,茶第一次出现是在武王伐纣期间,巴国把茶第一次进贡给周氏。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茶都只是作为王室御用之品,连一般的诸侯贵卿都无权享用,直到滇族部落大兴茶园,茶叶才实现了一定意义上的普及,但也绝不是一般人能够轻易接触到的。月儿的母亲不但懂茶,而且更是善茶,能够如此了解茶的烹调储藏的女子,自然一定出身高贵之家。”

      月珰轻咬着唇,淡淡道:“颍大哥猜错了,我娘不过是个山野村妇,根本不是出生于什么大贵之家,或许她只是因为做过一些关于采茶炒青的农活,才知道的这些。”颍考叔看出月珰眼中浅浅的怨恨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都盯着亭外的雨,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雨幕下,那些攀沿着精致角花的飞檐翘角,淅沥地滴着雨珠,月珰仿佛沉醉在这样安谧惬意的画面之下,倚着美人靠,只留一个娉婷孤单的背影。颍考叔伫立良久,似乎是难以启齿,他问道:“月儿从前就认识子都吧?”月珰转头,警惕地盯着颍考叔,不悦地道:“今天的颍大哥似乎特别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先是我的母亲,现在又是公孙将军,我实在不明白,颍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那次给夫人祝寿摆宴,是我第一次见到公孙将军,别说以前我没见过他,就算现在我与他也不太熟悉!”

      颍考叔的眼中泛起幽幽的伤痛,他叹了口气,轻轻道:“月儿,我记得沙溪时候的你,自然也会记得那时还有一个男孩。子都的年纪不但与他相仿,而且在京城,他不惜放走公子滑也要救你,单凭他对你的这份情谊,我就知道,当日与你在沙溪山野的男孩就是公孙子都。你们明明相识,却要假装不认识,这不能不让我担心,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也不希望你们做出些什么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来。”
      月珰的手指一颤,把纱包掉落到了地上,她匆忙把它捡了起来,额发遮盖住了她此时的表情,只听她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该走了。”说完拿起雨伞便要逃离亭子,颍考叔叫住她,对她道:“月儿,听我一句劝,仇恨于任何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只会让你们越陷越深。”月珰微微一愣,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雨幕之中。

      月珰伤势还未痊愈,淋了雨后,断断续续地又病了几天,旭颖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武姜偶尔也会来看望她。这一日,旭颖捧着一盆子果子走了进来,她扶起病床上的月珰,道:“我拿了些枣子给你,这东西对你的伤最好。”月珰见一颗颗枣子,不但硕大而且通红,奇怪地问:“现在尚在七月,哪来的红枣?”旭颖窃窃一笑,道:“夫人要吃枣,我只能去找,可是这满树的枣子都还是青涩涩的,我好不容易才央求农民们把它们打落下来,然后用煮沸的糖水浸泡过,一下子就变得又红又甜了,你尝尝。”月珰摇摇头,道:“我不爱吃甜食,它们对我来说太甜腻了,反倒是原本的青色果子来得适合我,有淡淡的清甜味道。”

      旭颖看月珰的神色有着慧黠和欣喜,道:“你和我哥哥真像,刚才我拿果子给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责怪我强行把未成熟的果子做成甜枣,违背了什么天地自然的规律。”听到颍考叔的名字月珰的心里一沉,她试探地问旭颖:“你哥哥有没有和你说什么事情?”旭颖笑道:“当然有,我可听说了你那个用荷花包茶叶的故事,亏你想得出来,难怪夫人突然那么爱喝起茶来,原来都是你的功劳。说实话,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能够像我哥那样,把生活过得那么雅致精细的一个人,月儿你是头一个,难怪我哥那样喜欢你,连我也觉得你们是天生一对。”月珰轻叹一口气,道:“他确实是个好人......”

      正说着,颍考叔走了进来,月珰有些紧张,几天前的不愉快似乎还在眼前,她沉默着不和他说话。旭颖问:“哥,你怎么突然来了?”颍考叔看了眼旭颖,道:“我来只是想告诉月儿一件事情,公子滑逃到了卫国。”月珰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旭颖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责怪颍考叔:“哥,这事关月儿什么事,根本没必要和月儿说,你这么一说,反倒让月儿生气。”月珰努力抑制住咳嗽,艰难道:“谢谢你......告诉我。”

      颍考叔露出担忧的神色,迟疑地问:“我要回新郑去,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月儿一愣,惨淡地一笑,道:“不用了。”颍考叔轻叹了一口气,吩咐旭颖好好照顾月珰和武姜,旭颖问:“你这次回新郑多久回来?”颍考叔回答:“这次我回去,是要恳求主公把夫人接回去,母子之间毕竟没有永久的仇恨,把夫人长久留在颍地,主公他心中也必是十分难受。”旭颖点头,对颍考叔道:“我也希望主公能够尽早原谅夫人,夫人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一定不想再失去一个。”

      颍考叔来到新郑,姬寤生立刻就接见了他。屋内只有姬寤生与颍考叔两人,姬寤生问颍考叔:“近来颍地的状况如何?”颍考叔回答:“一如既往的平静。”姬寤不温也不热地道:“我们这儿倒是静了,我看卫国可不安生了。”颍考叔问:“主公此话怎讲?”姬寤生道:“我那侄子逃到了卫国,这卫国就开始不太平起来了,卫人都说我弑弟囚母,乃是罪大恶极之人,我看那卫王现在就巴不得立刻率军攻入郑国,好把我杀了以谢天下。”颍考叔道:“不如主公修书一封,将事情的原委经过一并告知卫王,卫王一旦知道了是非曲折,就一定会弃滑向郑的。”“你真想我这样做?”姬寤生的眼眸深不见底,隐隐泛出几分决断,颍考叔一愣,问:“难道主公是想借机攻打卫国。”姬寤生笑而不答,只拍拍颍考叔的肩膀,道:“此事不急于一时,我们以后再谈。今日我找你来,还想问你一桩事情,你对子都这个人怎么看?”

      颍考叔低头想了想,回答:“文韬武略样样在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为人太过冲动自傲,有时候会感情用事,不过这都是年轻人不谙世事冲动使然,我相信过不了几年,他很快就会被磨平棱角的。”姬寤生道:“看来你很看得起他,那我问你,你怎么看他放走滑一事?”颍考叔微微一皱眉,道:“我说过他有时候会感情用事,滑以月姑娘为要挟,子都很可能只是救人心切,才放跑了公子滑。”姬寤生问:“依你之见,他为何如此重视月珰的生死。”颍考叔道:“月姑娘本来就是因为发现段与夫人的密谋才被卷入这件事情中的,月姑娘着实无辜,莫说是子都会这样保护月姑娘,如果是末将在场,也一定会以救出月姑娘为先。”姬寤生道:“你说的虽有理,但也不尽然,对于子都我始终有些看不清,他似乎是带着某些目的而来,而这个目的我却又猜不透,对他我始终不放心。”颍考叔说:“主公不必担忧,如果他真的要对主公不利,我一定会第一个阻止他。”颍考叔心中有着惴惴不安,虽然他选择对姬寤生隐瞒月珰与子都的事情,但他决不允许他们影响到姬寤生甚至是整个郑国的安危,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的职责。

      一番长谈后,姬寤生留颍考叔用食,姬寤生命人烹羊,并割腿肉给颍考叔,颍考叔看着盘中的羊肉,却久久不动筷,姬寤生问:“你一路风尘仆仆,还未及府便先来了我这里,此刻为何不食?”颍考叔回答:“我只是想起了我的母亲,末将少时家贫,尝尝只能以野味做食,这样的东西母亲直到仙逝也未有机会尝到,末将只觉得愧对母亲,没有能够奉养好她。”

      姬寤生叹了口气,道:“考叔你果真是个孝子。”颍考叔继续道:“以前,我与母亲妹妹,常吃一种叫做鸦的东西,此鸟壮时能够傲视寰宇,明察秋毫之末,但幼时却靠母鸟喂哺,稍长啄其母亲的肉为食,是为不孝之鸟,所以末将的家里时常捕捉它来吃。”颍考叔静静地等待着姬寤生的反应,只听他又是长叹一声,道:“你这是在说我有母不知奉养,反倒恩将仇报啊。”颍考叔道:“末将知道主公的心里也不好过,只求主公能够原谅国母。”

      “我又何尝不想见母亲一面,只是当日一气之下,居然许下了‘不到黄泉誓不见’的誓言,如今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姬寤生的语气中带着难言的苦涩,仿佛是怨恨自己的一时冲动。颍考叔却道:“主公也不必过于自责,建‘望母台’足见主公思母之心,末将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主公与国母相见。”姬寤生听了颍考叔的办法,十分高兴,立刻派五百人前往牛脾山。

      在牛脾山挖了十余丈,便见泉水喷涌而出,姬寤生将这个洞取名为“黄泉”,在这里迎回了自己的母亲武姜。武姜见姬寤生不计前嫌,依旧对自己尊敬异常,十分感动,母子间的仇恨得到化解,武姜又重新回到了郑国王宫。从此,“郑庄公黄泉见母”便被人们传为一段佳话,流芳百世,一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此后第二年,郑庄公发兵于卫,卫国不敌,连连战败。卫国侯向郑国求和,并提出交出公子滑的条件,武姜恐姬寤生断了段的子嗣香火,恳求姬寤生放过公子滑,姬寤生最终同意停战,要求卫国将公子滑终生囚禁。自稳定国中政权,成功威慑卫国之后,郑庄公真正走上开阔疆土,扩张自身权利的道路,为最终成为春秋“小霸”开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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