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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请查收一封梦境遗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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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难得的一枕黑甜,除了耳边总有个清亮的声音在念叨他的名字。
艾伦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之前的病房里,不论是阿诺德还是尤兰达都不见踪影。
这是一片纯净的白,漫无边际的白,像雪原一般。冰冷的风割在他脸上,说不出是冻的疼还是风吹的疼。
熟悉的身影在这片空间里背对着他。只一眼,艾伦瞳孔骤缩,心神俱震,脱口而出:“母亲?”
对方淡金的发丝被风吹起,拂过艾伦的脸颊。克里斯汀转过身,艾伦便能看见那双水晶般的湛蓝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他知道这并非现实,他的母亲早已在多年前离开,留在这里的只是某一道精神意识——一道他母亲早在死亡降临之前就留在他脑海里的精神意识。
“好孩子。”克里斯汀轻柔的笑声响起,手指轻轻抚上艾伦的脸颊,“让我猜猜你这会儿该是多大了?”
艾伦浑身僵硬,定定地看着克里斯汀,脸颊上温热的触感让他陡然间鼻子一酸,可眼里却已经没有泪水能流。
他的手攥得很紧,不知不觉地指甲就伸长卷曲成了爪钩,爪尖钻破掌心的皮肉,而他仍旧无知无觉地看着这道幻影。
“松一下手。”克里斯汀的目光扫过艾伦攥紧的双拳,抓过艾伦的手,强硬地掰开,“都给你攥出血啦。”
“疼吗?”
艾伦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斑驳的红,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都没注意到……”
“傻孩子。”克里斯汀看着他指甲慢慢恢复成圆润干净的模样,掌心破裂的皮肉也一寸寸结痂脱落,不由得捏了捏他的手腕,才觉出他单薄得出虫意料。
她在军部服役多年,看骨龄一看就准。她这孩子才刚十四岁!
可她记得这道意识投影形成的空间解锁的条件是:在她死后,艾伦单独猎杀两头次领主级星兽。
“你……”她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已经度过了成年月了吗?”
成年月是一只雌虫最关键的阶段,在成年月里他们的骨密度会大幅度提高,长出更宽大锋利的鳞翅,同时体内虫核能够容纳的能量也会在成年月时随着虫体变态发育而增多。
因此,雌虫经历过成年月后的实力往往会比之前大为提升。
“没有。”艾伦干脆利落地回答,睫毛如同淋了雨的蝶翅般轻颤,答话时低眉敛目,看起来乖巧温驯了许多,“托特莱舅舅说我现在的状况还不适合经历变态发育,让我在军团里待几年再说。”
“这样吗……”克里斯汀看着他,目光温柔地轻吻他的脸颊,描摹着他精致秀丽的眉眼。
艾伦长得和她八分像,这会儿年纪尚小,脸颊还带着些婴儿肥,显得轮廓柔和;皮肤白皙光洁,睫毛很长,衬得那双眼尾上挑的凌厉凤眸也有些娃娃般的可爱。
“辛苦你了。”金发蓝眼的雌虫捧着他的脸,扫过他大半生记忆,轻声道,“是我的错。我以为老罗莎蒙德不会这么急着要我死。”
“……妈妈。”艾伦瞳孔扩大,蔓延出一片蓝黑交杂的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白,静静地望着克里斯汀,喃喃道,“真的是罗莎蒙德叔叔逼死了你吗?”
“算是吧。”克里斯汀遗憾地笑笑,抬手虚空点了点他的眼睛,“控制下情绪——我也希望不是这样,毕竟你以前很喜欢阿诺德,现在……”
艾伦一愣,下意识抬手按了按眼睛,声音越加轻了,甚至混杂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情绪:“……那么,我在这件事里是什么角色?”
“你?”克里斯汀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我怕你接受不了。”
艾伦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心脏剧烈地跳动,撞得他整个胸腔都发疼。
别问了!
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回荡,一遍,又一遍。那声音把他的心脏攥紧成一团提到喉口,堵住他的声音。
你不会想知道真相的!
但艾伦只是平静地看着克里斯汀的眼睛,看着那片冷厉的,被血与火淬炼过的蓝。他说:“我很坚强。”
所以,请告诉我。
克里斯汀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笑:“他们拿你当虫质。”
艾伦猛地瞪圆了眼睛,密密麻麻的血丝陡然把巩膜也全染成红色,一时看着甚至有些骇虫。漆黑的蝶翼不受控制地撕开肩胛的皮肤与肌肉张开到极限,坚硬的骨刀疯长,连自己的翅膀都被割开溢出鲜血。
“冷静点,艾伦。”克里斯汀的声音一下把艾伦的意识从疯狂的边缘拽了回来,“我已经死了,你这会儿发疯只会把你也赔进去——老罗莎蒙德可没什么关爱未成年虫的概念。”
“我可不是来跟你母子情深的。”克里斯汀撇过脸去,冷冰冰地摔下这么一句,打断了艾伦几乎称得上疯狂的情绪波动。
艾伦睁着那双颜色交杂混乱的眼睛看着克里斯汀,乖顺地低头遮住眼角的泪水,强压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您说。”
“我之前想造老罗莎蒙德的反。”克里斯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艾伦都顾不得自己此刻正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相倏地一抬头,倒把克里斯汀逗乐了。
“拿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搞得好像我很大逆不道似的。”克里斯汀晃了晃手指,道,“你不也觉得我们不该围着雄虫转吗?”
“‘我才是我虫生的唯一主角’,嗯?记得吗?”克里斯汀大笑起来,踮着脚尖转了一圈,像在跳舞,“承认吧,你其实早就对这个以雄虫为中心的世界感到厌倦了!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难道你被那些雄虫洗/脑了吗?”克里斯汀盯着艾伦,压低声音,那声调总显得阴森森的,几乎叫他一瞬间炸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艾伦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泪水一瞬便决了堤。他捂着脸,那泪便从指缝间溢出,把皮肤浸成咸味,呢喃:“……没有。”
“没有被洗/脑,没有想服从这套扭曲的规矩……我只是……”他闭了闭眼,声音被止不住的泪泡透了,透出柔软的苦涩味道,“只是有点难受。”
“就猜到你不会这么容易接受事实。”克里斯汀撇了撇嘴,并未过多苛责,眼尾甚至挂上了点温柔的笑,“到底才十四岁啊。”
“让我再哭会儿吧,妈妈。”艾伦倒仰起头,上半身折出一个柔韧的弧度,“您想造老罗莎蒙德的反……然后呢?”
“那会儿我和同道中虫建立了一个秘密的反雄虫统治的组织——你之前认识的萨维利和托特莱都是我的同僚,阿诺德的母亲、现在的虫后也是我的挚友。”
克里斯汀眼里浮现出追忆和怀恋的神色,圆形的瞳孔一下子收尖变窄:“我们建立了供雌虫出逃的秘密交通网络,救过很多由于各种原因差点沦落为奴隶的雌虫和亚雌,队伍很快壮大起来,几乎就要能反攻无能的雄虫贵族,引起了很多虫的关注和忌惮。”
“再之后的事你就知道啦。我被出卖,一场大战结束,回中央区述职时刚一落地就被枪口对准。”克里斯汀冷笑一声,那笑里藏着刀似的,扎得艾伦浑身不痛快,只觉得那泪是真收不住了,索性就掉着泪听她说。
“你那个父亲抱着你,跟我说:‘如果你想带这里在场的任何一虫一起去死,我就先杀了你的孩子。’”
艾伦只觉得刺骨的寒意从心里透出来,一寸寸把骨缝都浸透了、泡软了,在那些缝里结成冰,一下下如钝刀磨着他的骨头。
他忽然意识到,六年前弗朗斯伯爵要卖他作奴隶并非那雄虫的一时兴起。
只不过是因为他是不受喜欢的雌子,只不过是因为那个烂虫眼里他只是个可以随便拿去交换利益的物件,只不过是因为他从破壳的那一刻起就是被伯爵抛弃的东西。
一个弃子,除了被家族敲骨吸髓榨干价值以外得不到任何。
克里斯汀却忽然正色,一字一顿郑重道:“我要你接过我未完的事业,我要你推翻这个该死的世道,我要你成为新的君王。”
新的……君王吗?
艾伦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清晰看见克里斯汀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睛,他重重地点头,泪水顺着下巴滴下。
“我会的。”他看着母亲的眼睛,承诺,“我们并不比那些雄虫低贱。”
“有这样的想法就不错啦!”克里斯汀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忽的伸手推了他一把,“时间到了,你该走了——阿斯卓穆都到你病房里了!”
艾伦陡然有了失重般的跌落感,恐慌中睁开眼时一只白发红眼的雌虫幼崽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他床边:“怎么还不醒……啊,哥哥你醒啦!”
艾伦只觉得身体已没有之前那样沉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幼崽的头发:“你怎么来了?”
阿斯卓穆没好气地一撇嘴,气鼓鼓道:“还不是哥哥你那个烂爹找过来了,元帅让我跟师祖一块儿过来给你站台。”
“嗯?”艾伦疑惑地轻哼了一声,“他们搜过来了?”
“可不是嘛。”阿斯卓穆闷闷不乐,稚嫩的圆脸蛋皱成一团,五官几乎都拧在一起,“阿诺德殿下也去那边和他们打太极去了。”
“啊……”艾伦轻叹一声,坐起来克制地轻轻把阿斯卓穆抱进怀里,低声道,“怎么了,怕我被抓回去拍卖?”
“放心好了,我才给军部立了大功。”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就算给他们逮回去了,我的好阿斯不也会来救我的嘛。”
阿斯卓穆气得脸颊通红,转过头去不再看艾伦,只道:“都这么紧急的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
艾伦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放心好了,不想我被带走的虫多着呢。再说了,阿诺德殿下知道我不想回去。”
他存着份利用对方的心思,赌对方在克里斯汀去世那日所见会让他有所愧疚。
“虽然雄虫都不可信,但他既然来了,总归是和军部更亲近些。”艾伦平淡道,“等着吧,反正我现在还不能出院,急也没用。”
“哎!你!”阿斯卓穆急得直跺脚,忽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两虫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