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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闵生的自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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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姑姑家离家出走后,闵生去了火车站,想回家找车黎明。他那时清楚地明白车黎明真的不要他了,可是他还是想亲自见车黎明一面。
如果车黎明真的不要自己了,他可以自己离开。
可是世事难料,他不仅没有钱赶火车,反而被别人骗上了汽车,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且偏僻的小山村。
在那个地方,没有人关心他。他走到哪里,小孩就朝他扔石头和鞭炮,老太太们朝他吐唾沫,工地上的男人还在他背上加了一袋又一袋的水泥。他对此麻木不知,整整一晚上趴在地上,直不起腰来。谁家的东西丢了,或者谁家有没人愿意接的脏活,才会有人想起他——这个无亲无故且脑袋有问题的傻子。
在这个地方,唯一愿意和闵生说话的人就是那个把他拐骗到这个地方的老太太。老太太给他红薯和菜叶煮的稀饭吃,并和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他好了,他是个克星,克死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妹妹。
老太太很好心,让他睡在温暖的厨房里。厨房里日日煮着热气腾腾的猪食,也是红薯和菜叶做的。没烧火时,整个屋子只剩下湿漉漉的酸味,只听得见橘子发霉的声音。
他想一死了之,老太太却说他不能死,要活着把罪赎完了才能离开,不然他在乎的所有人都会下地狱。
闵生真的怕了,他睡在柴锅灶前,枕在稻草上,一遍一遍地背着车黎明的电话号码,生怕自己明天早上醒来就会忘记。由于他连数字都不会写,所以在忘记之前,他都没有成功打出一通电话。
他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车黎明了。
然而,在一个和往日一样死气沉沉、迷雾飘散的早晨,他刚刚卸下背篓,得到了片刻的喘息。这时,他远远望见灰色灌木丛后面跑来一个人。
那人撕心裂肺地喊他闵生,说他是黎明。可是闵生都快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他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拼命地逃。
车黎明不是不要他了吗?可是为什么他哭了,还哭得这么伤心?是哥在怪他吗?是来带他回家的吗?
他想让车黎明不要哭,他的心疼得要死。但是他还是跑。
不要因为我哭了。
那个坏老板围了上来,他看见车黎明拿出钱要给那个老板。他想起,车黎明需要钱,车黎明喜欢钱。他不知道车黎明拿钱是为了什么,但是如果他死了,这些钱就可以拿回去。
他站在悬崖边上,看着平静无波、雪雾蒙蒙的湖面,排练过千百次的跳跃终于正式演出。他闭上眼睛就跌了下去。
冷,却不像跳进了水中,而是像一口一口地吞咽着冰块,把他的内脏搅碎,把四肢分解。湖底果然住着恶魔,血液残留的温度被搜刮干净,他的意识慢慢飘忽,手指变得透明,要从世界上淡去了。
摔成碎片之后,一股时有时无的外力隐隐将他往高处、明亮的地方拉去,又像被拉进了水柔软的怀抱里,慢慢把他破碎的躯体拼成原来的样子。
他睁开眼睛,雪白的天花板、墙壁,灰蓝的天,青翠的绿萝。车黎明正殷切焦急地望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他尖叫一声,嗓子早就哑了,难听得像锯床腿一样。
他的身体已经像一张破碎的纸,被冰冷的针头和管道连接着才避免散架。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难看的身体。
他哭也哭不出来,说话也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车黎明为什么还握着他的手,问他想吃什么,告诉他,他们会回家,他会照顾他一辈子?
可是他这个样子只会把车黎明一起拖进地狱,会害了他。一如既往的,他会让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城墙”变成只剩哀默的、不会呜咽的残骸。
闵生也没有勇气逃走,他更渴望这是一场梦,这样他就不需要做出决定,只等最美好的时刻到来,让这个梦的泡沫自行破灭。
他们两个的关系本来就像是一个玻璃做成的肥皂泡,升不上天空,自己滚落就会摔得粉碎。
车黎明成了他的监护人,送给他雪球,带他看遍雪山草地、沼泽湖泊,帮他找妹妹、找妈妈。他原本麻木的灵魂一遍一遍地被融化,内心的熔岩腐蚀着他的思绪。这也更加警示他是时候离开了,因为他得到的东西够多了。
重逢后的一年,他下定决心在一个雪夜离开。
雪下得很大,天连着地,地连着天,鹅毛褥子上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抹去。远处的黑森林长着深渊巨口,像个漩涡,把雪花纷纷卷了进去。他好怕黑,好怕冷,远处的汽车上微弱的灯光挽留着他,再看着他一步一步远去。
或许这就是最后了。
但当那一声呼喊响彻他的耳边时,他的脚步迈不开半点,在雪地里生了根,跑不动。
车黎明让他亲,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尚且有点价值。越靠近车黎明,他既战战兢兢又欣喜若狂,越发控制不住泄了一地的爱意。
他以为只有正常人才有资格被人爱,再去爱别人。他得到车黎明主动的亲近后,鼓起勇气迈出了一步,但车黎明只是笑着,既不拒绝也不接受。这样的情感让他病得更重了。
成亮和他说,喜欢就要去争取。车黎明说不止这些,除了拥抱、亲吻还有什么?他以前跟着奶奶捡了不少书,看得他面红耳赤,睡不着觉,还难受。但是他有点看不懂,更无法将车黎明代入进去。成亮给他一一道来,怕他不懂还给他看视频。
他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那念头在他心中植入了一颗钉子,那些朦胧、隐晦的念头彻底变成了癫狂执拗的时刻。
想抱着那个人,再也不放开,包裹在他温暖的血肉中,数清他蓬松的睫毛,蹭蹭他短而硬的头发。那人午睡时锁紧的眉,用吻大概能解开;靠着的两根手指、紧贴的两瓣唇、手臂垂下贴着腰,都有缝隙。每一条缝隙的弧度都很美好,勾勒出流畅的眉眼和身体的曲线,被呼吸带着轻轻起伏着。他恨不得钻进所有夹角。
妈妈回来后,他很开心。只是妈妈并不和他记忆中的一样。但是陶阿姨对他很好,天天给他做好吃的。他并不知道陶迎丝带他来这个地方干什么,但他和这个盲人姑娘聊得很开心。
可能是双方都有缺陷,他从姑娘看不见的眼睛里看到了以前从来没有在别人的眼中看到的欣赏。
包括车黎明直视他的时候,那眼中是怜悯、是亏欠,还是痛苦?
他喜欢和这个姑娘说话。但陶迎丝却说他们会有孩子,会结婚,这个姑娘会成为他的媳妇。
他不要这样。
他站起来,心底最柔软和坚韧的地方被剖开,就算不能亲口对车黎明说,能说出来让自己知道也是好的。他怕像忘记车黎明的电话号码一样,让这份热势散去。
很久以前,车黎明在高处俯瞰他,说他讨厌他,结果却带走了他没办法保护的小猫;他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时,车黎明捧着他的手责备他懦弱,但又是时刻站在他一方的;母亲出走后,父亲把他关在阁楼,他哭天喊地几近昏厥,直到那个男孩笨拙地挂在半空中,挤开窗户,叫醒了他。
这些似有若无的片段,破碎成好几瓣,被时间吹散又聚拢,让他忘不了。因为父亲打到了他的后脑勺,之后他又发了高烧。稀里糊涂的,他就在陌生的异乡。
每到一个地方,就有人喊他傻子。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的家,除了妈妈,还有一个人和妈妈一样会保护他。
这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让他叫他哥,给他买好吃的,和他一起睡觉,不嫌弃他脏。
就算他和别人一起冤枉自己偷了酒,这一点也不足以覆盖车黎明对他的好。他已经被栽赃惯了,但车黎明的怀抱烫而热,把他烫熟了,融化成小小一团,让他觉得车黎明就是他的全世界。
林哩教会了他什么是喜欢。喜欢就是握着那人的手,十指紧扣,再吻吻他的眼睛。他无条件地相信车黎明,唯恐自己被丢掉。
而他没有被丢掉。
车黎明松开他的衣领,梧桐枝托着的雪滚落下来。他手上一烫,是车黎明交叉握住他的手。
“傻瓜,”车黎明笑得很像破雪而出的黎明,“我也喜欢你的。”
闵生听到这个他从未想过的事实,心头火山口边的积雪瞬间升腾,化成来自春天的狂风暴雨。
车黎明环顾了四周,轻轻挑起闵生僵硬的下巴,对准他的嘴亲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还未到初春,阳光像数只黄蜂,洒在脸上痒梭梭的。闵生的手腕在车黎明手心里传来的脉搏,突然变得清晰而令人胆寒!
车黎明眼睁睁看着闵生鼻子里冒出血蘑菇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滴、两滴……血顺着车黎明及时敷上去的手一直滑向手臂。
闵生的眼睛陡然失神,整个人往后倒去!
车黎明大叫一声,托着闵生的脑袋,两个人一起倒在地面上。
“叫救护车!”车黎明吓得半死,嗓子都喊破了。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热闹。过了一会,闵生悠悠醒来,鼻子里塞着两大坨纸巾,手抬起来吃力地说:“别……不要叫,我没事。”
“那你怎么了?”车黎明先是傻眼,旋即恍然领悟了。
“我……”闵生躺在地上,双手捂着他因为害羞而燃烧起来的脸,“我就是开心。”
车黎明看着旁边散开的人群,脸上忍不住发烫。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