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章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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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研究生，只是不想过早地参加工作，悠闲的学生生活，可以抚慰我曾受到伤害的身心。
我在报考研究生之前，就已开始思考硕士毕业论文选题。考上研究生后，我的选题也已明确化，我准备以儒家思想里关于“爱”的哲学思想和文学伦理为选题，写一篇我的硕士毕业论文。
从小我就接受爸爸教育的国学，虽然爸爸教得只是具体而微，我学得远不如古代学子那样专业，但写一篇论文还是够了。所以，我这两年的研究生生活优哉游哉，论文初稿在硕士第一学年就早已完成了，眼下到了论文寄送评审答辩的时间了，我埋头做最后一次修改。
每当我想静下来的时候，打扰就会不期而至。导师找我，说让我见见未曾谋面的师兄。
李霞导师一向对我很好，因为我最让她省心，生活上很自律，学业上也不用她反复讲解，我还能做几个让导师赞美为家庭级美味的菜肴。近两年来，只有授课或者导师家人觉得味觉需要更新的时候，导师才会给我打电话，今天打来的电话，让我颇为好奇。
导师的家里，坐着任何的表哥文联副主席佐佑。我笑着说，老师您别介绍了，我和佐佑师兄见过面。李老师大为惊讶，喜盈盈地说，你们见过啊？那就太好了，你们两个，都是我的骄傲。
我心道，大事不好，今天大概率是一场相亲会。
李霞老师年逾半百，接近退休，教了一辈子的书，桃李满天下。老师虽然铄懿渊积，思想清新俊逸，但女人总有女人旷古不改的遗传行为因子，一不小心就有了做媒的冲动，她喜欢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该给我介绍男朋友，说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不谈恋爱不正常，女人应该家庭、事业并重，所谓新潮极端女权思想是邪恶的、丧尽人类伦理的外邪。
老师有资格这么论断，她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年多来，老师替我暗中把关的潜在男朋友，差一个两位数，今天大概可以数完两只手的手指了。
果然，老师说道：“文馨，你多久没给我做好吃的了？今天留下来给我做几个菜，我去买菜，你们多聊会儿，向你师兄学习学习。”
我急忙说，哪能让您去买菜，我去买。老师命令我，你坐下，和师兄好好聊聊，我去买菜。
说完，老师转身喜滋滋地出了门。
我对佐佑并不反感，相反，他是我见过所有男生中最让我欣赏的，他是一个没学会故作高深的文人作家。
那天在秦飞宇家喝酒，樊娴发难，菲菲起哄，佐佑的表弟任何吃里扒外，逼得佐佑无处招架。
樊娴说，你的笔名佐佑，是旧社会军阀练队列时的口令“左右左”，为什么不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口令“一二一”？你是个现行□□，罚一杯。樊娴又说，你和我同岁，凭什么你成了南通市回引人才？而我不是？罚一杯。
诸如此类，樊娴的歪理比上的菜多，让佐佑求饶了十几次，饶是如此，最后还是席未散就醉了，当晚醉宿秦飞宇家。
佐佑年少成名，还是本科生时，就在《当代》、《收获》等著名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在南通大学本硕连读，博士考上北京大学并留校任教，春节后刚被南通相关部门作为特殊人才引回。
佐佑告诉我，他现在是江苏省作协的签约作家，不教书了，专业创作。我说，恭喜师兄，以后要请师兄多指教。
佐佑盯着我看，眼神含蓄，说师妹，我今天来看老师，我就知道，在老师家里可以见到你。
我心里叹气，终于来了，我为什么就躲不开追求者？我淡淡地说：“哦？我可是不常来老师家里啊。”
佐佑又道：“师妹，那天我一见到你，我就震惊，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身上有着让人敬畏、不可接近气质的女孩子，但并不是你在拒人千里，而是你在千里之外，让凡夫俗子无法阅读。你脸上的忧郁，你形体上的雍容，还有你笑容里的温敏，让我过目难忘。我本想过些天来看老师的，但我知道，你毕业在即，所以我提前来了。”
我对佐佑的好感，又更深了一些，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证明他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只是我深知，才华不是爱情的必选项。因为浪漫，所以薄幸，这是文人的通病。
我不怀疑佐佑此时的真诚，他说的一定是心里话，可气质独特的女孩子何止我一个？比如换成菲菲在此，佐佑或许会对菲菲说出“诗成珠玉，曼妙佳人”的话来了。
我说多谢师兄抬爱，师兄识见丰裕，我们这种小城市长大的小女孩，不值得师兄如此高论。佐佑急忙表白，说至诚本意，绝无虚伪。
我说师兄啊，我们聊点别的吧，你说我留校任教好呢？还是继续考博好呢？佐佑说，选项很多，甚至可以来文联工作。
我笑了，文联的清闲也不是我所要的，正如你这个人一样。佐佑越发直白地表达他的爱慕，文人的优点是，含蓄和直白之间可以无缝隙地自由切换，他最后干脆直接说一定会追求我到成功为止。
我只恨时间流逝不够快，如坐针毡，导师总是不回来，她们一家没有一个人记得自己还有个家。
隔天，我和老师说，师兄很有才华，只是浪漫。
老师缓缓点头，说文人浪漫是正常的，你、我不也有浪漫之心吗？熟油苦菜，由人心爱，你是要对他多了解了解，否则“”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他虽是难得的天才作家，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成果，但是愿得一心人这种事，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不过，你们俩要是能走到一起，你老师我啊，退休也就安心了，你快毕业了，将来会不会也能让老师骄傲骄傲？
我的眼泪，突然崩溃流出，恩师啊，学生一直以学习的名义在逃避，学而未专，用心不纯，学生忝列门墙有负师恩。
也许是师恩难报的心理，我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佐佑的吃饭邀请。佐佑特意选了露天的海鲜大排档，让我感觉舒适，这是一个不用把警惕心挂在头顶当避雷针用的地方。点完菜，他征求我的意见，是不是可以不喝酒？
我笑，说我也不会喝酒啊。佐佑说心有余悸，女子有酒就无德，那次我回去后在家里躺了两天。
我更是好笑，感觉佐佑还是有趣的。
佐佑谈起他的家，说他家是通州区二甲镇的，父亲是建筑工人，四海为家建设祖国，母亲是农民，全家人只有春节时才能团圆几天。他之所以回南通接受特殊人才政策，是因为北京开支太大，攒不下钱买不起房，不能再让年迈父亲出去为儿打工了。
我想，佐佑也算得是才子、孝子一肩挑了。
佐佑又问我父母安好，我说爸妈都是普通市民，居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出门公交两条腿。佐佑又问我的论文寄送了没有，选题是什么。我说寄送了，选题是儒家关于“爱”的哲学思想和文学伦理。
佐佑嗟讶，看我的眼神，如同我是外星人。我问道：“怎么了？”
佐佑摇头说：“中国传统文化有哲学吗？例如“中庸”，人人唯唯诺诺，折中保全自己，都想做个老好人，这样的哲学算是哲学吗？”
我默然，中庸者，不偏不倚、不易不离也，说白了，就是遇事要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地尽力调和分歧，怎么成了“唯唯诺诺、折中保全”了呢？再说，即便这是一个无益的哲学观点，不也是哲学吗？怎么能说中国传统文化没有哲学呢？
我不想说出来，我想继续听听佐佑的其他见解。
佐佑又说，儒家里有“爱”，但那是忠臣孝子之爱，这个“孝子”，还是“君父”脚下臣服的奴才孝子，而人间孝敬父母的“孝子”，则又有所谓的“忠孝不能双全”不让你行孝，这种哲学观，是不人道的，悖离现代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
我陷入了沉默，佐佑没系统地学过传统文化，偏现在比较流行的现代语言文学、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是正常的学习路径，但堂堂的北大博士，也不至于连基本国学概念也不懂吧？怎会跟着网络上的愤青人云亦云？
我想起我的论文，脱口背诵道：“夫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佐佑问，孟子的？我说，董仲舒定五常。
佐佑用手指仔细地扶了扶眼镜，我感觉到，他心里征服我的欲望已泛滥成灾。
佐佑说道：“师妹，中国历史上，文化遭到灭顶之灾的历史事件，有三次，一次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第二次是董仲舒说服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第三次朱熹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和他主张的唯心主义，秦始皇导致儒家思想精髓断绝，董仲舒、朱熹导致儒家糟粕泛滥于世，中国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传统文化糟粕太多，当摒弃。”
我心里替佐佑难过，他是一个接受了中国最好大学教育又聪明绝顶的人，观点却是越来越网络化，我刚才背诵的段落，他一个字也没理解。
我不是一个喜欢强调“我”的人，但今天似乎很愿意让这个企图征服我的男人尝尝失败的滋味。我问佐佑：“师兄，想听听我的观点吗？”
佐佑微笑着点头，镜片后的眼神清亮、虚怀若谷，那里还藏匿着权威的韬光养晦。
我瞬间变得十分轻松，说道：“我刚才背诵的一段，大意是，掌权的皇帝要学有仁义礼智信的德行，施仁德给天下百姓，这样才能得到上天、鬼神的帮助，皇帝才能真正地得到天下。封建社会的学者，规劝皇帝善待老百姓，这没错吧？”
佐佑不安起来，迟疑地点头同意我的观点。
我又说：“董仲舒完善的仁义礼智信，一方面规劝皇帝德政，一方面梳理人类伦理。仁，仁者爱人。义，宽厚待人。礼，恭敬为人。智，是非恕人。信，诚心做人。”
我停了一下，看佐佑，继续说道：“仁义礼智信，是五个字，但这五个字，一直在为一个字服务，那就是‘爱’这个字，儒家这个核心思想，是教人去爱，爱自己，爱家人，爱他人、爱天下人，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亲亲相爱。这好像也没有错吧？”
佐佑越发不安，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不想厚道地结束，又说道：“以我不成熟的年龄，我对中国之所以落后于欧美的理解是，我国在欧美科技大发展的年代里，而清王朝却长期闭关锁国，才导致现在落后局面的，这和传统文化似乎关系不大。当然，传统文化里有糟粕，但如果说全部、大部分都是糟粕，恐怕言过其实吧？”
佐佑挣扎起来，说道：“儒家思想，是为封建王权服务的思想。”
我心中涌起强烈的不满，师兄你读过儒家典籍吗？你哪怕读过一遍，也不至于如此武断。
我说道：“儒家思想，是关于人、人生、人性的哲学思想，涉及到王权的言论，也是规劝那些做皇帝的，要做个好皇帝、好人、至少要做个人，要惠泽苍生。儒家思想，从根本上就没有为政权服务的意愿。师兄，我建议你读一遍儒家经典。”
佐佑静默，低头吃菜，吃完，说学过《论语》，看来回头还得再读一遍，不过，古人思想是为当时的人类服务的，终究过时了，不如现代的普世价值。
我笑，说道：“师兄，我有个观点，不知对不对？你说美国有民主、自由、人权，是吗？”
佐佑点头。
我继续说道：“普世价值，是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提出来的吧？我这个表述没有问题吧？”
佐佑又点头。
我又继续说道：“师兄，首先我们确认一点，美国的价值观，是美国国内的价值保障，本是对内的。对外呢，美国隔几年就来一次美元加息，每一次都将其他国家的财富小幅或大幅贬值，甚至直接化为乌有，这算不算资本殖民呢？那么其他国家人民的生存权利，美国为什么不在乎？生存权利也是人权吧？既然‘普世价值’有两种标准，那么，什么是普世价值？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这个普世价值？”
佐佑吃惊地看我，说这是你想出来的？我说，不是，是我爸爸的观点，我爸爸是个老会计，爱钱，他心疼被美元欺负的其它货币，包括人民币。
这顿饭，吃得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心情舒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第二天，我将这个饭局向导师做了汇报，我想告诉导师，学生又让她失望了，我成不了文联主席夫人。
老师听后，不住地叹气，说这个孩子啊，在北大呆了好几年，怎么还是做不到理性客观呢？他父亲曾受到过不公，被镇里的流氓打断好几根肋骨，派出所包庇流氓，他心里从小就愤世嫉俗，为此当年我曾给他讲解过《论语》的“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人格修养边界，凡事虽须爱憎分明，但要建立在客观、理性、平和以及待人预立善、爱的基础上，他为什么就记不住呢？我花在他身上的时间是你的好几倍，只能说，你有睿智的爸妈、温情的家，他还囚禁在弱势的爸爸、家庭情绪中。
我将佐佑的对我的追求和导师对他的评价，也说给爸爸妈妈听。
爸爸叹息，说精神枷锁，是每个人都挣脱不了的，比如你爸爸心里还有一个学者梦，比如你妈妈心里还有梨园梦，这都是精神囚徒的心理定势，佐佑是个作家，习惯了表达出来而已。
妈妈眼睛发红，说，是啊，要是你外公、外婆还活着，我这个做女儿的，心里对他们的愧疚还能减轻点。
我搂住妈妈，我明白妈妈心内的歉疚，外公、外婆在□□受到了不公批斗，精神上遭到打击，我刚出生不久，外公、外婆就先后去世了，外公、外婆生病住院的时候，妈妈未能在身边尽孝，妈妈是独女。我又想，我心里沉重的精神枷锁，恐怕更是挣脱不了了。
我突然想起了秦飞宇，他的精神枷锁是什么？他的忧郁，他时时的刻意式沉着，说明他有一个比我们更重的枷锁在扛着。奇怪，我怎么会想起他？我的精神是出问题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一章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