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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沙粒刻写的年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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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深秋,克里雅河故道的风像刀子似的割人脸。李之心跪在三米深的探坑里,军用铁锹“铛”地撞上岩层,火星子溅到枯骆驼刺上,“呼啦”蹿起半人高的火苗。
“李工!定位仪响了!”技术员小赵顶着风吼,手里的测绘图纸被刮成扇子。
李之心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沙,GPS屏幕上跳着刺眼的坐标——北纬37°42’,东经81°12’。他喉头一紧,这串数字刻在他家老相框背面二十年了,正是父亲当年失踪的位置。
沙粒簌簌落在图纸上,把等高线蚀成老人手掌的褶子。李之心忽然想起小时候趴爹背上闻到的味儿——梭梭草混着罗布麻茶香。那会儿爹总说:“沙丘底下埋着河神的骨头,咱得用草方格给它接上。”
“七号区起尘墙了!”小赵的破锣嗓子扯回他思绪。抬眼望,天地交界处黄雾翻腾,像谁把整片沙漠掀了起来。李之心抄起防风面罩就往沙丘顶冲,工装裤管灌满沙子,沉得迈不开腿。
八十公里外的和田市医院产房里,周以宁的胎心仪突然发出蜂鸣。孕妇腹部的传导膏被汗浸得发亮,显示屏上的波纹跳得像失控的心电图。
“上手术台!快!”她扯开无菌包,听见护士站电视在放《喀什噶尔胡杨》。沙哑的男声让她手一抖——两年前去治沙队巡诊,李之心的皮卡车里就循环这曲子,刹车片都磨秃了还舍不得换碟。
手术刀划下去的瞬间,整栋楼“咯吱”倾斜。无影灯在头顶打秋千,钢索摩擦声活像野狼嚎。周以宁瞥见窗外晃过抹橘色——跟三天前收到的快递包裹一个色。那天纸箱里塞着副缠满胶布的护目镜,便签上字迹龙飞凤舞:“比纱布透气。”
沙粒撞在双层玻璃上炸成白雾,新生儿啼哭破开混沌时,她才觉出左胳膊火辣辣地疼。玻璃碴子划破的手术衣下,医用胶布缠着的伤口渗着淡黄组织液——哪有什么罗布麻汁液,纯粹是累花了眼。
李之心这边正跟沙尘墙赛跑。草方格刚铺好的示范区像块破布,风扯着麦草满天飞。他抡起榔头砸固定桩,虎口震裂的血珠还没落地就被沙卷走。
“李哥!医院刚来电话!”小赵举着卫星电话窜过来,“说有个大出血的产妇...”
铁榔头“咣当”砸进沙地。李之心扯面罩的手直抖,忽然摸到裤兜里硬疙瘩——周以宁上回落在他车上的听诊器防尘塞,雕着协和医院的院徽。
防风林方向传来救护车呜咽,他抓起对讲机吼:“三组去扛沙袋!把东南风口给我堵死了!”转身就往皮卡车奔,军靴把沙地踩出深坑。当年爹就是为送难产牧民去医院,连人带车被埋进流动沙丘。这回说什么也得把沙暴截在半道。 周以宁这边正拿纱布堵产妇子宫创口。防尘钢板“哐啷”裂开条缝,沙瀑兜头浇下来。她扑在产妇身上当人肉盾牌,后脖颈突然贴上块滚烫的皮肉——李之心不知从哪钻进来,防沙斗篷“唰”地罩住手术台。
“低头!”他吼声带着砂砾味儿,整个人弓成桥拱在产床上方。周以宁抬眼看见他下巴结着盐霜,工装领口被风撕成破布条,露出的锁骨上还粘着草方格用的麦秸秆。
监护仪警报声里,婴儿终于爆出啼哭。李之心瘫坐墙角啃馕饼,就着血咽。周以宁扔过水壶:“治沙队不管饭?”“喂饱沙子了。”他晃了晃空水壶,喉结上的沙粒跟着颤,“刚那孩子...哭声挺带劲。”
“不如你当年在戈壁滩嚎得响。”周以宁指他军靴——96年他爹失踪那晚,十二岁的李之心在沙漠里嚎到脱水,是巡诊队把他捡回来的。
防风网外,最后一缕霞光染红沙丘。李之心摸出个磨花的玻璃瓶搁窗台,里头沙粒分两层沉淀:“今天在父亲坐标点挖到的。”
周以宁蘸着碘伏在他掌心画圈消毒:“沙漏?”“算是吧。”他忽然扣住她手腕,“等风季过了,带你去看我们新栽的胡杨林。”
新生儿的脚印拓片被风卷起,轻轻落在玻璃瓶上。产房外,草方格施工的号子声混着驼铃,在暮色里荡出悠长的涟漪。
李之心用麻绳把自己捆在十米高的气象塔上,沙粒像子弹似的往脸上砸。军用望远镜早糊成了毛玻璃,他索性闭着眼听风声——呜咽里混着草方格被掀翻的脆响,像谁在戈壁滩上撕布匹。
风速仪的表针疯了一样打转,他想起父亲日记本里那句话:“沙暴是沙漠在唱歌,咱们得用麦草给它打拍子。”怀里的旧沙漏硌着肋骨发烫,底层的沙已经快漏完了——这瓶子是爹失踪那天揣在兜里的,沙粒还是当年从沙丘上现装的。 对讲机突然滋滋响起来,传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用力!跟着我呼吸!”李之心手一抖,防风面罩差点被风扯走——这不是工程队的频道,是上周帮周以宁修产房电路时,她随手把急救培训录音存进了他的设备。
孕妇的呻吟混着风啸往耳朵里钻。他摸索着要删录音,指尖却停在半空。去年冬天接生牧民家早产儿那晚,周以宁蹲在手术室门口跟他说:“每个孩子的初啼,都是沙暴的休止符。”
月光突然刺破沙幕,草方格的影子在沙丘上投出个蜷缩的弧线。李之心愣愣看着那道影子,恍惚像看见产房里蜷在保温箱的小生命。
周以宁被呼吸机的警报声惊醒,监护仪的蓝光映着窗台上的玻璃瓶。沙漏里的沙堆出个小尖顶,底下压着张字条——“古河道挖的,给孩子当沙盘玩”。
她走向标本柜,1996年的梭梭苗标本早枯成了骨架。叶片背面褪色的钢笔字突然清晰起来:“7月23日,沙暴前夜,月牙弯得像产钳。”字迹和父亲手术笔记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传真机突然吐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李之心的字力透纸背:“在我爹最后坐标点找到青铜铃铛碎片,红绸化验出人血。”周以宁摸着纸角粘的沙粒,想起上周剖宫产婴儿胎脂里的结晶——显微镜下的六边形,和这沙粒如出一辙。
李之心的吉普车在沙尘里漂移,后视镜闪过军牌卡车的红十字。副驾上生锈的罗盘突然疯转,最后死死指向西南——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爹的皮卡车就是朝和田市医院方向消失的。
车载电台刺啦响:“策勒治沙区草方格起效,和田市区能见度回升!”他猛打方向盘冲下路基,盐碱地被轮胎犁出深沟。泛黄的工程日志从储物箱滑出来,爹的字迹被岁月泡得发涨:“今日种下第300亩梭梭,二十年后,这些根须会碰到新生儿的手。”
后座突然传来铃铛响。李之心急刹,从工具箱底翻出个青铜铃铛残片——红绸碎屑的颜色,跟上周接生婴儿的胎记一模一样。他摸出卫星电话要拨号,却先按出了周以宁的快捷拨号键。
周以宁攥着化验单的手直抖。新生儿的胎脂样本在显微镜下闪着光,六边形晶体和李之心传真来的沙粒严丝合缝。防风林方向忽然腾起沙尘,隐约可见橘色工装的身影在草方格间跳跃。
手机震起来,接通却是呼啸的风声。李之心的吼声混着沙粒砸进耳膜:“我在爹种的梭梭林里!这些根须…”一阵刺耳杂音后,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巨响。
周以宁冲着电话喊:“李之心?说话!”
策勒治沙区的沙丘顶上,李之心攥着半截梭梭根喘粗气。深褐色的根须扎进沙地三米深,末端缠着片褪色的红布——和青铜铃铛上的残片正好对上茬口。
卫星电话突然响起周以宁的声音:“你那边怎样?”“根须摸到地下河了!”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沙,“你上周接生的那个孩子…”
“肺活量比平均值高15%。”她打断他,“你的草方格,把沙尘浓度压下来了。”
暮色把人的影子投在梭梭林里。李之心忽然说:“等这茬沙暴过去,带你看三百亩胡杨苗。” 电话那头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周以宁轻笑:“听见没?你的五线谱来新音符了。”
李之心在探照灯下写工程日志,窗台上并排放着青铜铃铛残片和新生儿足印拓片。防风林方向传来时断时续的《喀什噶尔胡杨》,他摸出个铁盒——里头是周以宁落在他车上的听诊器,银色膜片上还沾着沙粒。
月光漫过1996年的梭梭苗标本,根须在玻璃罩里悄悄伸展。和田市医院的新生儿病房正亮着暖黄的灯,某个婴儿的掌心贴在窗玻璃上,指纹的螺纹和草方格的经纬线完美重合。 周以宁扶着天台栏杆,远处沙尘像退潮般缓缓沉降。防风滤网的铁架在夕阳里拉出细密的金线,将整座城市框成棋盘格。手机突然在兜里震动,她掏出一看,锁屏上跳着“未读语音:37条”——全是李之心在治沙现场录的,每条都是足足一分钟,点开只有风声和粗重的呼吸。
最近一条是今早发的:“在爹失踪的坐标点挖到块胶布,和你修护目镜用的老式胶带一样。”背景音里铁锹铲沙的摩擦声刺啦作响,“等风季过了,带你去看看。”
晚风掀起她白大褂衣角,露出内袋里泛黄的信封。里头是两年来的新生儿足印拓片,每个小脚印旁都标着出生时的沙尘浓度。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纸,画满歪扭的草方格——去年李之心陪夜时随手涂的,说这是“给沙漠打补丁的针脚”。
防风林方向突然炸开照明弹的亮光,周以宁眯眼望去。策勒治沙区的探照灯连成银线,草方格的影子被拉长投在楼群间,像无数双手臂环抱着城市。她摸出听诊器上挂的戈壁石——李之心用半包馕饼跟牧民换的,裂纹里嵌的沙粒随脚步簌簌轻响。
李之心在显微镜前揉着发酸的眼睛。载玻片上是父亲当年沾血的工装纤维,和青铜铃铛锈迹比对到第三十七次,终于发现相似的硫化物结晶。
“啪!”
停电来得猝不及防,应急灯惨白的光里,培养皿的罗布麻霉菌斑竟显出个模糊的圆形——像极了上周接生婴儿的颅顶轮廓。
防风洞外野骆驼的哀鸣穿透沙幕,他想起尘肺病房此起彼伏的咳嗽。那些干裂的声线在夜风里飘荡,竟和骆驼求偶的调子莫名相似。
“周医生!三床血氧掉了!”对讲机突然炸响。
李之心抓起化验单往外冲,防风服口袋里玻璃瓶硌着肋骨——里头装着父亲失踪地的沙,混着上周从新生儿房窗台收集的尘粒。
皮卡车在沙暴里漂移,后视镜闪过运送制氧机的军车。李之心摸出贴身带着的旧罗盘,指针在婴儿啼哭录音里疯转,最后死死指向和田市医院。二十年前爹就是朝着这个方向消失的,皮卡车里还载着难产的牧羊人妻子。
周以宁跪在病床前调整呼吸机参数,尘肺老人枯枝般的手突然抓住她腕子:“姑、姑娘…沙停了没?”
“停了,外头月亮亮堂着呢。”她反手握住那只手,摸到满掌心硬茧——和草方格施工员手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走廊突然传来军靴踏地的闷响。李之心裹着沙尘撞进来,工装肩头还粘着梭梭刺:“青铜铃铛的锈迹化验结果…” “三床的血氧回升了。”周以宁打断他,递过沾着碘伏的棉签,“手。”他愣愣伸出被铁丝划破的掌心,任她低头处理伤口。监护仪的蓝光里,两人影子在地上叠成沙丘的起伏。
策勒站传真机在此时吐出纸张,泛黄的工程日志复印件上,李父字迹模糊可辨:“种下的梭梭终将触到生命。”周以宁从标本柜取出当年的幼苗标本,根系在玻璃罩里虬结成网,恰好笼住新生儿足印拓片的投影。
李之心摸出玻璃瓶倒转,沙粒开始缓缓流动:“等这批草方格固住沙丘,带你走趟古河道。”
“带着它?”周以宁晃了晃听诊器上的戈壁石。
“带着明天的朝霞。”防风网外,第一缕晨光正爬上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