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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交杯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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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期间,两人给奶奶迁了坟,又多方周转,定下了结契的日期,一切都很顺利。
开学后的第一周周末,温宣做完家教回来,照例穿过那条小巷,开春不久,柳梢上泛出嫩黄,在风里轻轻摇动着。
才走出没几步路,突然听到后面摩托车“嘀”的一声。
他回过头看,马新慢慢用脚刹着车,往他这边驶来。
“你要回学校啊?上来。”马新用下巴示意他坐上来。
自从那次马新向他求情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不过前一段时间他突然出现在巷口,想捎他回学校,温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示好,于是拒绝了,马新没有坚持,蹬一脚油门走了,之后的周末也是如此。
只是今天略有不同,他那头黄头发染回黑色了,身上也没再穿那些很“潮”的T恤,看到温宣摇头后,他没有走,不耐烦地拍了拍后座:“坐上来,送你。”
“为什么要送我?”
“诶你这人问东问西,免费送你你还不乐意了。”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谢谢你。”
马新嚷嚷道:“你瞧不起谁呢?让你坐就坐!”
他叫得太大声,有几个路人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
温宣怕他闹起来,连忙道:“好了,我坐就是了。”
他不太习惯坐这种摩托车,费了一番劲坐上去后,双手生疏地抓着两边的座位边缘。
“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乐意。”马新启动了车子。
自那天他爸修车之后,他想了几天,鬼使神差地又把自己的摩托车开到秦涯那里去修,因为只是小问题,秦涯没收他的钱,他别扭地嗯了一声,然后开走了。全程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但男生们都默契地知道这代表关系开始交好了。
马新这种小混混自有一套交友逻辑,如果和一个人成朋友了,那个人的兄弟也是自己的兄弟,捎人一程是理所当然的,只有温宣一个人还在莫名其妙。
马新的开车技术不是很稳,经过一段不平的路,温宣被他颠得快掉下去。
马新瞥见他在后面摇摇晃晃的,啧了一声:“你的手放我腰上,稳一点。”
“啊?”温宣立马拒绝,“不用了。”
他不太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尤其是陌生人。但从后视镜里他看到马新瞥了他一眼,他怕马新以为自己厌恶他,想了想,小心地把手放在了他腰上:“我只是怕你被我带得坐不稳。”
“你担心这个干嘛?我开车技术很好的。”
马新瞥了一眼温宣放在他腰上的手,那卫衣袖子里露出的手腕映在天光下像雪那样白。
“我说,你们是亲生的兄弟还是怎么的啊?怎么长得一个壮一个呃,瘦啊?不过我看你们长得还是有点相像的。”
温宣眼睛都亮了:“真的吗?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马新看他很开心的样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于是顺着说道:“嗯,说不上哪里像,但是感觉像,你们都长得同样好看。”
温宣笑道:“我和我哥不是亲生的,不过我们再过十几天就打算结契了。”
这件事他只告诉过林梦老师和室友们,原本他是不会跟不熟的人提起这些的,只是马新说了他俩长得像后,他便一下子觉得马新人很好,自然而然说出来了。
“你们要结契啊?那这算喜事了,我表叔的朋友也和他的一个兄弟结了契,我还去吃过酒席呢,你们要不要办酒啊?”
“当然要。”
“可惜我不是你乡里的人不能去参加,等你们办完酒,给我捎一坛,也让我尝尝呗。”
温宣起先觉得他太自来熟,不过看到马新替他们高兴,他也爽快答应:“好,我会记得给你留一坛酒的。”说完顿了顿,“之前我哥和你有些冲突,我替他向你道歉,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他态度很诚恳,弄得马新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些干嘛,该怎样怎样呗,一开始也是我不对。不过说实话,你哥的拳头怪狠的,虽然狠嘛,但又有点帅。”
“再帅打人也不太好。”
马新忽然歪嘴笑了一下:“你俩性格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平时你们不打架吗?”
“打架?为什么要打架?”
“呃,你哥没揍过你啊?我小时候一惹事我堂哥就开揍我了,只不过现在不揍了,因为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哥哥从来不打我。”
“骗鬼的吧?一次也没有?我就不信你小时候没犯过错,像他这种脾气怎么可能不收拾你?”
“没有啊,我惹他生气了,跟他道歉就和好了。他惹我生气了,也是跟我道歉就行了。”
马新有些惊讶:“你们感情怪好的,你哥这种冷冰冰的人还知道讲道理。”
“冷冰冰?是在说我哥哥吗?可他平时挺温柔的。”
马新瞪大眼睛,一副见鬼了的表情。温柔?他脑海里窜出他第一次见秦涯时的场景,现在想来都忍不住浑身打个寒战。
那天他和小弟们去巷子取摩托车,看到尽头暗处有个高大的人影斜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的。当时阳光有点扎眼,他没心情到处看,刚插了钥匙,手还没放上车把手,猛地一下自己的车就被踹翻了出去。
那个人影走到光下,凛着脸居高临下地环顾了他们一圈:“挨个儿来还是一起上?”
最后他们这群混混被揍得差点报警。
温宣看到马新神色变幻莫测,忍不住解释道:“我哥哥相处久了,人很好的,如果当初冒犯了你,希望你别计较。”
马新胡乱嗯嗯。
车行到一半,风渐渐大起来,温宣看了看他那头被吹得乱七八糟的黑头发:“你又回去读书了吗?”
马新像是听到了什么傻瓜话一样,笑了一会儿才道:“‘又回去读书了’?哈哈哈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老早就退学了还读书呐。”
“只要想读,什么时候都能重来。”
“你们脑瓜子好的三好学生才会说这种话,我这种数学只考个位数的人就不是读书的料,我现在去我二叔承包的鱼塘里做帮工了,怎么,是不是看着我像正经人了?”
温宣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是特意等在巷口来送他的。
“是有点让我认不出来了,不过比你之前的要好看很多。”
马新将头摸了一摸:“我的新发型帅吧?”
温宣微微一笑:“是很帅,看起来很有精神气。”
说话间很快到了学校,他们的学校建在高地上,到校门要上一个斜坡,马新本想一鼓劲冲上去,温宣忙说不用了,于是车停在了路边。
温宣依旧费劲地从他那车上下来,马新诶了一声,往前坐了一点,空出一截位置给他。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有事来找我,我周末的时候一般在西平网吧。”
“好,谢谢你,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
马新看他有礼貌地道别后,就乖乖往学校走,回去的路上他不由得想,如果他是这小孩的哥哥,他也舍不得打。
选定黄道吉日后,很快到了结契那天,他们举行仪式的地点在当地山上的神庙。
秦涯怕温宣脚力不行,因此本来在星期六的仪式,他们星期五就向学校请了假,前一日到,不至于误了第二天的仪程。
这时山脚青稻已经抽了穗,遥遥望去如绿毯线头,清新入眼,风一吹,稻叶哗动,底下水波银光粼粼。庙宇隐没在山腰上,仰头仅能看到一个角檐微微从林间露出,一条青色长阶从山脚盘绕其上,苍翠夹道,山花漫开。秦涯带着温宣慢慢走了大半日,看了些山景,终于在黄昏时分终于望见了庙的影子。
两人步上重叠回环的石磴,庙里未修山门,走完石阶就是一片阔大的场院,周以石栏,进院抬头就是三间大殿,正坐青山之中,殿前长廊环抱,戒坛香烛袅袅,东侧一棵参天的古榕树,婆娑有声,殿后入眼幽深,只能窥见一些阁舍红红的檐角。
这间庙供着当地的神明,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乡中祭祀、岁时活动、庆典等等都在此间举行,念城这地方穷僻,在修庙一事却不马虎,朱漆金箔即使有些旧暗,却保存完好。
秦涯带着温宣见过了主持,夜里就先在庙里歇下。
到了第二天清晨,晨鸡鸣过三声后,庙里就开始忙活起来。温宣比秦涯先醒,在天光中慢慢踱到寺庙后面的露台,四周青山环合,草木翳映,只让人觉得身处一片冷绿世界中。
温宣正出神时,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温热袭来,他回头一看,秦涯给他披上了外套:“你才醒就急着出来干什么?衣服也不多穿,山上感冒了不是好玩的。”
温宣拉了拉衣服,笑道:“我本来想看看昨天没看完的碑文,结果这里风景太好了,我就待了一会儿。哥哥,你看这下面。”
他指了指底下的深谷,秦涯低头一看,谷底雾气卷盈,仿佛白河涌动,这时太阳渐渐高升,雾气随之稀薄起来,幽暗的谷底渐渐露出来,又在金光一寸寸变明,这时温宣嗅了嗅空气,油然感叹道:“雾霏岩谷暗,日出草木香。”
“我听他们说,昨天半夜里开始下雨,所以雾气才这么深,不过幸好今天是个晴天。”
“怪不得呢,我看到石砖上有些湿湿的。”
这时突然传来撞钟声,宏远悠长,山谷余音传响,温宣听完后道:“他们应该全部起来了,哥哥,我们去帮忙布置一下吧。”
秦涯拉住他:“你去干什么?要结契的人这天身上要干净,不要沾上脏东西,你就待在这儿,等他们弄好了再出去。”
温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到了时间你记得叫我啊。”
其实严格来讲没有这种说法,只是秦涯不愿意温宣干活儿而已。
又过了许久,只听得鸟雀啄鸣林中,庙前人声渐渐喧杂了起来,脚步往来声,器具交碰声,铃磬声,混成一片。原本结契应请双方各自的父母亲戚,好友熟人参加,但两人都是孤儿,因此只请了和奶奶有过相识的人和迁坟时出过力的人。
太阳清和,桑影微微映在地上时,乡人们便说说笑笑地上了山。
温宣十分好奇庙里的布置,趁秦涯不注意,悄悄踅到了廊侧,往外一看。
场院里人影散乱,上方悬着长绳,贯穿前后,绳上扎着无数红布条;院角支起春幡,高高挑起;那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榕树下系着红绸带,风一吹,满地的红影拂动。鼎里焚着香,香案上堆满果品清供,两侧的条凳则放着一些酒馔,春饼和红糕点心,凳脚上还系着桃花花枝,灼灼耀眼,一只小猫路过那儿,仰着个小脑袋嗅花,好奇地用爪子碰了碰,被花枝打到了脸,吓得弹到一边,溜走了。
这时院内人头攒动,有的走累了,坐在树下围砌的石凳上歇息,有的在净水渠那边弯着腰拿竹筒勺洗手,一些人或坐或立,谈笑不息,另有一些小孩窜来窜去追着玩,或者牵着大人的手吃果子……
人的热气,香火气,阳光下的草木香,统统在上方的空气里发酵,带着春日的生机向四面八方散去,扑到温宣脸上暖融融的,让他一时有些目眩神移。
不多时,秦涯找到了他:“你躲在这里干嘛?你想看我就带你去前面好好看,反正差不多到时间了,等下我带你出去。”
温宣吓了一跳:“什么到时间了?”
“结契啊。”
“在这么多人面前?怎么个结法?”
秦涯笑了:“别怕,你跟着我做就行了。”
温宣不免胡思乱想起来,他本以为就是简单地开个酒席,跟大家知会一声,吃完饭就散了,但这架势太正经了,温宣不知道要走什么过场,联想一下他看过的电视剧,该不会等会儿要弄什么滴血为盟吧?
他拉拉秦涯的袖子:“哥哥,如果他们要割我的手指,可不可以我自己来?”
秦涯气笑了:“你的脑瓜里在想什么?不会割你手指的,也不搞什么滴血,总之,你跟着我做就行了。”他想了想,“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全是你不认识的人,所以觉得紧张了?”
温宣点点头。
秦涯往外瞥了一眼:“这些人我也不认识,有些迁坟的时候才稍微谈过话而已,所以我和你是一样的,你不用紧张,跟着我来就行了。”
温宣这才稍微放了点心。秦涯看他乖乖地跟在自己身后,忍不住揉了下他的脑袋,温宣立马慌慌张张地抚顺了:“不行啊,弄乱了等下还要出场怎么办?”
温宣过于认真的时候就显得很可爱,秦涯心里一动:“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啦,这是大事啊。”他脸上微微放光,“我和你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大家都承认的兄弟了。”
秦涯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他低头笑了一下:“是啊,这怎么能不算是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