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孤雀惊风（7） ...
-
林梦发现事情起了点变化，在秦涯刚入园的时候，她对这孩子束手无策，因为他什么也不听，自由散漫，做起事来只听凭自己的喜恶。
不过温宣开始上学后，林梦发现秦涯似乎能够听得进去温宣的话，于是每当她要叫秦涯做什么事的时候，她反而先把温宣叫过来，悄悄叫这孩子充当小使者。
“哥哥，过来呀，我们去洗手了。”温宣笑着朝秦涯跑过去，把他手里黏得到处都是的橡皮泥轻轻放在一边，秦涯果然起身了，于是温宣就开开心心地牵着他的手往洗手台一起洗手去了，远处的林梦朝温宣眨了下眼睛。
这个方法很奏效，过了不久，秦涯已经大有改观，头发梳得整齐了，衣服保持了整洁，指甲里也不再塞满泥垢，甚至老师的话也能听进去一些。
本来林梦以为他已经适应这种有规律的生活，月底她又看到秦涯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浑身脏乱无比，大家要吃饭睡觉的时候又开始找不着他的影子，她才想起这段时间正好是温宣去医院检查的日子。之后也是如此，一旦温宣要是离远了他，秦涯就立马恢复原样。万般无奈下，林梦干脆让他俩尽量能够在一起玩，上学时坐在一起，吃饭时也坐在一处，就连睡觉她也把两人的床位调得近了一些。
到了林梦晚上值周的那天，她来睡厅监督小孩们睡觉。
她很受小孩们欢迎，所以很多小孩会主动给她晚安吻。林梦走到温宣床前时，温宣也像往常那样亲了下她的脸。
秦涯看到这个，眼睛都瞪大了，心里忽然来了气，等林梦走到他床头，他便故意扭过头去，把被子直直拉到脸上，闭上眼不理她，连她的话也不回。
林梦检查完后，离开时特意到温宣床头嘱咐他：“小宣，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告诉老师哦。”
“我知道了。”
“真乖。”
睡厅的灯熄了，林梦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温宣悄悄地抱着枕头来秦涯床上睡。
秦涯不想理他，但听到他在那里费力地扒床架的声音，又忍不住过去把他拉了上来。等拉上来了，他又原样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哥哥，哥哥……”温宣叫着他，掀开了被子。
他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蜜蜂，在自己的怀里乱钻，又闹又可爱，秦涯恼怒地看着他，因为他很想亲他。
温宣见他这么生气，有点呆：“怎么啦？”
秦涯突然道：“你快点发誓，从今天起，你不准让别人亲你，你也不准亲别人！”
“谁啊？林老师吗？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准，你不准跟她好！”
温宣觉得他蛮不讲理，又有点困了，只是说：“哥哥，我好困啊，我要睡觉了。”
秦涯不准他睡，而且比刚才更生气了，冷冷地说：“你回你的床上去睡吧，我是你哥哥，你不听我的话，那我们就绝交，以后我不会理你了。”
温宣吓了一跳，立马乖乖发誓。
“你不会骗我吧？”
“我没骗你呀！”
秦涯忽然就不生气了，还有点高兴地搂住他，给他盖上了被子：“那好吧，我不跟你绝交了。”
这时他又问：“我和林梦你喜欢谁？”
“你不该这样叫林老师的名字。”温宣小声说了一句。
“为什么？她的名字不就是林梦吗？”
“因为……老师是老师啊，这样不礼貌。”
“那就没有礼貌好了。”
秦涯有点焦躁地说：“你还没回答我，我和林梦你喜欢谁？”
“都喜欢啊。”
“不行，只能选一个。”
温宣搞不清楚为什么只能选一个，他想了想，说：“选你。”
虽然他很喜欢林梦，但和林梦在一起，他会感到非常孤独。抚摸过他的那只手下一秒就会去抚摸别的小朋友，他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他还又病又小，大家也没想和他当朋友，秦涯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秦涯立马开心起来，他想了想：“那你亲我两下。”
温宣乖乖地亲了他两下。
比林梦多了一下，秦涯感觉自己胜利了，他忽然想起了晚睡前的场景，问道：“她为什么要叫你‘小宣’？”
“林老师给我起的小名啊。”
他不要跟林梦一样的，于是问道：“那你还有没有别的小名？”
“我没有其他小名，嗯……我以前有一个别的名字。”
“是什么？”
“温挽心。”温宣把秦涯的手摊开，在他手上写下了名字，“挽，是留下来的意思，心呢，就是心嘛，挽心就是好好留下心的意思，让我的心脏病快点好起来。”
秦涯不识字，他完全看不懂，但听完温宣说的名字含义，立马叫道：“这个好！我就要这个了！”
“什么啊？”
“以后我就叫你挽心，然后，这个名字你不能让别人叫你，就只有我能叫，林梦也不准这么叫你。”
“那好吧。”
秦涯安心了，这时他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条，正是那天温宣送绿豆糕时写的：“你写的是什么？”
“你不认识字吗？”
“我不认识，所以你写的是什么？”
温宣正要念出来，但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胡说道：“就是，就是绿豆糕很好吃，请你吃的意思。”
秦涯在心里默默地数了下字数，明明对不上，但他还是把纸条收了起来，等他学了认字后自己看不就行了？
他躺了下去，拍拍温宣：“那睡吧，你不是说医生让你多睡觉吗？”
两个小孩头挨着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夜深了，外面的树影也静了下来，只有走廊游荡着带着几丝凉意的风，风里还弥漫着后院泥土生爽又潮湿的气味儿，孩子们已经睡熟了，睡厅里满是他们绵长的呼吸声，空气像胖乎乎的海绵，夏季的气息便从这些轻盈蓬松的孔隙里钻了进来。
新的生机已经在酝酿，太阳升起后，所有的孩子都将在这个夏季重新生长。
林梦发现这天后秦涯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以前从不打招呼的，现在会跟温宣一起向她问好，不过如果温宣不在场，秦涯便完全不理会她。
她没有跟小孩子计较，夏季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她的办公室，她抬头看向外面，院子里那两个孩子蹲在花坛边，小脑袋挨在一起，似乎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他们看起来简直像豌豆夹里的两颗豌豆一样紧密。
原先她还担心温宣在这里交不到朋友，现在终于放心了。当年是她和院长从警局一起接温宣回来的，后面她老家有事，一年后才重新回到长明院，再次见到那孩子时已是在医院。
当时她随手查了下这孩子的信息，瞥到名字时，心中悚然一惊，上面写着：温去心。
温姓倒能理解，据说警方在他母亲的手链上发现上面刻了个“温”字，推测也许是她的姓，但是“去心”？给一个苦苦求生的心脏病人取这种名字？不是咒他死么？简直太过毒辣了，她问了周围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记得清名字是怎么来的，就连院长也记不清了，十分离奇。
林梦想到这孩子生母惨死，无名无姓寻不到家的，连名字也要被欺负，便万分难受。之后在她这里，她便叫这孩子“挽心”，算是对之前名字的补偿，后面院长说这名字虽然寓意好，但别人问起名字原因，不免要提到病情上去，所以最后院长将他名字改成了“温宣”，“宣”字，隐含明亮宽大的意思，和“温”姓配一起也很匀称和谐，于是这孩子便一直叫“温宣”了。
“温宣！”
温宣抬起脑袋来，秦涯已经爬到了第一根树干上：“你也跟我一起爬！”
温宣为难地绕着树走了几步，不知从何下脚：“不行啊，我爬不上去。”
“我抓着你。”秦涯让自己矮了下来，朝温宣伸出手。
温宣费劲地抓住了，但是他腿上无力，怎么也蹬不上去：“我不爬了，我要在地上玩。”
“那我拉你上来算了。”
温宣还是摇头。
秦涯一下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没用？”又说，“我是哥哥，是你的老大，你要听我的！”
温宣只好重新伸出手来，秦涯一把抓住了他，向上拉。
“这不是可以吗？看我一下就……”他一边抱住树干，一边咬牙使力，温宣被他慢慢拉了起来。
“温宣，从上面看，你好小啊哈哈哈。”他看着那张脸，忍不住想笑。
温宣也笑了起来，他的笑脸在叶影中像一朵白色的小花。
忽然间，那个笑容黯淡了，枯败了，死亡的阴影像潮水那样漫上了那张脸。
温宣在他手上变软，变得无力，直到滑落下去，他再也抓不住他。
砰——他像一颗苹果掉进了土里。
秦涯从树上俯视着那张脸，还有那不停从他嘴里呕出来的红血。
“温宣！”
他咚地跳了下来，摇着他：“你怎么了？”
温宣只是半睁着眼睛，嘴蠕动着却发不声音，他正在秦涯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里挣扎。
秦涯慌了，一把背起他：“我，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他拼命往门口跑，一个老师看到后尖叫了起来，赶紧接过温宣，往医院冲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秦涯有点不记得了，但他只记得最后一幕，温宣在被推进抢救室前朦胧地往他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白大褂们围过来，遮住了那张脸。
他则呆呆地站在走廊上，像块木头一样。
一个护士路过，叫了一声：“哎呀！你这小孩，怎么浑身是血？你哪里伤到了吗？”
秦涯低头看，半边肩膀已经浸了血，他抬起双手，上面全是红色，温宣的血正在他的手中凝固。
第二天下午，温宣醒过来了，医生护士们检查了他的情况，林梦也赶来了，交待他要好好休息。所有的声音中，唯独缺了秦涯的。
到了晚上，外面起了风，叶影摇动，这片簌簌的声音中突然夹杂着几声轻响，温宣笑了，看向外面。
窗户动了下，秦涯跳了进来。
但他没有走过来，只是僵站在月光下，看着温宣。
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模模糊糊地投到温宣床边。
一片寂静中，温宣的指尖动了动，轻轻地摸了下床沿上的那个影子，然后他挤出微笑，朝着秦涯吃力地伸出双臂。
“哥哥抱……”
秦涯一下就忍不住了，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
“对不起……”他小声地说。
温宣嗅到了他身上树叶和尘土的气味，心里酸酸的。
“不是你的错啊，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这样的，是我自己的身体太不好了。”
秦涯只是摇摇头。
“我，我怕你死了……”
这两天他一直提心吊胆，不敢到医院去，因为自己脑子里总想着手术、病重，死亡之类的东西，他害怕自己的这种想法太过强烈而真的影响到了温宣的病，村里的人说过，你想什么就一定会来什么，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两院相隔的墙边，向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神仙祈祷，希望那个可怜的小孩子不会因为自己而死掉。
他抱着这个小小的身体，周围全是药水味，温宣的气息在这片空气中显得非常微弱。
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只要能让温宣好起来，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这个小孩子不再生病，那张脸上不再变得苍白，甚至，甚至是让他交出自己的性命，他也绝不会犹豫，他将把他当成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用一切力量来保护他，照顾他，再也不让他受到任何欺凌，痛苦。
从这一天开始，照在他人生中的太阳开始挪移中心，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男孩子驶去，直到在那片阳光底下，彻底显现温宣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