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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交杯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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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之初,木叶摇落,秋阳穿过梧桐树萧疏的枝干,投落在行人的肩头,四周的空气如薄水般澄透,偶尔一串自行车的铃声滑过,在清空中响得很远。
温宣慢慢走在这片梧桐树下,时不时抬头看看那些失去生命滋养而变得枯黄的叶子,走完大道时,他捡起一片落叶,一边欣赏着上面的叶脉,一边往学校的方向回去。
走到新民巷时,他才发现巷子里有几个像混混一样的小青年聚在那里闲聊,他压了压鸭舌帽,抱紧手上的书,目不斜视地穿过他们。
没想到才走到他们跟前就被叫住了。
“喂,站住,收保护费。”
温宣只好停下。
他看了看周围,这里没有人经过,如果叫起来估计声音也很难传出去,他只好把兜里买完书剩下的二十多块钱掏出来,心里有些惋惜,与其给出去,不如刚才多买一本书了。
“拿走吧。”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混混走上前,一把抓过来钱看了看,啧了一声:“就这么点儿钱?”
“我没有多的。”
黄毛见他这副镇定的样子,一下子不爽起来,嚷嚷道:“你是哪所学校的?”
“朝叶一中。”
他呆了一下,随即怒道:“唬鬼呢?你个初中生还敢装高中的?”
温宣有些无奈,他才上高一,年龄比平均的要小了一岁,而且因为从小生病,所以发育迟慢了一点,这样看起来就更小。
他本来想快点走,但见这些人脾气有点冲动,不愿意和他们起冲突,于是把自己的校牌拿出来给他们看。
“你们自己看吧。”
黄毛接过来看了看:“朝叶一中……温宣?”
一旁有个小青年突然凑过来看:“诶,马哥,这不就是三中校花喜欢的那个男的吗?”
马新讶然:“程珊喜欢的就是他?”
温宣寻思他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正要快点走掉时,背后传来一声:“站住!”
温宣只好停下步子:“你们还有事吗?”
马新转到他面前,想找个理由骂他一顿,但仔细一看温宣的脸又挑不出话了,只好挠了挠他那颗黄脑袋,骂道:“不就是一臭小白脸?你他妈得意什么?”
温宣终于忍不住道:“我哪里得意了?”
“你长这样你不得意谁信?”
“我不认识你说的女孩子,我要回学校了,麻烦把帽子还给我。”
马新拿着帽子在手上拍了几下:“你还想要帽子?喽,给你。”
他把帽子扔地上,一脚踩上去,碾了好几下。
温宣必然是不会捡的了,他在想回去后要怎么跟哥哥解释,因为帽子是秦涯的,如果让他知道是被这些小混混扔了,到时候又要闹出一场事来。
温宣放缓声气:“我不要帽子了,让我走吧,我们学校晚上有点名。”说罢他就想穿过去。
“站住!让你他妈的走了?”
几个混混气赳赳地堵在他面前,温宣紧张起来,一边看着巷口有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一边思考怎么脱身。
“你们想做什么?”
马新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着他:“怎么身上没点儿值钱的东西?”说完往温宣兜里掏,温宣下意识打掉他的手,往后一退:“你怎么随便碰别人?”
马新攥紧了拳头:“你他妈敢跟我叫?”
“诶,马哥!”有个小混混及时拦住了他,“我有件事说!”
“又怎么了?”
那个跟班拉过他到一边,低声道:“这小子他哥叫秦涯,打架特狠的那个你不记得了?你别惹他,他哥有点儿护犊子,等下要被他找麻烦。”
“我怕他啊我怕……”马新嘴里咕哝着,心里有点打鼓了,他之前就听说隔壁红山初中那块儿有个不好惹的,上学的时候就把周围的小混混都揍了个遍,揍得一群人敢怒不敢言,他没想到这人到朝叶一中来读书了。
“骗鬼的吧?他能上这种好学校?”
“我刚开始也不信!但听他们说他成绩怪好的,好像还是高分考进来的。”
马新想了想,刚才升起的气焰这时已经矮了一截了,瞥见地上那个被他踩得脏兮兮的帽子,又矮了一截。
他把帽子捡起来,往温宣怀里一扔:“这傻逼帽子给你,滚吧,滚远点,老子看了你烦,以后见了我们要绕道,听懂了吗?”
温宣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皱着眉头拎起那个脏帽子:“麻烦你们让一下。”
几个人摇摇摆摆地挪出一点儿空来,温宣快速地穿过他们,走远了。
走了一会儿,已经望不见那伙人的影子了,温宣才放慢了脚步,他想报警,但他没有手机,因此回到学校时向保安处反映了附近小巷有小混混收保护费的事,之后他就忘了这件事。
直到下个周,他做完家教回来,穿过那条巷子,才出巷口就被那群小混混拦住了,他们似乎是专门等在这里的,气汹汹地瞪着温宣,朝他逼近。
温宣顿感不妙,正在苦想怎么跑才不会被追上时,那个叫马新的小混混往前一步,迎头朝温宣扔了一团东西,温宣避之不及,低头一看,是几张散乱的钱,加起来正是二十五——之前被他收的数额。
马新往温宣面前呸了一口水:“穷鬼!这点钱也要要回去,没见过钱一样!”
温宣愣了一下,环视一周,他才发现他们脸上或大或小地出现了一些伤,像是被人揍了。
马新鼓着眼睛,满含怒气地瞪了温宣一眼,径直往前走了,剩下小混混也跟着走掉,但每个人走过温宣时每个都特意撞了他一下,有个还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还跑去跟你哥告状!小孬货!”
温宣吃痛地揉着肩膀,皱眉捡起了地上的钱,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的两个周里也是如此,温宣从家教地点回学校的路必须经过这条路,他也没有办法,而这群人依旧等在巷口,但似乎有所忌惮,也不揍温宣,就只是故意在经过温宣的时候猛地撞他的肩膀,间或骂几句。
这种行为就像小学生一样幼稚,温宣本来有点生气,后面就觉得好笑起来,不愿跟他们计较。
直到这次再路过巷子时,他察觉到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这群小混混零零散散地靠在墙边,像树干上的麻雀那样挨成一排,见了温宣的身影后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堵成一堵墙,就只是盯着他。
温宣犹豫了起来,正在迟疑究竟要不要过去时,对面就有了行动。
马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脚看起来有点瘸,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
他在温宣面前站定,眼神没有着落地四下看着,挠了几下头,好久才艰难地开口:“你能不能跟你哥说一下,让他别老是堵我们?钱不是已经还给你了吗?”
这回他脸上还添了新伤,涂了焦黄的碘伏后,一张脸更显狼狈。温宣从没有好好看过他,这时觉得他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他染的黄毛已经有点掉色,露出黑色的发根,身上穿着黑色的紧身T恤,上面印着“别迷恋哥,哥只是传说”的文字,下面露出几根线头,还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趿拉着一双假牛皮凉鞋,粗糙的脚趾头伸出来。
温宣道:“我没有跟我哥告状,不过我回去会好好跟他说,让他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哦……那好。”
两人没什么话说了。
马新交换了一下脚的姿势:“那行吧,我走了。”
他回到了他的伙伴们中间,一群人渐渐消失在巷口。
温宣叹了口气,抱着书,慢慢地回了校。
又过了两个月,念城入了冬,初雪新下,处处晶莹。
一辆小车往修车厂驶去,不时发出故障的嗡嗡声。马新收回了看雪景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往车窗上哈气,胡乱画了些小人。
“……过年了给你找个工做,再不给我收心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听到了没有!”马新的父亲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骂他。
“我不是在听嘛!你一直在说说说!”马新把车窗上画好的小人一把抹掉,重重地坐回车上,抱着双臂不说话。
马父看儿子这副态度,气又涌上来,一路上骂个不停,好不容易到了修车厂,他车还没停稳,马新就憋屈地跳了下来。
“短命的鬼!你急什么急?”
现在是午饭时间,偌大个店里没见人影,马新不想听老爹唠叨,趁他停车的时候,走进里面左顾右看,叫道:“有人吗?”
他瞥到里面的角落里有个人在修车,于是朝他走近:“喂,我们有车要修。”
车前盖支起来,那人俯身检查零件情况,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只肌肉强劲的胳膊撑着前盖。
见他没回应,只好再走近点,看到他上衣全脱了,撑着前盖俯下身,那强韧结实的背肌就半隐半现在灯光下。
马新声音不由自主小了下来:“那个,我们来修车的……”
那人把手里的钳子随手抛到了一边的工具箱里,咯啷一声,他直起身,回头看向马新。
高大挺拔的身形挡住了顶上的灯光,向马新投下一片阴影。
马新对上了那双微微发冷的锐利眼睛,脱口就是一声“卧槽”,退后好几步。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两个月前被他揍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又羞又气,尴尬得想拔腿就跑。
这时,他爸走了过来:“小哥,麻烦先给我修一下车。”
他才说完,就看到自己儿子木着脸,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一天到晚,丧起个脸莫名其妙的!”他爸在后面骂。
马新气得要死,都怪他爸要跑到这里来修车,还当面骂他,他憋着一口气想走出去,外面又下起了小雪,他只好退在门边,叉着个腰,气鼓鼓的。
里面传来那人和他爸谈话的声音,马新一听到那人的声音,就想起他的拳头,还有自己被揍倒时落在他身上冷硬的目光。
哼,秦涯,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个修车的?估计还是个兼职的,他可是客户,按理说他还得对自己陪着笑脸哩。
突然间他又想到,要是他爸开的是什么拉风的宝马奔驰就好了,可惜只是一辆不新不旧的杂牌车,还是一辆发出像老头吐痰的声音的杂牌车。
他站了会儿,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窝囊,这样子像在怕秦涯一样,他就不信秦涯还能在这里揍他,于是壮起胆子,装作没事人一样悄步进去,站在一边看他们修车。
“……打死方向和掉头的时候老是咯噔咯噔的,这咋回事?”
秦涯蹲下身查看情况:“一般是半轴的外球轮坏了。”
“还有跑起来声音大,嗡嗡嗡的。”
“可能是轮子轴承的问题。”他粗略地扳过看了下,“还有轮胎得换了,内侧胎面不平,磨损得有点厉害,这里,裂了两道缝。”
马新尖着耳朵听他讲,不知不觉凑了过去,他讲得还挺专业的,态度也没有不耐烦。之前他不小心堵了这人的宝贝弟弟,第二天他们一群人就被收拾了,之后更是不停地找他们麻烦,后面他不得已跟温宣求情,然后他的日子突然变得安生起来了,就这样惶恐不安地过了两个月,今天是第一次遇到他。
马新偷偷地去瞄他,这么冷的天,他为了方便干活脱了衣服,也没有觉得冷,拿轮胎的时候,工装裤勒着紧实的腹肌,随着腰胯而动,使扳手时,手上的青筋微微鼓起,马新尝过那拳头冷硬的滋味,更不用说他举手投足间肢体无不舒展有力,就像他打架时动作也同样干净,利落——如果抛开是在揍他的事实,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他这个年纪的男生会崇拜的魅力,更何况脸长得很帅,听人说很多女生都在打听他。
马新突然有点失落落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是个瘦猴子,穿点儿宽松的衣服,肩膀的骨头都要突出来,骨架也不壮……他越想越丧气,而秦涯一直在专心修车,没有看他一眼,似乎根本就忘了他这个人,或者觉得不太重要,说不定他心里正在笑自己呢,马新勉强站了会儿,又溜回门口待着去了。
过不多时,车快要修好了。
“你这个遭瘟的,还不给我滚过来,又到处跑!” 马父朝马新吼道。
马新恼怒地走了过去。
这时修车厂的老板吃完饭出来,秦涯擦着手上的机油和灰尘,朝他简单说了下情况,到了收钱的时候,他朝马新抬了抬下巴,对老板淡淡地道:“张哥,他是我熟人。”
张哥笑道:“你熟人啊?那就少收点,不碍事。”
马新愣了,马父则有点狐疑地看了两人,他儿子的朋友一般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小混子,这个小哥看起来沉稳多了,做事也落落大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玩到一起的,但既然能打点折,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敷衍客套了几句,然后付钱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看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认识那个修车的?怎么认识的?你看看人家,有份正经工作,做事条条有理的,你呢?你整天就知道跑出去跟些野猫子鬼混……”
马新难得闷声不吭地听他父亲絮叨,这时雪下得渐渐大了,他将头伸出窗外,向天顶一看,那雪好似无穷无尽的白色落花,正向他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