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摩天轮 ...
-
车黎明的身材很精壮,是长年累月干重活锻炼出来的。除了胸口和肚子,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被晒成了古铜色,还发着烧,整个人像是被烧烫了的铜像。
闵生给车黎明换上干爽的衣服。车黎明曾教过他怎么吃退烧药,他拿出一颗,放在车黎明烧得通红的唇上,再慢慢用勺子喂水给他喝。
车黎明尝到了药的苦味,皱着眉。很快,困意席卷而来。
闵生趴在床边,流了一会儿眼泪,眼泪掉进了车黎明的手心里,不一会儿蒸发掉了,只留下一手粘腻。
第二天一大早,车黎明就被喉咙里传来的刀割般的疼痛疼醒了,他手脚冰凉地爬了起来,拿起自己平时喝水的保温瓶,拿起来时差点脱手,比想象中的沉重,里面已经灌满了才烧热的水。床头摆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盒子。闵生不懂发烧了还要吃哪些药,干脆把家里所有的药瓶药盒都找了出来,水也给车黎明烧好了。
车黎明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找了一些止痛的药片咬碎了吞下,又拿了水银温度计测了测体温。闵生在铁架床上睡得正香,鞋也没脱,被子只盖住了肚子,正在睡梦当中砸吧着嘴。
车黎明过去帮他掖好被子,一看温度计,烧已经退了。窗外还在下雨,他走到门口,看到外面墙壁上被泼了红油漆,看上去没多久,屋檐滴下来的雨水把门口染成了血红色。常常有一些贴小广告的人在墙壁上涂画,大概是他们不小心打翻了油漆。
不一会儿电话就响了,是游乐场那边的老板。
“小车,今天身体怎么样了,我们这边正等着你来嘞!”
车黎明扶着门框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嘶哑,“王老板,我等会儿就过来。”
车黎明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小时候感冒也是奶奶给他找点草药来吃,或者直接自愈,这次他也没当回事,准备换了鞋就出门买点早点吃。他把电饭锅打开给闵生热了点饭,正要出门的时候,床上的闵生醒了。
“哥,你要去哪里!你还病着呢。”
车黎明一边低头换鞋一边回答他,“我出去上班呀,好得差不多了。锅里的馒头热好了,你起来了就把饭吃了,我晚上回来的时候顺便给你拿点货来。”
闵生跑过来不放心地摸了摸车黎明的脸,车黎明说:“这不是没事了吗?咳咳咳……”话一说完他突然就没了声音,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也许是心虚,他瞒着闵生的事情太多,让他本能地逃避解释,觉得这样闵生就看不出任何毛病。
车黎明离开之后,闵生焦虑地在家里踱着步子,一边嚼着馒头,看着外面的春雨绵绵。
车黎明不让他一个人出去,那和别人一起出去不就行了吗?
想到这里,他重新拨打了修理电视机的电话号码,说是找林哩。
林哩很爽快地答应了,今天正好是周末,说这个下午就带闵生出去玩。
下午的时候林哩来家里接闵生,说:“你想去哪里玩?”
“我想去找我哥,他生病了,我得叫他回家。”闵生焦急地说,嘴里连续蹦出几个破碎的句子。
“你哥这么大个人了,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不要太担心。”林哩安慰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人,“我带你去找他。”虽然说她答应了去找车黎明,但是她对这个只会把闵生丢在家里的人没什么好感。况且闵生也说不出车黎明到底在哪里上班,能带闵生好好去玩一下,才是对的。
“好……”闵生终于开心了,他对这个只见过几次的女孩有着莫名的好感和信任,“小哩,要是你是我妹妹就好了。”
林哩扑哧一笑,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带着苦涩,“好啊,你把我当妹妹看就好。”
两个人一起撑着伞踩着雨水往远处摩天轮的方向走去。
雨天游乐园人烟稀少,只有旋转木马和鬼屋的地方还有人头攒动,剩下的就只有雨雾当中缓慢旋转的摩天轮。远处还有很多项目正在维修,很多穿着雨衣的工人穿梭其中。
闵生看到一个搭着长梯子正在检修过山车的工人,不由得想到了车黎明。车黎明只和他说了找到了新的工作,却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他拉拉林哩的袖子,“我去找找我哥。”
林哩忽悠他:“等一会儿嘛,你哥哥又不会长翅膀跑了。”她递给闵生一个糖葫芦。闵生平时最喜欢吃甜食。可是闵生心里装着事,糖吃进嘴里,就像咬了一口没熟的青苹果,无数针尖在舌尖上跳舞。糖葫芦锋利的糖衣割伤了他的舌尖。
林哩带了他玩了旋转木马,吃了肯德基,还玩了水上划船。闵生脸上是笑的,他是开心的,他在童年的时候从来没有玩过这些。可是他一直魂不守舍的。
林哩以为傻子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感受到快乐的群体,因为他们的不懂事,成为了他们可以从任何地方获得快乐的优势。可是这份快乐林哩给不了,或许闵生口中的那个哥哥可以给他,但是这个人却不能给他陪伴。
闵生玩了一圈,在穿着工服的人群当中也找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要找到的那个身影。
“小哩,谢谢你。但是我得去找我哥了。我在这里找不到他。”
林哩叹了一口气,“最后,你能不能陪陪我?我记得我哥哥最后的愿望,就是去坐摩天轮看看整个城市。你能陪我吗?顺便在上面也能找找你的哥哥。”她只能通过这种为时过晚的方式纪念自己已经死去的哥哥。
“我希望我哥哥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有人能带他去坐摩天轮。”
闵生睁着圆溜溜的杏眼看向林哩,他似乎听懂了,光点在他的瞳孔里面转了一圈,“会的,一定会的。”
在雨雾的映衬下,摩天轮的灯光显得格外柔和温暖,每一节车厢都像是被点亮的小小世界,静静地悬挂在半空中。雾气氤氲,和雨丝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灰白宣纸上的一幅水墨画。
闵生和林哩面对面坐在其中一个小车厢里面,随着摩天轮慢慢升到天空中,地下的人流和颜色都模糊不清了。他们俯瞰着整座因雨中而得以静谧的城市,想着各自的心事,或许许下了同样的愿望。
“谢谢你,闵生。”林哩在摩天轮升到最顶端的时候突然叫了闵生的名字,并向闵生伸出了手。
闵生刚刚一直把手藏在背后,这时候他的右手出现了一朵宝蓝色的小花。花瓣轻盈细腻,不因为雨水的沾染而褪色,反而更显得纯净。
“给你花。好好上学,去找你的哥哥。”闵生笑嘻嘻地说。他并不明白林哩的哥哥是谁,遭遇了什么,只觉得这是一次奇妙的相遇。
林哩紧紧互相握着自己的臂弯,无声地哭了。她泪眼婆娑地扭头看向窗外,意识到哥哥的愿望,也是自己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别哭,别哭了。”闵生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面掏出纸巾给林哩擦眼泪,猛然间,他看见了窗外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摩天轮正在下降,他血液的温度好像又降到了冰点。
闵生两下把玻璃擦干净,终于看清楚了外面的景象。
摩天轮旁边的设施就是“老虎跳”,而这个人维修的又是最高最险的一个项目,足足有摩天轮那么高。高耸的支架上,五彩斑斓的座椅和轨道都在狂风中轻轻摇晃,而在轨道顶端的工人更不用说,如果不是他身上那根极细的安全绳,可能早就被风刮走了。
这个高个子工人没有穿雨衣,本来看着柔弱的雨丝化作千万钢针刺穿他摇晃的身体。他头顶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鸭舌帽,满脸通红地咳嗽着,闵生可以想象到那种撕裂的痛感;他身上穿着薄薄的满是脏污的牛仔外套,手上笼着一双破旧的帆布手套,正用扳手去扭轨道上的螺丝。他脚下的长梯在冷风中咯吱咯吱发出恐怖的响声,好像这条唯一的通道随时会坍塌。
没有擦窗户前,这人就像在轨道上挂着的一块随风飘摇的烂布条;看清楚后,闵生认出来这是早上还生着病,一直瞒着他再也不做高空作业的车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