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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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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让六岁时。
幼儿园会安排学生吃完午饭后,在休息室午睡。
中午一点。
夏天,窗外蝉鸣聒噪,休息室的空调呼呼作响,小小的呼噜声也此起彼伏。
卫让躺在床上,盖着统一的蓝色碎花被子,眼睛闭着,耳朵却早就竖了起来,听着保育老师的动静。
一会儿,卫让到了保育老师蹑手蹑地拉了下椅子。
门锁扣上门栓的声音,咔哒一声。
卫让飞快抬头瞅了眼门口,然后掀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
诸暨只占了一半位置,便宜了故意爬上来的卫让。
卫让侧躺在诸暨身边,在夏光里,眨巴着眼睛,数着诸暨长而卷曲的睫毛。
越看,卫让越觉得诸暨好看得厉害,喉咙紧张地咽了下,指腹轻轻碰上了诸暨眼尾处的那颗红痣。
小小的,显明的,似乎有某种仙女一般魔力的红痣。
红痣处的皮肤平而软。
一会儿,卫让悄悄地收回手,手刚离开皮肤,诸暨就睁开了眼睛,看了过来,用口型说:“卫让,怎么了?”
离得太近,诸暨呼吸的热气扑在脸颊上,卫让心脏猛地跳起来,手指小心地蜷了下。
沉默。
沉默。
诸暨用手臂把身体撑起来了寸许,嘴唇凑近了卫让的耳朵,压低声音问:“让让,怎么了?”
热气直往耳朵里钻,像有一缕温热的气息故意地,恶劣地对着他脆弱的耳膜挠了几下。
卫让有点痒,眼睛心虚地眨了几下,说:“诸暨,别人都没你眼睛下的那颗痣,我就碰了碰。”
“就碰了两秒,不,只有一秒钟,”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按一……”
“卫让。” 诸暨打断了狡辩。
卫让手指绞在一起: “我再也不按了,别生气。”
“摸几秒钟都没关系。”
诸暨牵着卫让的手按住了眼尾的红痣。
诸暨笑得太漂亮,卫让飞快偏开眼,手足无措地撤回了手,下意识飞快转移了话题,说:“诸暨,还有几天才到二十八号?。”
诸暨睡了回去,把一半的被子搭到卫让的身上,说:“十七天,苏阿姨要请假吗?你可以来我家。”
“不是。我爸爸妈妈忙完工作,回家了。”卫让说。
诸暨眼睑垂下,脸上的笑意不动声色地隐去了,没有再说话。
二十七号。
崇远幼儿园就在崇远小区内,所以家长申请后,小朋友可以放学后自行回家。
卫让和诸暨从幼儿园的铁门出来,牵着手往六号楼走。
“诸暨,明天我爸妈就回来了!会带我去游乐园玩,海盗船,碰碰车,过山车……我都好想玩啊。”卫让牵着诸暨的手腕,兴奋地聊着。
已经听了一天了,诸暨还是耐心地点点头。
“妈妈喜欢草莓,爸爸喜欢菠萝。”卫让说,“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去超市逛逛?”
诸暨:“嗯。”
“他们每天都回家就好了,也没办法,要工作嘛。”卫让说,“诸暨啊,就算工作了,我也会多多抽出时间陪你。”
“知道了。”诸暨说,“《木乃伊造梦》的第六关怎么玩,我打了好几遍都没通关。”
卫让勾着诸暨的肩膀,谆谆教导道:“你先到地下室找一幅画,通过画进入博士的梦境……”
电梯门开了,卫让依依不舍地止住了话头。
刚出电梯,袖子就被轻轻拽了一下。
卫让一脸懵地看着跟出来的诸暨:“怎么了……”
“卫让,我呢?”
诸暨垂着眼,眸光冷淡,说话时没什么语气。
卫让弯着腰凑近诸暨,挑眉道:“蓝莓,作为童养媳,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啊。”
回到家,诸暨将通关的《木乃伊造梦》又玩了一遍。
二十八号。
傍晚。
夕阳洒进客厅,诸暨独自一人,静静地搭着积木。
积木已经搭得很高了。
突然,一声尖叫透过玻璃,挤过玻璃缝,直直向楼上冲来。
“你以为我想回来吗?什么你下个月有事!不就是那个女人生孩子了吗?凭什么就想把这个扔给我。”
“你再也不想来了吧?后悔生下他了?你和那个女人早搞在一起了吧?”
“任昉,你恶不恶心啊,一天装出来这副人样,披着不憋得慌?”
怒斥的男声紧随其后:“你能不能别总像个只会尖叫的疯子!”
“我不想来,孩子从长大到现在我缺席过一次吗?卫明嘉,是你工作一忙就不来了吧。”
“你来是来啊,每次都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死人样。”卫明嘉拎起桌上的烟灰缸砸到了地上,怒吼,“还哄卫让说什么,爸爸工作累了,让让自己玩一会儿?看见你我都恶心的想吐!”
“那也比你强,你平常十天半个月不打个电话,卫让发烧四十度联系不上你。”任昉恼羞成怒,冷笑一声,“每次装样子的时候,倒是装得不错,你敷衍谁啊。”
嘈杂的吵闹声,没有小孩的哭闹声。
诸暨都能想象到卫让拘谨地站在沙发边,手指紧紧攥着果盘边缘,揣揣不安地试着向两人递水果的模样。
果盘上端着洗好的草莓和菠萝。
诸暨跑到门口,从楼梯下去,扣响了房门:“卫让,今天下午玩溜溜球?”
等了很久,门才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卫让侧着身子从门缝挤了出来,又将门缝轻轻拉住。
只留了一条缝,但女人的尖叫声,男人沉重的叹气和冷笑,摔打东西的咣咣声混在一起,清晰得直往耳朵里钻。
卫让懒懒地靠着门框,双手抄着兜,漫不经心地说:“诸暨啊,今天不能陪你玩了啊,爸爸妈妈回来了啊。”
卫让有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睛,情绪一丁点也藏不住,现在里边堵着通红的,将坠未坠的眼泪。
诸暨嗯了一声,没走。
夕阳赤橙,恢静地勾勒出了温暖的,静谧的色彩,蔓延过来,在墙上投下一条弯折着的长条状光芒,照着门外的小孩,也照着门内的小孩。
两个小孩,一个斜斜的、懒懒散散的,一个端正的、表情严肃的,对着面儿被笼在这一抹相同的夕阳下,瞳孔中只映着对方的影子。
“诸暨,谁家父母不吵架?这很正常,”卫让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我明天早上去找你,我们一起去上学。”
诸暨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坐在铺着白砖的楼梯上,诸暨静静地看着瓷砖的缝隙。
没隔一会儿,他听到卫让家的房门被人怒气冲冲地摔住,紧接着,房门又被人拉开,然后,又被人怒气冲冲地摔住了。
诸暨飞快跑上了楼,留了一道窄窄的门缝。
他刚进门,就听见了敲门声。
“诸暨,爸爸妈妈今天不能陪我玩了。”
诸暨推开门。
泪珠从卫让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往下掉,在脸上擦出一道细细长长的痕迹,掉到了地面上。
卫让低着头,嘴巴抿住,怀里珍惜地抱着一个兔子玩偶,玩偶用了很多年了,白色的毛都旧成了黄色,一只眼睛也被换成了纽扣。
“卫让,苏阿姨怎么照顾你的?”
诸暨用指腹抹掉卫让眼尾的泪珠,说:“记得吗?”
睡前。
卫生间里。
卫让坐在绘着超人图案的塑料凳子上,脚放在盛满了热水的水盆里。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片刻,慢吞吞仰起头,挑眉道:“诸暨啊,倒水洗脚这种事我也可以,不用你帮忙。”
“平常是苏阿姨做,还是你做?”
“苏阿姨,不过也不难……”
卫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
诸暨一脸淡定地弯腰,然后……捡起了他的袜子。
卫让穿了一天的袜子。
卫让嗫嚅道:“诸暨,袜子还是我来洗吧,穿了一天了,脏。”
“不脏。”诸暨在洗手台上放着水说,“卫让,你更喜欢苏阿姨?所以她能洗袜子,我不可以。”
“明天我带一书包袜子,一节课换一双,都背回来给你洗,好不好?”卫让急急忙忙地解释,“更喜欢你,诸暨……更喜欢你。”
平常一洗脚,卫让屁股上就长了刺,怎么也坐不住。今天,他连小拇指头都洗了三遍。
趁诸暨没注意,卫让悄悄地把脚抬起来,拿起了旁边的擦脚的毛巾——
“卫让,时间不够,再洗两分钟。”
卫让飞快把脚又放了进去。
诸暨去阳台上晾袜子了,卫让看了一眼擦脚毛巾,又看了一眼擦脚毛巾。
想着诸暨那一句——更喜欢苏阿姨?没敢动。
等诸暨回来,卫让才说。
“我能不能自己擦脚,我不是更……更喜欢苏阿姨,我更喜欢你,我自己也能擦脚,不用你这么照顾我。”
一块毛巾递到眼前。
卫让飞快接过,潦草地擦了几下,端起水盆倒水的瞬间,动作倏地一顿,回头问:“诸暨,我可以自己倒水吗?”
诸暨点点头。
卫让睡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床边坐着的人,怂恿道:“诸暨啊,我更喜欢你,我从来不和苏阿姨一起玩游戏,我只和你一起玩。”
诸暨:“嗯。”
“那我们现在一起去玩?”卫让脑筋灵活得转了下:“现在开始《木乃伊造梦》第七关,十二点之前准能玩完,不耽误睡觉,怎么样?”
“卫让,不可以。”诸暨拒绝道:“想要听哪本绘本?”
卫让还在挣扎:“不想听绘本,都是哄小孩的,没意思,木乃伊第七关有一间隐藏密室……”
“卫让,我有点难过。”
没什么语气,和平常一样冷淡。
卫让声音猛地停住,话锋一转:“不就是绘本吗?我哪本都想听,只要是你讲的,我就喜欢听。”
绘本讲了好一会儿。
是工蜂和蜂后共同协作的故事。
逮了个空,卫让试探着牵住诸暨的手,问:“诸暨,你刚才……为什么难过?”
诸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照顾你,是有原因的。”
“我爸爸妈妈经常吵架,这次吵得比较厉害而已。”卫让挠挠头说,“他们对我挺好的,之前我们还一起去海洋馆、博物馆、动物园玩,春天还会出去野餐,我妈做的沙拉可好吃了。”
卫让趿拉上拖鞋,刚掀开被子打算下床找相册——
“我喜欢你。”诸暨看向卫让,问:“所以才想照顾你,可以吗?”
卫让拽着被子的手无所适从地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半晌才道:“可以。”
“所以,听话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