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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绝佳天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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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跟你说什么啦?”林自芳递过来一瓶饮料,闪着揶揄的神情。
便利店离这边不多远,林自芳早就买好回来了,几乎看完全程没去打断。
他先是一愣,慢慢品出来这层意味也笑了,十分严肃道:“妈,你偷听我们说话。”
“哪有,我是关心我儿子!”
不过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有人说话要靠嘴巴,有人甚至不需要说话。荀赴就是后者。
只用看着他的眼睛,答案就都明了。
候车大厅显示的列车班次变绿,他们推着行李箱缓慢没入检票的人群,周遭熙熙攘攘,与此同路又不同路。鼎沸时来,鼎沸时去。一如上海这些年壮阔最终平息。
窗外的风景拖拽出了残影,列车载着他们驶离。
眼前的事物渐渐与记忆重合,越靠近南京南站,这种恍惚的感觉就越强烈。
车程不长,仅仅两个多小时,偏偏一直有只手捏搓着他的心脏,挤压的生疼。
这里离他作为陈三森的过去很近。很近很近。
因为这种接近,令他诞生了一种极端的沉重,本能抗拒着什么,又因可以期待什么而反复割裂。
一站到头,荀赴脸色难看的离谱,出站后给林自芳吓一大跳。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擦了擦额角冷汗,“没有发烧呀?是郁期突然到了吗?”
荀赴赶紧强打精神笑着摇头,杜绝林自芳继续糟糕下去的想法,反手挎过她的胳膊,拽着她和行李往前走,“我没事,妈,我们先回家。”
“哎走错了,”林自芳抽回胳膊,“还得去1号口坐大巴呢。”
短短几个字,他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伴随胸腔穿透的痛感,心中有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这个答案在林自芳买完票后轰然坠地,剥夺走了荀赴赖以生存的空气,一时间他竟然呼吸不上来。
回到2018年,一切既没发生,一切既没终止。
并且又让他这个意外存在的人,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世界上哪有这么漂亮的事?
是对他的施舍吗?荀赴虚弱地勾了勾唇角。头顶灯光映射,眼眶之中也倒映出星点。其实这样的施舍也不错。
他不是没有遗憾。只不过生活还在继续,痛苦也就无休无尽,在一条一向如此的道路上,你看不到第二种可能性。
也无法承受反抗后产生的巨大代价。
你根本没有最疼痛的时候。
因为你一直都在疼。
喜欢上谢景阳是遗憾。
2019年9月13号也是遗憾。
陈三森放弃的,失去的,得到的,都是遗憾。
离属地的小城越近,他心里想要逆转一切的欲望就越强烈。
不甘心是必然的。
这样的生活,怎么会甘心?
这整整一路,他都安静地看向车窗外不说话,任凭心跳如雷,震耳欲聋。
“洋洋!”
出了客运汽车站,刚从狭窄窜风的通道步入阳光,就听见门口有人在叫他。
荀赴反应慢了半拍,看到林自芳挂着笑走过去才意识到,那原来是荀赴的外公。老人精气神很足,一点不像五六十岁的样子,“外公。”
“哎!”老人登时喜笑颜开,高高兴兴搂住外孙的肩膀,止不住的高兴,“好啊,健康平安就好,回来就好。姓荀的一家子根本不懂欣赏,长了两眼挂着就当灯泡!”
这么稀奇又有画面的比喻把荀赴逗乐了,他小声提醒,“外公……我也姓这个……”
“唉!我没说孙孙你!”老爷子非常硬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发出了清脆的拍响。
林自芳眉头紧拧,“爸,你别给洋洋拍坏了,他刚出院呢。”
老爷子笑呵呵打了圆场,转过头对回了荀赴,“那你呢?还想姓荀吗?”
简简单单一问,跟石子投向水坑引起的颤抖同样,因为是晴天,所以波纹里扭曲的世界,在明亮中动荡的一清二楚。
其实想来有点可笑。
荀赴有价值的时候,那群人就牢牢攥着他,甚至当狗一样拴着他关着他。察觉不到价值了、可能连命都没有了,那一家子就拍拍手,一起搭个伙出个力,就这么大摇大晃把他丢出去。
跟丢垃圾似的。
但他被丢出去还是有人要。
林自芳跟外公都要他。
荀赴不是没人疼的娃娃。
他比自己要幸运的多。
陈三森笑了笑,还是拒绝了改姓的提议。
姓林没什么不好,可改一个字,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再也没有荀赴。
他帮不了他什么,但能帮荀赴留下他的名字。
就请离开的人,一路走好。下辈子擦亮眼睛,投个好点的胎。
“谢谢外公,我暂时没什么想法,要是以后姓腻了,等我成年就自己去民政局改姓林。”
“小滑头,懂得还挺多。”老爷子随即朗笑,哐哐拍了拍孙子的肩膀,惹来女儿新一轮怒吼。
重回故地涌起的感觉,会有点接近于横跨生死。
不真实。
巨大的不真实。
原本绷直的那根线条,清晰截断着两个人、两个世界的线条,在这一刻轩然绷断。
这一刻,他会有点想要见到陈三森。
想要见到能够面对面站在一起,自己十五岁的那张脸。
如果能准自己捏一捏就更好了。
私家车内荀赴望着窗外,窗外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街道,白天黑夜,风里雨里,他镌入骨髓的熟悉。
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红绿灯,会在哪里出现一家便宜划算的商店,在哪里上工才能赚够养活这个家的钱。
以及会在哪里,碰见15岁的陈三森。
“洋洋?”
车门猝不及防打开,他才回过神看清面前的老人。
那是一张慈祥和善的脸庞,戴着串珍珠链条的老花镜,很普通的垂肩烫发。
一下车,就激动的握住了他的手,珍重又心疼,来回细看,最后才叹息一句:“洋洋瘦了。”
她跟自己的外婆很相像,或许笨拙,但却真诚。有着一模一样的关心,会招呼荀赴进屋,给他吃他喜欢的零嘴。
只是自己的外婆,已经死在了过去的过去。
死在灾难的那场洪水之前。
是即便他回到2018年,也无法撼动分毫的过去。
“外婆,”荀赴在叫她,也在叫回忆里那个人,“瘦了可以吃回来,我除了瘦还长高了呢。”
“再长长!别着急得瑟!”老爷子无情嘲讽,扬起下巴。
林烨老爷子可真没吹嘘,那个年代营养跟不上,身高普遍不怎么高,但他一米八八大高个,站在人堆里就属他最显眼。长得高,还有点小帅,追姑娘都比别人容易多得多。
“爸!你又!”林自芳真服他这张嘴,“你收敛点,洋洋可能快到郁期了。”
屋子里的气氛叫那两个字戳破,沉默突然可视化,荒唐地加压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悬于头顶的利剑。
他们清晰地记得这个时期的荀赴,某次抑郁发作,没日没夜地写遗书,写写停停,发呆,哭泣。两天一连续,他终于累的睡着。
本来以为这是好事,可等荀赴几小时后醒来,他浑身发抖,用笔一遍遍划自己的手腕,直到遗书上落满了血花。
无可奈何之下,林烨只好找人将荀赴捆在卧室床上。
在那之后,荀赴安静了,安静地如同真正死去。
他无声地流泪,瞳孔之中没有一丝跳动。
这些故事现在的荀赴并不知晓,他只觉得,荀赴抑郁的时候真的很难过。
他能看到浪潮翻卷吞噬,荀赴就那样卡着,沉不下去,浮不上来。
路过的每个人都试图施以援救,却从来没谁找对过那根救命的缆绳。并且还要面对救援过程中,旁人一次次由殷切转为失望。
或许。
失望也是最终荀赴选择离开的原因之一。
“妈,要不找时间我们再看看医生吧,这几天我先接着吃药。”他使了惯用的谎言,以退求和。
只要假装吃掉,事后再处理干净就可以保持这份平静。
显然林自芳也喜欢这种平静:“那明天叫梁医生来一下吧?直接就在家里好了,这样你也不紧张。”
“嗯呢。”
简单粘稠的单音自喉管闷出,这段对话便潦草结束。
他感觉疲惫了。
长期高度保持同理心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善良的人。
只不过等死的那一年没什么好在乎的,才收敛起来,变得随便,对谁都软了下来。
疲惫之余,他意识到这段时间所给出的全部宽和,或许就快到头。
越待在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他就越来越被影响。离性格底色上的、那个真正的陈三森就越接近。
疏离,冷漠,暴躁,都渐渐攀附上这个躯体,期望与他重新相融。
连死了都不肯放过他。
他没有扮演角色的绝佳天分,也不了解拿到的角色是个什么性子。
林家要的也从来不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的陈三森,而是得了躁郁症大难不死的荀赴。
以物易物人之常情,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必须得扒掉一层皮,去变成什么。
陈三森戴上了荀赴的面具,又做回了以往在家这个地方一直做的事。
摇尾乞怜的想要,卑躬屈膝的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