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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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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恋恋不舍地爬出被窝,可怜的被窝,不是我要冷落你,我今天必须要早起。今天是腊月二十二,我和爸妈要去市文化馆伶工京剧团参加排练,剧团在南通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有演出任务。
伶工京剧团是个挂靠在市文化馆名下的业余剧团,爸爸妈妈和我都是剧团成员。我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妈妈就带我去了剧团,成为了剧团的一个琴师,妈妈说这是传承家门技艺。我们一家三口包揽了剧团的京胡、二胡、三弦,如果需要的话,月琴、檀板、大小锣、单皮鼓我们也可以客串。
排练大厅在文化馆二楼,我们到时,谷丰一家三口已坐在排练厅里。谷丰是市文化馆副馆长,接近退休,他的妻子杨友梅是南通附属医院工会的早退职工,他们的儿子谷杨比我大一岁,在税务局工作。他们一家三口都是票友,谷丰擅衰派老生,谷杨擅安工老生,杨友梅擅老旦。
我们两家照例相互问候、寒暄,我们也坐下,谷杨习惯地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妈妈笑,谷杨的妈妈杨友梅也笑,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笑,谷杨一直在默默地追求我。
谷杨身高应过一米八,白净,眉弓高凸,深眼窝,眼神深邃,性格偏文静,是个很干净、英俊的男孩子。
妈妈对谷杨的印象极好,认为他和我的性格比较接近,所以乐意看见谷杨对我的追求,甚至还邀请他们一家到我家里来吃过饭,那天妈妈故意让我主厨,显摆女儿的厨艺。
爸爸说,你那是挑着剃头担子的丈母娘看女婿,还是让女儿自己选择吧。妈妈说,知道,我只是推文馨一把,傻女儿有恋爱迟钝症。
谷杨努力地追求我,我却竭力地排斥他,一是因为他妈妈的个性,二是因为他长得帅气。男人长得帅,不代表他拥有忠贞。男人性格文静,不代表他有责任心。
倒不是我看出谷杨有花花肠子,而是我对英俊潇洒男孩子的警惕戒备心深入骨髓,我每当看见英俊帅气的男孩子,心里就会有一阵又一阵的心悸感。
谷杨坐到了我的身边,我感觉身体好像打了一个冷战,英俊男孩子总会给我强烈的不安全感。
我对谷杨刻意保持距离,让谷杨很失望,于是他以和我学京胡为借口,屡屡约我出去,迫于礼貌,我偶尔也会赴约,但地点都在文化馆。
妈妈因此在家里调侃爸爸,说爸爸是不是私下将追求女孩的秘笈传授给了谷杨?
爸爸、妈妈当年为返回无锡、上海,一直不肯谈恋爱,而他们进入大生纺织厂后,已经成为城镇户口,不符合知青回城的政策,30岁的爸爸只好向25岁的妈妈学琴,学了整整五年,不仅学得二胡、京胡技艺精湛,还把妈妈学到了一个户口本上。
妈妈说,你爸爸很坏,当时追求我的人很多,他就天天围在我身边,和我学琴,同时给他口中的“情敌”们背诵诗词歌赋,让情敌一个个地尴尬得远离我,最后我不得不嫁给你爸爸,谷杨这孩子看来从你爸爸身上学到了这些手段。
爸爸的脾气好,对妈妈的调侃安之若素,笑嘻嘻地说谷杨文化底子差,不会诗词歌赋,没学会。我知道爸爸不太热衷谷杨成为他的女婿,那是因为谷杨的妈妈杨友梅。
杨友梅个性强势,不客气地说,就是有点飞扬跋扈,她在任何场合都毫不掩饰自己媚上欺下的秉性,她老公是文化馆二把手,她就以剧团老大自居。
如果不是爸爸有深厚的国学基础,妈妈有专业的琴艺水准,她大概不能容许儿子追求我的。整个剧团数十口,能让她看得上眼的,也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这种荣幸,使得我爸爸妈妈差点成为剧团其他成员的公敌。
剧团团长尤海,天生一副好嗓子,自学裘派花脸,得到裘派嫡系传人的悉心指点,上过中央电视台,声名远播,是南通市难得的京剧人才,原本是杨友梅仰慕敬佩的对象。但尤海不肯放权让她在剧团里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杨友梅认为这是对副馆长夫人的不敬。
杨友梅最看不上家庭条件不好的人,家庭条件好与不好,她的标准是是否有人做官,尤海出身普通,数代都是普通市民,杨友梅便将尤海划入下等人行列。
尤海和我爸爸私交甚好,于是杨友梅对我爸爸十分地恨铁不成钢。杨友梅甚至当着我爸爸的面和我说,文馨啊,我们这种人家,在整个南通市,都能算得上是上等人家,不能和那些下等人多交往。言下之意,我爸爸是自毁身份,我爸爸和尤海交好,让她觉得我有点不配做她的儿媳。
可惜的是,杨友梅老公仅仅是市文化馆的一个副科级副馆长,她自己也仅仅是医院工会的一个普通早退职工,杨友梅空有一颗权贵的心,没有权贵的命。
尤海团长最后一个到,倒不是他是团长架子大,他是从电视台开完会赶回来的,电视台给的京剧节目任务是两出折子。尤海个子不高,尚不足五十岁,说话时声若洪钟,正当年富力强。
尤海和大家商量上哪一段戏,杨友梅却着急地问,胡部长参加会议了吗?南通市宣传部部长姓胡。尤海说,这是节目分配会议,胡部长怎么会参加?
杨友梅满脸失望,又抢着说打龙袍、乌盆记最好,必须得上。打龙袍全本都是老旦和花脸戏,她是老旦,当然得上,她虽看不上尤海,但尤海的名声在外,和尤海搭档唱戏还是有面子的。乌盆记是安工老生戏,她儿子擅长,当然得上。
尤海说,乌盆记是悲剧,春节晚会怎么可以上悲情戏?还是上沙家浜或大保国吧,谷杨也能上。杨友梅反对,说这两出戏上得太多了,还是上野猪林吧。
杨友梅反对的弦外之音,大家都能体会到,沙家浜和大保国这两出戏都有花脸,尤海必须得上,但都没有老旦,尤海总不能两个节目都上,剩下的一个节目就不可能上赤桑镇,杨友梅可能就没有登台的机会了。
我爸爸说,上大保国挺好的,还有一个节目上打龙袍一见皇儿那一折也可以。尤海看看我爸爸,笑笑,薛兄一言九鼎。
杨友梅松了口气,一见皇儿这一段,是她一个人的戏,她不仅学会了沉默是金,尤海和爸爸之间的默契友情,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让她憎恨了,她嘴角的笑纹如少女般鲜艳而生动。
回到家后,妈妈说,我觉得小李的唱功越来越好了,应该给她个单独演出的机会,差点说上贵妃醉酒,还是你机灵,说上打龙袍。爸爸说,大保国小李也能上,但你不能让杨老板没有和市领导握手的机会啊。
爸爸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说,是啊,要不剧团这一年都不得安生,谷杨的妈妈,真是一个毅力惊人的人,退休了还在为和市领导握上手而奋斗。
爸爸说:“我有佳儿,快慰生平。”
我笑,妈妈笑得勉强。爸爸很在意家庭的静谧和谐,他认为家之所以为家,在于家风醇正,在于亲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兼容,只手遮天只图一私欲念的婆婆,是撑不起一个家的。我和爸爸的对话,断绝了妈妈招纳贤婿的念头。
小时候,爸爸为了教会我一些课本之外的知识,如民俗、典故、历史常识等,编了不少顺口溜和我一起背,比如:元月五,祭财主;二月五,太平鼓;三月五,要祭祖;五月五,过端午;八月五,千秋万寿不知民疾苦。
每年的正月初五,我都会想起这个让我记忆深刻的顺口溜。正月初五在古代,北方称为破五节要“赶五穷”,将晦气等所有不吉利的东西赶走,在南方是祭财神的日子,爸爸说南方人不怕“五穷”,而财神是最大的财主,都那么有钱了,还需要凡人来祭祀?所以,我们周家在正月初五这一天,“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正月初五这天,我们又得去文化馆排练节目,去排练元宵节戏曲晚会节目,我美美的无任何人打搅的四天被窝里的一团惬意,就此戛然而止。
谷丰一家总是最早到达,他们一家对于京剧的爱好,和杨友梅不会为人处世一样,分明得赤裸裸。
我客客气气地向谷叔叔、梅姨问新年好,杨友梅亲昵地抓住我的手,哎呦,过了个春节,我们家文馨更漂亮了。
我不能抽回手,又不能直接告诉她我不是他们家的,只有尴尬地用力把笑纹挤到脸上,幸好尤海团长及时地走了进来,解了我的围。
我意外地发现,尤海身后跟着雎鸠社的新理事秦飞宇,秦飞宇笑着对我说道:“薛老师,过年好,我们又见面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想他怎么来这里?谷杨神色比我还诧异,你们认识?我点头,说是,我和杨老师是挂在作协名下的文学社团笔友。
谷杨神情变得不可捉摸,杨友梅瞪大了狐疑的眼睛。我早就发现,杨友梅早私下内定我必须嫁给她那天下无人可比、最优秀的儿子,而谷杨是一个敏感又怯懦的男孩子,强势母亲膝下无虎子。
尤海给大家介绍秦飞宇,说秦飞宇是他石港镇京剧票友的学生,小时候曾在石港镇京剧业余剧团学过一些乐器,让他来重新跟大家学学,将来也能为伶工京剧团服务。
谷丰问,会唱吗?杨飞宇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想唱,但没有勇气唱。杨友梅昂着头,说不会唱没关系,和谷杨学,我们家谷杨的唱功不是专业胜似专业。边说边又抓住我的手,我的宝贝文馨啊,你说是不是?
我的鸡皮疙瘩瞬间乱弹乱跳,我无法替这个注定成不了我婆婆的女人,圆她的人造牛皮气泡囊。
妈妈的嗓子先天不足,但小时候认识的都是名家,见多识广,曾在家里说过谷杨的唱功,说谷杨嗓音条件还不错,只是先天气息不足,不可能练成横膈膜与丹田联动的丹田气,所以谷杨演唱时的高腔总是做不到圆润自如,而且谷杨只会唱,念白差强人意,做功和打功几乎是空白,“不是专业胜似专业”这句话,她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还是妈妈了解女儿,妈妈赶紧地笑着说,小秦也不一定非得学唱,学好乐器对剧团也是有帮助的,小秦,有空的话,我和你一起研究研究你学过的乐器。
尤海向秦飞宇介绍我的爸爸、妈妈,说这是你的师父,你的师父是京剧世家,能和单老师、薛老师学,是你小子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看见秦飞宇此时的笑,是那么地爽朗和快乐,他这一刻好像换了个人,他脸上模具一样的忧郁,此刻无影无踪。他来干什么?和我该没有什么关系吧?为什么会这么巧?我心里又是有点慌乱,两年来,我何曾心里慌张过?为什么我对这个陌生男人,心里会有莫名其妙的慌张?
我挣脱杨友梅的手,坐到了乐队位置的一角,装着检查二胡的琴弦,反复调着琴轴,拨弄琴弦。杨友梅不依不饶,又坐到我身边,问我和秦飞宇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杨友梅大概看出来了儿子的不自信和防患于未然的醋意,连平日里最为关切的演出剧目也不参与讨论了,放下尊贵的身份,到我这里来刺探爱情。
我说:“梅姨,要不是尤叔叔提到这个人的名字,我都忘记他叫什么了,我们仅仅在一起开过一次会。”
杨友梅显然不信,问我:“那他怎么还记得你的名字?他是不是喜欢上你刻意找尤海介绍到剧团来有和你在一起的机会?”
我心里猛一激灵:“刻意?梅姨,什么刻意?”
杨友梅黑着脸,说道:“文馨,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一个体面家庭出生的,你可不要做糊涂事,他记得你的名字,你怎么会忘记他的名字?”
我十分生气,说道:“梅姨,您别这样,我是杂志编辑,他发稿要通过我的,记得我的名字很正常,另外,我还不是谷杨的女朋友呢。”
杨友梅瞬间又是春风满面,笑嘻嘻地说道:“这丫头,你还和你梅姨还生气啊?我不是怕你吃亏上当啊?梅姨不和你聊了,得定剧目单去了,尤海糊涂,定剧目时总是听这个听那个的。”
看着杨友梅发福身体边走边摇曳的欲壑,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我一直在躲,躲避各种杨友梅们强加在我身上的感情,可我逃避不了,生活中不如意事常□□,生活中的不可承受也是占有□□吧?
整整一上午,我一言未发,不和任何人说话,对剧团的讨论声也是听而不闻。中午回家吃饭,我把杨友梅和我说的话,讲给爸爸妈妈听,我说,我不想参加剧团事务了,退出。
妈妈叹气,说谷杨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摊上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妈妈?女儿啊,忍忍吧,你总得看在尤叔叔的面子上。爸爸说,文馨,整个剧团只有我们仨在演出时才能确保胡琴不出纰漏,你如果实在是要退出,也要等到元宵节戏曲晚会结束再定,反过来说,对付杨友梅这种人,不是你踏入社会与人交际的一个实习课吗?对不对?
我掰开手指,数了数,还需要九天,九天啊,老天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