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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她的行李 ...

  •   林自芳出去了,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陈三森很擅长发呆,意识回拢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盯了这双腿许久。

      可能是因为腿上总传来若有若无的酸胀。

      掀开被子,陈三森也揭开了那层过往的遮羞布。

      大半年过去,最初的狰狞已经找不到了,只留下一道道或长或短、粉嫩凌乱的疤痕,平铺在荀赴素白的肌理。烙印着他荒诞短暂的一生。

      比21岁的他还短。

      陈三森放下高卷的裤腿,起身下了床。

      最开始触及地面双腿打软,要没及时握住床边的栏杆,就真该脸着地了。

      这小子这么喜欢自己的脸,磕破相肯定要生气。

      或许是换掉灵魂的缘故,又或许陈三森本就对自己够狠,室内折腾好几圈,查房医生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走的大差不差。

      之后他去冲了把凉水,准备等会儿回去继续开躺。

      夏天的清水依旧有些冰人,陈三森冷不丁激的缩了缩下巴,水流沿着脖颈滑落,钻进衣摆,洇湿了前胸。

      镜子里,全然是另一个人。

      这倒也不难为荀赴钟爱自己的脸了。

      确实精致。精致到带了点攻击性。

      眉眼立体,瞳仁幽深,睫毛细密绵长,乍看像画了眼线。薄唇的线条抿得发紧,水染后留藏着未褪的水渍,凉意激得唇色更加鲜亮。

      右眼下方与鼻尖的交汇线,静静躺着一颗小痣,在病态到白皙的躯体上尤为明显。

      极致的骨相美,因十六七岁尚未完全长开,敛去了部分锋芒,多了很多少年青涩。

      阴郁也好看,疯狂也好看。

      陈三森可以想象到,荀赴双相交替的每个时期,这张脸所该有的神情。

      而现在在他的使用下,不同灵魂的不同眼神,足以令气质天翻地覆。

      一点释然,一点温和,轻而易举溶解了所有锐利,锻生出了无名的生命力,就像刚破土丁点大的嫩芽。

      现在的荀赴,眼睛是闪着碎芒的。

      他突然意识到这副躯体真真正正换了一位寄居者。

      荀赴,以及他自己,都真的死了。

      无人知晓。

      医院的最后几天,荀赴积极配合医生工作,白日检查、在看护下进行系列康复训练。林自芳永远安静的待在拐角,抿着嘴唇紧张注视,却从不开口劝阻儿子什么,任凭他去拼狠。

      闲暇时间,荀赴就把床头黄馨慧译本的《加缪手记》拿来阅读,仔细留意了每一页的批注。

      批注写的随性,大多跟附近的诗句没有关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没有限制,没有要求。

      低俗的也有,高洁的也有。

      双相的时期不同,字迹也不尽相同。躁狂明显字迹端正,沸沸扬扬一串。郁期不仅字少了许多,甚至连笔都拿不稳,纸页拖拽出道道划痕。

      加缪“他敏感得可以用手摸到痛苦”那里,荀赴直截了当的承认:“我拥有的只有痛苦。”

      他忽而就觉得,郁期的荀赴才最诚实。

      虽然可能荀赴并不愿意说话。

      他看了又看,心也不断历经缝补。

      最后终于在看完三本书的时候,接到了出院通知。

      “我们回老家吧。”

      医院的最后一晚,林自芳躺在旁边的单人床,侧过脑袋问他,“大城市也没什么好,洋洋跟妈妈回外公外婆那吧。离上海远点,最好也离倒霉的人远点。”

      后边那句意有所指的明显,并不遮掩其中厌倦。

      上海是林自芳的噩梦,家庭、亲情、爱情的一生之痛。

      荀赴无法想象她下定怎样大的决心,经历过怎样的争吵,才能不惜一切拿到儿子的抚养权,选择干脆离婚的。

      他没有问林自芳要去哪里,没有问那个地方是远还是近,只是同她道完晚安,就闭上了眼。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一无所有,她的行李是你。

      这就够了。

      他不需要再问了。

      第二天天亮他们从医院离开,相熟的小护士和路过的医生,不约而同在这个人情上了高速的时代,笑盈盈地恭贺,“你要走啦,恭喜出院。”

      出院。

      这就是医院所能给予的最高祝福。

      荀赴每次听到都会心中一动,乖乖答,“嗯,走啦。”即使后来他感觉出了有人故意逗他玩,觉得傻呵呵说同一句话很有意思,他也还是不愠不恼,当作浑然不知。

      大半年过去,荀赴的头发长到过肩,索性便用皮筋扎了个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林自芳侧目望了望推行李的儿子,人瘦了很多,好在个子不差。

      女性当中林自芳自认还算高挑,171的身高再加上高跟鞋,总能使她在乐团里显得出挑。

      她是个很高傲的人,高傲,也有野心。

      交响乐团一直都对女性从业者存在歧视,哪怕就是到了如今,明里暗里依然延续着这种恶性。她所在的乐团女性更是屈指可数,比男性更为苛刻的录取条件,受到的批评也远比男性刺耳。

      林自芳不服,可怕的是,她心气高又有实力。battle下了所有对她嗤之以鼻的男人,就以一个女人的身份。

      荀赴原先就比她高个五厘米,她想着自己高个基因儿子不能遗传不到吧。各种补营养做运动都无济于事,反而在医院躺着躺着,悄无声息就变化了。

      并且什么都变了。

      荀赴注意到林自芳递来的目光,在对方泛起情绪的注视之中,回以憨直的笑容。

      口罩遮去大半张面容,特地摘选出整张脸最锐利的部分,眉骨立挺,眼窝深邃,浓颜系帅哥的标配硬件已初见成型。

      “笑得这么傻啊,”林自芳乐了,眼角微微堆起细褶,“去那边坐会儿吧,我去买两瓶水。”

      荀赴点头,接过递来的拉杆,找个就近的位置坐了,稍拉下一点口罩透气。右脸那颗特殊的小痣就也跟着暴露到闷热的空气。

      夏日简单清爽的白T,普通宽松的黑色长裤,最最稀疏平常的穿法,却因出众的气质吸引来许多停留的视线。

      但又好像……并不止这些。

      随意的一瞥,荀赴注意到,对面隔着两排的座椅上,有个女孩望着他在哭。是那种非常非常委屈的哭法,轻易刹不住。

      他便猜测估计是荀赴的粉丝。

      这会儿候车大厅人不多,他就起身拉着行李绕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未拆封的纸,也不说什么,就仅仅只是带有善意的笑了笑。

      面前的人已经重新戴好口罩,只剩这双傻里傻气的眼睛留在外边。女生没来由得鼻子一酸,不争气地落难似的接过纸巾,胡乱擦脸。

      冷静下来后,明明知道不该再看他,但又根本忍不住用余光去瞄。

      荀赴没走,不仅没走,还特地不看她哭。

      她几乎没经过大脑就说出了那句深藏已久的话:“你辛苦了。”

      “嗯,是很痛苦。”荀赴附和。

      一个被逼到选择自杀的人,说辛苦就有点太轻飘飘的了。

      他特地选择了刺耳的词汇,期盼她能添油加醋的胡说,网上再骂一骂逼死荀赴的那群傻逼。

      女生并没品出这层意思,只是得到回应渐渐敢搭话,“其实我们很怕你醒不过来,也怕你其实根本不愿意醒。尽管如此我们路过道观寺庙的时候,还是为你求一求,拜一拜。你是天生适合站在舞台上的人,可是荀赴,我们想的是,如果可以,请你离那些带来伤痛的东西远一点、再远一点。”

      怎么办。

      他最不会处理别人的善意。

      给一点点好,就想着必须要用更好还回去。

      荀赴想开口说点什么,最后都熄了火,很词穷的先化作干巴巴的两个字,“谢谢。”

      “我醒来后好多事情都模糊了,所以没法回应你们更多,这点我真的抱歉,”他歉疚的笑,笑得很温柔,像是名贵的西洋画久经漂泊,最终消磨破殒在海面,“你们这么喜欢看荀赴拉小提琴,那如果他以后再也碰不了了呢?”

      西洋画完成了令他不安的使命,看见女孩的眉头锁了又缓,最后朝他重重一笑,“那不正是我们希望的吗?”

      “荀赴,远离痛苦。如果小提琴已经不能令你幸福,那就扔掉它。”

      女生的声音轻轻落下,却在贫瘠的心室生了根。

      荀赴想起,如她一样爱他的人,求神问佛,惦念他那么久,“那能麻烦你拍一张照片,告诉大家我一切安好吗?”话音顿了顿,荀赴窘迫地补充,“我把ins的密码忘了。”

      最后画面定格的瞬间荀赴笑得明亮,小痣弱化了他整体相貌的锐利,不再生人勿近,多了很多人情。

      温暖和煦,如同个春。

      照片之中,他爽朗地坐在女生旁边伸手比耶,就像多年老友再度见面时那样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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