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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孤雀惊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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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护士看着温宣睡下后，便关上灯离开了。
温宣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搬来一个凳子放在窗边，然后站上去，趴在窗台上望着隔壁的长明院。
今天哥哥会不会来？
今天他的身体情况比昨天差一点，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输液，现在站一会儿就觉得气都喘不匀了，于是只好回到床上去。
这时，小孩瞥见了其他几张空床，月光下床单惨白无比，他莫名其妙害怕起来，一下子钻进了被子里，把自己捂得紧紧的，就在不久前，这些床上都住着重症病人，但是他们都接连死掉了。
死神每天要伸出魔爪从死人堆里抓走一大堆人，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小小的，又弱又小，于是他从死神的指缝中掉了下来——最后活到了现在。
但是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懂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两三岁的时候，他在医院里看到别的小孩叫妈妈，一开始他不知道这个称呼具体代表了什么，所以他就朝每个护士姐姐叫妈妈。
护士们一听他抱着自己叫妈妈，心都软了，对他格外好。
直到后面大了一点，他才明白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没有妈妈的事实。
爸爸妈妈在的地方叫做家，他没有爸爸妈妈，所以他没有家，他只有这间小小的孤儿院可去。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疾病，贫穷，一时的性冲动，破裂的感情……被弃的孩子们被生活冲到了长明院这片荒原上。对于这里的小孩来说，爱是匮乏品。温宣长得比所有人都要可爱，所以他从保育员那儿受到的关注自然比别人要多，孩子们大概也察觉到了这点，他们经常故意走到温宣身边，一下将他撞倒。
“你哭什么呀？反正老师也会来哄你！”他们扭头走掉了。
有时欺负他的孩子们会像突然忘了这些东西一样拉着他一起玩，也许是因为对他们这些孤儿来说，孤独的感觉最终会大于嫉妒的感觉。
不过他不是一个很好的玩伴，玩着玩着身体就不行了，他总是乞求玩伴们等等他，每当这时，他们就说：“哎呀，温宣真的好娇气！”
听了这话，他就呆呆地停了下来，不怎么和他们玩了，只是透过玻璃窗看那些奔跑在阳光下的身影。
而秦涯是第一个愿意陪他玩这么久的人，今天一整天他都在想他的这个朋友，但是他会再来看他这个病小孩吗？
沙沙——窗外树叶突然响了起来，温宣立马起身把灯打开，秦涯刚好从窗台上跳了进来。
“秦涯哥哥！”
秦涯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温宣很开心地挪出一个位置给他。
“你在等我吗？”
“对啊，我一直在等你！”
秦涯注意到温宣的手背上有一个新的淤青小孔：“你打针了吗？”
“对。”
他又看了看温宣的脸，比昨天白了很多，嘴唇也在发白。
“你……生病很痛吗？”
“有点痛，但是没关系，因为每天都是这样的。”他把自己的玩具找了出来，放到他面前，“哥哥，给你玩，这是那些大人给我买的。”
秦涯的兴致转移到了这些小玩意身上，他可从来没有得过这种“精致”的玩具，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掏出一把蔷薇花来，塞到温宣手里：“喏，送给你的。”
但这些花已经在口袋里压得快扁了，温宣却显得很兴奋，好像收到了宝贝一样，拿起来看来闻去。
“谢谢哥哥！”
秦涯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两个孩子在床上玩了一会儿，秦涯玩着玩着，突然发现旁边没声了，他回头一看，温宣已经睡着了。
“你怎么又睡了？”
秦涯不满地想摇醒他，手还没碰上，温宣忽然梦呓起来：“妈妈……”
秦涯心里嘀咕：谁是你妈妈。
他正要下床，那呓语声更大了，温宣眉头抽动起来，呜呜地叫着妈妈，像是要哭了。
秦涯呆了一下。
这个小孩和他一样，都是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的。
那温宣梦里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呢？
那呓语渐渐地低了下去，温宣的眼睛里冒出几颗泪来。
秦涯不由自主凑了过去，抹了一下那滴颤悠悠的泪珠。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伤心，也想大哭一场，他想奶奶了，可是奶奶已经不见了，他永远只能在梦里见她了。
这个瞬间他有种成为了孤儿的感觉，世界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斜着眼睛看他的人们，周围的人都讨厌他，他们说他是“坏种”，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可是对他说着这些话的人一次都没有靠近过他，他走在田埂上，那些母亲一看到他就悄悄地将自己身边的孩子调到另一边，不让自己的孩子可以挨到他，他将双手插进兜里，若无其事地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听到后面的母亲教育儿子：“以后别和这些又脏又臭的人玩。”
只有奶奶会把他搂过来，给他擦脸上的灰。
但遗憾的是，他不够小，不足以用年纪来遗忘她，他也不够大，不足以将逝者的爱转为支持自己的力量，他只能用小孩子的方式，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她，直到这种思念将他吞没。
只有胆小鬼才会哭，他紧闭双眼，但泪水已经从眼眶中冒了出来。
过会儿，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哥哥，你为什么哭啊？”
秦涯睁开眼，看到温宣已经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他。
“不用你管。”他急忙转过脸，擦干净泪水。
“你想妈妈了吗？”
“我没有妈妈，我只有奶奶……”说到这里，他哽了一下，泪水又淌了出来。
温宣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别哭啊，没事的，没事的……”他学着医院里安慰家属的方式，抱住了秦涯，小手不停地在秦涯的背上轻抚着。
“哥哥，我陪着你好不好？没事的……”
秦涯突然想到温宣本身也没比他好哪儿去，甚至更糟糕，因为他还有奶奶爱，而温宣的爸爸妈妈连爱都不爱他。
他突然转了过来，一把搂紧温宣，又有点儿粗鲁地把他的脸按了下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外面的风声还在响，墙上枝影摇曳，温宣微弱的声音从自己的怀里冒出来，不停地哄着他。
秦涯哭完了，把眼泪一抹，松开了温宣，这时，他像没事人一样粗声说：“好了，快睡觉吧，我困了。”
他啪地按倒温宣，把被子一拉躺下了，他有点害臊，因为他第一次在同龄人面前哭。
温宣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本来就困得厉害，头才沾上枕头没几秒，就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入睡前还能听到他口中朦胧地说着：“秦涯哥哥，不要难过啦……”
秦涯小声地说：“我说了我没有哭……”
没有回应。秦涯撑起手肘，有点寂寞地看着这张脸，莫名其妙的，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温宣的脸蛋，好软。
他凑过去嗅了嗅，一股香甜的熟睡气息从那细嫩的皮肤上传来，秦涯不知不觉有了点睡意，他躺回去，搂过温宣，闻着这股气味，也睡着了。
第二天叫醒两个小孩的是护士的惊呼声。
“天哪！怎么多了一个小孩？你是从哪里来的？”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孤儿院里育养员也慌乱地叫了起来：“秦涯！秦涯呢？有谁见到他了吗？”
最后这件事以林梦出面向医院道歉作结，但她没有责怪两个孩子，只是跟秦涯说，如果他想来看温宣，可以让她带他去。
于是这样过了一个周，到了温宣出院的那天，秦涯一下课就跑去问林梦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温宣。
林梦道：“朱老师去接他了，你先跟我来，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其实只是秦涯进孤儿院的一些余留手续而已，等完成了，林梦带着他出了办公室。
“按你现在的年纪应该读二年级的，但你没有上过学，所以我们还是从一年级读起，如果有什么不会的，一定要多问老师……”
说到这里，林梦低头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秦涯，发现他正处于走神中。这个孩子在别人说话时很难认真听下去，因为他不喜欢，所以也不在乎对方说些什么。
林梦突然停了脚步，秦涯没反应过来，差点撞上她，他往后退了退，抬头看人。
“我发现你不是很喜欢我对不对？”林梦叹了口气，低头注视着身边的孩子。
他说：“我什么也不喜欢。”
“温宣呢？你不喜欢他吗？”
秦涯犹豫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林梦抬头一望，笑了起来：“哦，温宣已经回来了，快看！”
秦涯连忙去看，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温宣周围聚拢了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
有个男孩凑过去翻温宣的衣兜，叫道：“他有糖！”然后拿了一颗出来在大家面前晃晃，其他小孩一见，也立马挤过来，去翻温宣的衣兜，温宣没办法阻止他们，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糖全抢完了。
而这场面落在秦涯眼里，他只觉得是温宣叫他们来分糖吃。这么一来，他突然感觉天都塌了，完全不能接受这一幕，因为他和其他小孩不和，那无疑是敌方阵营，可温宣却和他们成为好朋友了，不仅如此，他一回来就先跑去见别人，跟别人好了，还把他赢来的糖分给那些人吃，原来温宣是个叛徒！
如果是他奶奶，奶奶就不会故意在他面前和他讨厌的人说话，只有奶奶才爱他，可是她又死了……激愤之情涌上来，他便更恨温宣了，这个骗子！叛徒！一点儿也不守信用！
一边的林梦不知道转眼间局势已经大变，她将手放在秦涯肩上：“怎么不去见他呢？”
秦涯啪地打掉了林梦的手，咬牙切齿说：“我才不喜欢他！”
说罢他扭头走掉，只留下林梦呆在原地。
温宣好不容易从同学们那里脱身，他找了半天，终于在小亭子那儿找到了秦涯。
“哥哥！”他开开心心地跑过去，秦涯迎面走过去，看也没看他，啪的一声把他撞倒了。
“滚远点！”他扔下这样一句，气汹汹地走了。
温宣都呆了，他不知道秦涯为什么会生气，难道他做错什么了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等到上课铃响了，他跑到教室一看，秦涯已经回来了，他连忙过去问他怎么了，秦涯却对他不理不睬，完全把他当空气一样。
这时数学老师进来了，开始发之前考试的卷子，一边发一边念成绩。
“第一名，温宣，而且还是满分哦，他比你们都要小，而且还生了病，照样考得这么好，是不是很厉害？大家给他鼓下掌！”
老师带头拍起掌来，孩子们也跟着拍起来，发出夸张的“哇”声，纷纷朝温宣那里看去。
温宣很不好意思地接过了卷子，脸上红红的，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老师”。
名次念得很快，温宣却迟迟没有听到秦涯的，直到老师念到最后一名才听到了他的名字。
老师往底下看了看，看到秦涯后叫道：“哦，你在这里！我以为你又野哪里去了！”
他扶了下眼镜，鼓着眼睛看了看试卷上的分数：“零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考出来的，我记得你的作业一次也没有交过对吧？好好端正一下学习态度，不然你还会是最后一名。林老师还要我多给你补基础，但是你问问自己，我叫你到办公室你去过一次吗……”
底下的同学们听了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挤眉弄眼地往秦涯身上看，重复着学老师的话。
只有温宣一个人难受极了，他看了看旁边的秦涯——若无其事地靠着桌背，手里滚着一支笔，目光落在桌面上，脸上什么反应也没有，仿佛老师批评的不是他一样。他这副模样却叫温宣更加难过，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是自己考零分。
过了会儿老师才没有再说下去，教室里的笑声也渐渐停了。课还在继续上，但温宣一直没敢去看秦涯，把头埋得低低的，他讨厌自己没有帮秦涯说话而任由他挨批评。温宣伤心地想，如果大家都在笑他，那他就当不笑他的那一个。
他把那张100分的试卷折起来，折得小小的，压在了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下课后，秦涯一等铃声响了就跑出去，老师看了直摇头。
他溜到了一个小花坛旁边的台阶上坐着，下节课他也不想上了，他还想跑出这个地方，但是他还能去哪里呢？他也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他听着远处那些孩子们的欢笑声，呆呆地坐在那儿，树梢中漏下点点光斑，在他身上晃来晃去。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温宣的身影已经从他身边掠过了。
他心中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失落，不过这算什么呢？他本来就讨厌他，本来也不想要温宣理他……他突然瞥见了自己身边放了一个小小的纸包，于是好奇地拿起来，拆开看，里面是一块绿豆糕，纸条上还写着字，他毛手毛脚地拿起糕点，展开纸。
[讨厌我可以，不要讨厌我的绿豆gāo]
秦涯左看右看了半天，撇着嘴把纸条收起来，然后尝了一口绿豆糕，嚼巴了几下，接着全部放进了嘴里。
好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