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孤雀惊风（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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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们下一节课是体育课，孩子们都兴奋地跑去外面的操场集合，只有温宣被留了下来。
体育老师让他坐回他的座位，翻看了手里的记录本说：“因为你才做过手术，医生交待过不能过量运动，所以这节课你就不去上了，要听话，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好吗？”
这是温宣从小到大早已熟悉至极的口吻，要听话，别乱跑，要听话，今天的药都要乖乖吃掉，要听话，现在是睡觉的时间了……
他朝老师点了点头：“是，老师。”
老师看他很乖，语气都变得柔和起来，又交待了一些事项后就拿着口哨往外面去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队伍的声音也远去了。过了会儿，温宣悄悄走到教室的玻璃窗前，踩上一个凳子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念城仲夏的天气已经有些热，天空蔚蓝一片，像是海水那样纯净，明灿灿的阳光照得所有事物都在发光，哪里都是亮闪闪的，像是从玻璃珠子里折射出来的世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从绿叶间不断传来，整个长明院都沉浸在这种单调又催人入睡的声音中。
体育老师正往操场走去，阳光把他的身体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手里系了绳子的口哨一甩一甩的，带动着地上的哨影也一甩一甩的。不远处的操场上的小孩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闹着，嘻嘻哈哈的笑声混在蝉鸣里，有种轻快的躁动。
温宣羡慕地看着他们，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一眼看到了秦涯。
此刻，操场的那边，连同里面的那个人，都是另一个不可企及的世界。
他叹了一口气，玻璃窗立马升起了一小块雾，把那双忧愁的眼睛模糊掉了。
这节体育课要进行立定跳远比赛，孩子们等着自己的次序，小青蛙一般蹦蹦跳跳地练习。
秦涯的目光没有着落似的在空中游荡了一会儿，然后透过人群向着教室的方向看去。
窗前那张朝这里张望着的小脸——犹如一条小鱼从海面探出脑袋来遥望岸上的事物一样——里面带着热切向往的神情。
他朝温宣挥了挥手，那个小脑袋立马窜了起来，也拼命地朝他挥手。
这时，在一颗颗上下起伏的脑袋中，体育老师四处张望：“下一个跳的同学，秦涯。秦涯在哪里？”
秦涯走了过去，他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些项目，周围的同学们又跳得五花八门，能把人弄晕，于是他问老师：“这个要怎么跳？”
老师向他演示了一下，秦涯看完道：“我知道了。”
“要不你先到一边熟悉下吧，等下你最后一个跳就行了。”
“不用了。”
秦涯走到白线边，照着老师教的动作开始预摆，然后振臂起跳，在空中腾出了一道有力的弧线后，屈膝落地，相当利落稳当。
老师赞叹地“哇”了一声，带着小朋友们给他鼓起了掌：“好厉害啊，你真的是第一次跳吗？”
他在之前上过的几次课里就已经发现，这张新面孔虽然不爱说话，但运动细胞相当优越，他和同龄人相比，骨骼身高都要大一点，四肢结实有力，力量也足，不管什么运动都能做得很完美。虽然别的老师说他不服管，但他却觉得这种傲气的样子跟他挺配的，从他的身形站姿上便能看出，他长大后一定是个英气凛然的青年。
老师想了想，把要离开的秦涯拉回来：“等等，你不立定跳，加上助跑试试呢。”
接着他示范了一下助跑和起跳。
“能懂吗，小同学？”
“嗯。”
“那你试试看。”
老师让后面的同学们先散开，留出场地来。孩子们不再随意地打闹了，纷纷地围过来好奇地看。
秦涯走到了助跑的地方，按老师说的那样做好起步姿势，像弓一样绷紧了肌肉，凝目前视。周围的小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只有周围的蝉鸣越发清晰。
窗户前的温宣也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看着远方。
突然，秦涯像支利箭破势而出，脚步一下比一下更有力，接着他全身的力量都凝缩到了起跳前的那一步里，收缩，停顿，像哗然而下的洪流撞上了巨石，这是美妙的一顿，然后轰然爆发，力量迸射，他弹跳了起来，升高，跃远，到了这弧线的最高点后，又像一颗流星那样，穿越了这片金色的阳光，优美飞降了下来。
笃。短促悦耳的落地。
没有成年人的钝重，全是人类初生力量的轻灵自然。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跳得是真不错！”体育老师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肢体太协调了，天生就是当运动员的料！”
温宣的双眼瞪大了，那颗小小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因为他做梦都没办法想象自己能够像他那样有力地奔跑，跳跃，秦涯随心所欲地操控着力量，俨然是这副身体的主宰似的，他正身处金光四射的力与美中，带着骄傲又平静的神情，环视四周。
在温宣的瞳孔里，这个身影美到了极点。
他的心脏怦怦跳着，从带病而生的那天起，这副躯体中的血液注定无法迎来自由沸腾的那一刻，就连当下也是如此，那颗心脏艰难地咽下过快的血液，用疼痛告诉他，你得安静。
温宣喘了一口气，晕晕沉沉地从凳子上滑下来，呆呆地看着四周，仿佛掉进了一个黑黑的小坛子里。
体育课结束的时候，老师按每周一次的惯例来发奖品。秦涯的表现很好，老师指着奖品桌上两顶一黑一黄的圆顶小软帽，让他任选一个当作奖励。
秦涯走了过去，老师以为他会选那顶黑色的，但孩子的手伸到黑色帽子上时顿了顿，转而拿起来了那顶嫩黄色的。
“你选好了吗？”
“嗯。”
这一天过得很快，到了晚上，育养员清点好人数后便关了灯离开，睡厅很快安静下来。
今晚风很大，把窗户刮得阵阵作响，树枝也沙沙的，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摇着它们。
温宣的床正好靠着窗，窗子每隔一阵就嗑嗒嗑嗒地响，他心惊肉跳地听着外面的风声。
大厅里很快响起了大家均匀的呼吸声，只有他怎么睡也睡不着，外面的风声响得越来越厉害了，树枝不停地摇动着，磕在窗户上像是有一只干瘦的手在一下一下地敲着窗似的。
好恐怖，肯定有个鬼在窗户那儿，温宣被这个想象吓到了，他死死地捂着耳朵，心脏跳得越来越急，逐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喘了一口长气，难受地睁开眼，突然发现斜对床的秦涯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两个小孩对视了半晌后，秦涯先有了动作，他把自己的被子掀开了一角，用口型对温宣说：过来。
温宣立马抱着他的小枕头下了床，在月光下慢慢走到了秦涯的床边。
他先把小枕头放在秦涯床上，扒着床架努力爬上来。不过长明院的这批床架是从附近工厂迁址时从工人宿舍里捐出来的，对小孩来说有点高，何况他力气太小，蹬了几下脚爬不上去，呼吸都有点喘了，秦涯看不下去了，双手穿过他的肩，将他一把抱了上来。
“你什么力气啊，比小狗的还小。”
“我不是小狗。”温宣从他怀里出来，钻到了他的被子里。
秦涯躺了下来，像之前在医院同睡时把他搂过去。
外面风声还在响，温宣却不怎么害怕了，身体慢慢软和下来，在秦涯的怀里蹭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正好抵在秦涯的下巴处，让秦涯忍不住想去揉他。
“做手术疼吗？”秦涯问。
“有点儿……我的心脏这里留了好长的疤，医生说长大后就会不见了……”他把衣服撩起来，小手在胸膛上比划着。
秦涯摸了上去，感受到几道交错起来的痕迹，触感在光滑的皮肤上尤为明显。
他把手轻轻地盖在温宣的心脏部位上，那颗温热而脆弱的心在平缓地跳动着，像是一只缩在他掌心下的小鸟。
秦涯想起了村子里那些小孩，他们很喜欢去捅树上的鸟窝，雏鸟哀叫一声后啪地在地上摔断了脖子。秦涯走过去捡起它们时，他掌心感受到的温度也像现在这样绵软，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消逝。
秦涯把手从温宣的心脏上撤了下来：“你还要做手术吗？”
“应该不会吧……医生说我只要不乱跑乱动，好好吃饭睡觉，以后就不会进医院了。”
“那你明天要多吃点饭。”秦涯给他扣上扣子，这时他瞥见他脖子上有块东西一闪一闪的，拿起来看：“这是什么？”
“是我的玉。”
“什么是‘玉’？”
“就是石头吧？”
“那你戴石头干嘛？”
“我也不知道啊，林老师说我来院里的时候就有了，他们说这是我爸爸妈妈留给我的。”
秦涯看了看那块玉，它迎着月光，莹莹生辉。
“怪好看的。”他把玉给温宣放了回去，再仔细给他扣好扣子。
“等着，我有东西要送给你。”秦涯笑了笑，翻身下床，从床底拿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了温宣的手上：“给你。”
明亮的月光下，温宣看到手上的是一顶嫩黄色的小帽子：“它是你的奖品呀？”
“对，我给你选的，你喜欢吗？”
“喜欢！”
两人交谈的声音一直很低，要说得清楚又不能惊动其他人，其实很费劲，秦涯却等不到明天再把东西给温宣了，他想要马上就能看到温宣的笑容。
“我给你戴上。”
温宣跪坐在床上，秦涯给他戴上了小帽子，然后把他扳向月光的方向，微微退开了看他。
被月光衬着，那张脸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格外白净，眼睛也清亮得就像水里浸着的星星。
秦涯愣愣地看着，半晌才回过神来。
“好像油菜花。”
温宣偏头看他：“什么是油菜花？”
秦涯：“你不知道吗？黄色的花，每次春天来了田里就会开油菜花。”
温宣有点傻乎乎地笑了下：“我都没有见过……”
“以后带你去看。”他笑了起来，想捏一下温宣的脸，忽然瞥见自己的手指甲里有些泥巴，便悄悄地把手指头蜷了起来。
他把帽子解下来，放到一边：“好了，睡觉吧。”
他俩重新躺回了床上，温宣缩在他怀里，过会儿，他突然道：“秦涯哥哥。”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秦涯有点不好意思了，他酷酷地说：“不为什么，你问题好多。”
温宣小声地说：“好喜欢你。”
秦涯浑身跟猫抓了一样，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他，他很不自在：“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就是很喜欢你啊，我，我还想你当我哥哥。”
“哥哥？”
温宣想起体育课那个金光闪闪的身影，忍不住激动起来，很期待地摇着秦涯的手：“以后你可不可以当我的哥哥啊？你当我的哥哥，我就是你的弟弟了，好不好啊？”
“为什么要我当你哥哥？”
“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玩了啊。”
秦涯想不通为什么非要这样才能在一起玩，但他本身也不在意这些东西，他看温宣这么高兴，便道：“你再求一求我我就答应了。”
“求求你！”
他说的声音有些大，旁边床位的小孩受了点吵，迷迷糊糊地从喉咙里咕噜了几声，翻了个身。
秦涯压低声音，附在温宣耳边说：“行，我当你的哥哥。”
这种过家家一般的事却让温宣感到很开心似的，他从被窝里撑起半个上身，凑近秦涯后，亲了一下他的脸，然后也学着秦涯刚才那样贴近他耳朵悄声说：
“那你不许反悔哦……”
毛茸茸的感情在秦涯心里扑腾着，让他发痒，让他忍不住想笑，温宣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好，我永远不反悔。”
两人互看了一眼，像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般悄悄笑了起来。
温宣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哥哥我想睡了。”
“那你睡吧，我也要睡了。”
秦涯尽量把他搂紧了，怕他从小床上掉下去。黑暗中两人挨得很近，等温宣快睡着了，秦涯的神经还在清醒着，他若有若无地闻到了温宣身上小孩子特有的那种软绵绵的气味，为了确认，他忍不住在温宣的颈窝里嗅了嗅。
他觉得温宣好像一枚果子，往年夏天他喜欢跑山上摘那些压弯了枝条的山果，在吃之前，他总会放在鼻子前闻一闻它们清甜的香气。
温宣朦朦胧胧觉得脖子上的皮肤热乎乎的有点痒，于是推了推秦涯，口齿不清地说：“哥……哥哥，睡觉了。”
秦涯“嗯”了一声，没有再嗅，但把温宣抱得更紧了。温宣也本能地朝温热的地方靠近，他伸出手环住了秦涯的背，脸蛋贴在了秦涯的胸膛上。
秦涯莫名其妙觉得很开心，他也说不出理由来，只是觉得温宣好小，小得他想一直搂着他。
他闭上眼睛，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孤雀惊风（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