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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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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过后的新学期,大家都还没从假期里缓过来,个个都垮着个脸,只有李晓阳不一样,他乐呵呵地背着新书包走进教室,对路过的每一个同学说新年好,本来就心里就烦的同学听到他这么打招呼,翻了个白眼没有好气道:“年早就过完了,笨蛋!”
李晓阳像是没有听见这些话一样,取下书包在座位上坐下,然后慢慢地摘掉自己的帽子、耳罩、手套、围巾、罩衣……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他慢吞吞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没忍住问道:“你穿这么厚走路不会不方便吗?”
“不会啊,”李晓阳双手做拧车把的动作,“我妈妈骑摩托车送我来的,风很大,要穿厚一点才不冷。”
“哦。”
“对了,这个给你。”李晓阳从棉服口袋里拿出一枚巧克力金币献宝一样递到我面前,“可甜了,我表弟给我的。”
“你表弟给你的,那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他给了我两个,我吃了一个,这个给你。”李晓阳手举着不动。
“好吧,谢谢,”我拆开巧克力金币外面的锡纸咬了一口,“真的好甜啊。”
那枚巧克力我只吃了一半,剩下的用锡纸包好放学的时候给了李坚,李坚拿着那半颗巧克力,开玩笑道我交了个好朋友,什么都想着我。
“那你不也有一个好弟弟嘛,什么都想着你。”我以为他是在笑话我,手指戳着他的肩膀反问他。
“是是是,谁让我运气好呢。”
进入三月,天气明显升温,桃树和梨树已经陆陆续续地开花了。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语文老师正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课文,李坚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敲门打断语文老师,“老师,不好意思,我有事情找一下我弟弟。”
“好,”语文老师环顾教室一圈,“谁是他弟弟,出去吧。”
我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去,李坚神色凝重,看到我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外婆不行了。”
“你不要骗我。”
“快走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李坚话没多说,拉起我就往卫生院跑。
我到卫生院时,张雪梅神志已经不甚清醒了,我和李坚跪坐她的床两边,李坚趴在她的耳边叫外婆,她听见了,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空中,“阿坚,小韧……”
我和李坚分别握住她冰凉的两只手,“在呢,我和小韧都在呢。”
“姐姐……”
“我已经给姨外婆打过电话了,她在来的路上了,晚上就能到了。”李坚眼圈红红的,盯着张雪梅满是皱纹的手,求着她坚持下去。
张雪梅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清,嘴里还是一直叫着阿坚、小韧、姐姐、桂生……
她叫一声,我们就应一声,叫了大概十几声,她就发不出声音了,大张的嘴不断喘着粗气,像是蓄力一样,良久,她叫了声“青青”,然后就一点呼吸也没有了。
“青青”是李坚妈妈的名字。
李桂生和张雪梅一共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儿子,还没满周岁就因为感染肺炎死了,老二是个女儿,也就是李坚的妈妈李青青。
因为失去长子的悲痛,李桂生和张雪梅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李青青身上,没有再生过小孩,李青青在他们身边顺利长大,十八岁的时候考上了深市的大专。
大专毕业后,李青青在深市一家公司做文员,机缘巧合认识了公司里的技术工程师崔磊,两个人坠入爱河很快就结了婚,次年就怀上了李坚。
李坚是在年底,距离新年还有两个月是出生的,为了过年回老家方便,崔磊和李青青贷款买了一辆汽车。
那时李家村没有几户人家买汽车,所以他们开着车回去可以说是在村里赚足了风头,很多人跑到李桂生家里来看热闹。
曾经追求过李青青的李小和手里夹着支烟,嘴上阴阳怪气地说李青青这是回来显摆来了。
出完月子过得严严实实的李青青抱着两个月大的李坚从车上下来,翻个白眼反驳李小和:“你要看不惯,你也去买一辆回来显摆呗。”
“切,谁稀罕,”李小和把烟头扔地上狠狠地踩灭,“这年头买得起车的多了去了,马路上人多车杂,谁知道哪天会出事!”
“呸呸呸!”张雪梅立马去打李小和的嘴,“大过年的说这种话!”
李小和躲开脸,嘻嘻哈哈地说自己在开玩笑。
他的这个“玩笑”一语成谶,崔磊和李青青返城的时候,车真的在高速上出了事。一辆大挂超重上路,急刹的时候车厢被甩的横在两个车道上,后车的崔磊避闪不及,直直地撞了上去。
主驾驶的崔磊当场死亡,副驾驶的李青青和李坚被送到了医院。
李坚被李青青紧紧地抱在怀里,没有受很重的伤,但是因为受到惊吓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医生把他从李青青怀里抱出来交给匆忙赶来的张雪梅和李桂生,然后推着大出血已经意识模糊的李青青进了抢救室。
李坚身上盖着的白色小被子浸透了李青青的血,他含着自己的手指尖声哭叫,天意弄人,尚在襁褓的他想不到自己的人生在此刻已悄然改写。
张雪梅抱着他,崩溃地求神告佛,祈求着万能的救世主能够救救李青青,救救她唯一的女儿,可也许是在苦海中挣扎的人太多了,救世主没能从众多祈求中听见她的呼喊,李青青还是去世了。
崔磊和李青青两个花一样年纪的人生命就这么终结在寒冷却阳光明媚的一天,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们的小家庭会很幸福,他们会在深市有自己的家,他们首付都已经攒了五分之一了。李坚还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崔磊和李青青都是独生子女,所以他们商量好了,要生两个孩子,一个跟妈妈姓,一个跟爸爸姓。
人算不如天算,这场意外就是发生了。
崔磊和李青青死后没有合葬,崔磊被他父母带回了老家安葬,李青青则被葬在了李家后山,葬在了那片原本是李桂生和张雪梅为自己准备的坟地。
为了不让李坚伤心,李桂生和张雪梅鲜少提及李青青和崔磊的事,只在李坚上学后主动问起来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时才说过这段往事。
李坚听到自己妈妈的名字,强忍着的眼泪决堤,他弯下腰,额头抵着张雪梅与自己相握的右手,姿态就像是一个虔诚祈祷的信徒。
我抓着张雪梅无力的左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李桂生死的时候我对死亡还没有确切的概念,等到李桂生的葬礼办完后我才回过劲来,明白他再也不在了。
现在,我已经知道张雪梅的死亡意味着什么,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像是被抽去全部力气一样瘫软在地上,抗拒接受这一事实。
一直守在旁边的护士看情况不对,跑出去叫医生,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来,检查一番后摇摇头宣布张雪梅死亡。
张雪梅死于脑溢血,她一直有高血压,出事前她正在菜园子里浇水,脑溢血可能是弯腰后猛地起身导致的。
她因为脑溢血栽倒在菜园子里后没有立马昏迷,神智还很清醒,能够自己呼救,不过她叫了很久都没有人来,直到有个走街串巷卖菜刀的男人从院子门口经过发现了她,帮忙把她送到了卫生院。
医生说如果发现的早,送过来或许还有救,张雪梅送来的太晚了,脑叶出血量接近50ml,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张玉兰晚上六点多到的卫生院,她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见张雪梅最后一面,张雪梅的尸体已经被白布蒙上了,她伏在上面哭得悲怮,我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晚上,刘志远叫车帮忙把张雪梅的尸体拉回了李家村,平日里看着我们就躲的村民此时纷纷围了上来,抓着我和李坚问张雪梅是怎么死的。
我看着他们好事的嘴脸,跳起来拿着扫把追着他们赶,“管你们什么事!谁准你们进来的!你们都出去!”
我的力气对他们构不成伤害,他们随着我的驱赶慢慢往院子外退,像是看猴戏一样用话不停刺激我。
“人没点大,还发起脾气了……”
“李桂生和张雪梅这辈子没白忙活,养了个好外孙,可惜没福气……”
“来来来,你打的着我嘛……”
我愤怒地举起扫把要打他们,他们立马像是猜中了一样尖叫起来,“快看啊,张雪梅外孙要打人了!”
“小韧!回来!”李坚拉住我举着扫把的手把我拖回院子里,反手把院子门给关上,“不要和这群无赖计较,外婆的事要紧。”
堂屋里,张玉兰在给张雪梅擦身子换寿衣,寿衣是很早之前就准备好的,李桂生走后的这将近一年里,张雪梅瘦了许多,寿衣穿在她身上,袖口和腰身都显得空荡荡的。
张玉兰边给张雪梅扣扣子,边碎碎念,像是要把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
“当初我还以为我会走在你前面,没想到你这当妹妹的先走了。”
“我马上就到了你都不肯再挺一下,见我最后一面,这事我记住了,以后到了地底下我肯定会天天念叨你,看你怕不怕。”
“你要是怕了,以后就常给我托梦。”
“不知道说些什么也要给我托梦,哪怕就是看看你我也开心。”
“……”
张玉兰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和李坚,三个人痛哭起来。
张雪梅葬在李桂生和李青青中间,新坟伴旧坟,短短一年不到,活生生的张雪梅和李桂生就成了两个小土包。
小猪虽然是猫,但拥有和人一样的情感,似乎是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张雪梅,它窝在张雪梅的坟上任由我怎么喊也不肯离开,直到太阳下山,它才从坟上下来,甩甩爪子往家跑。
张雪梅下葬后,刘志远催着张玉兰赶紧跟他回城里,他们单位现在忙,不能缺人。
张玉兰为难地看着我们,李坚明白她的担心,保证道:“你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和小韧,你和舅舅回去吧。”
“可是……”张玉兰欲言又止,她自身能力有限,想照顾我们也有心无力,“好吧,你们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李坚看着张玉兰。
“什么事?”
“你能不能把小猪带走?”李坚回头看了一眼我,“它跟着你肯定比跟着我们好。”
我明白李坚的意思,虽然我舍不得小猪,但是为了它能过得好,我应该让它走。
“好,我带小猪走。”张玉兰红着眼眶,走之前最后一次抱了我们。
张玉兰和小猪走后,家里彻底只剩下了我和李坚两个人。
平时昏暗狭小的房子显得空旷起来,我看哪里都有张雪梅的影子,我的心突然恐慌起来,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有我呢,”李坚抓紧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