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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外卖单(2018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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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塘工业大厦的电梯间闷热如蒸笼,天花板的铁皮通风管结着油灰,扇叶转动的“嘎吱”声像台生锈的老座钟。陈家乐把外卖箱卡在膝盖和电梯壁之间,蓝色工装胸前的反光条已褪成灰白色,袖口还沾着茶餐厅咖喱汁的姜黄污渍。电梯镜面映出他额角的疤痕,缝线的歪扭痕迹像条僵死的蜈蚣——三年前荔枝角收押所那跤摔得狠,血糊住左眼时,他恍惚看见程小丽校服上那颗脱线的纽扣在眼前晃。
“叮——”十六楼的按钮刚亮起,孩童清亮的朗读声便挤进电梯缝:“春——眠——不——觉——晓——”尾音拖得老长,让陈家乐想起程小丽当年在夜校教拼音的模样。门开时,暖烘烘的粉笔灰混着地板蜡味扑来,走廊墙皮剥落处贴着学生的手工画——蜡笔涂的彩虹桥歪扭地跨过纸上的深圳河,桥墩用亮片粘着,像她当年校服上沾的冰碴。
教室门缝漏出的暖气裹着陈皮糖的甜腻。陈家乐低头核对订单:“王女士的叉烧饭加冻柠茶...”话音卡在喉咙——程小丽正踮脚擦黑板,“鹏程万里”四个简体字在她马尾辫后晃动。褪色的灰西装熨得平整,唯独右肩头落着层粉笔灰,布料磨薄的位置泛着丝光,正是当年书包带反复摩擦的地方。
外卖箱“哐当”砸地的瞬间,穿唐装衫的小男孩从后门探出头,裤脚短了两寸,露出冻红的脚踝。程小丽转身时袖口微卷,露出的电子表还是六年前旧款,表带用医用白胶布缠得齐整——胶布边缘发黄,却不见一丝毛边。三颗山楂糖从打翻的粉笔盒滚出,在瓷砖上弹跳着停在陈家乐脚边,糖纸上的“深圳罗湖”字样被鞋底磨得只剩“深”字。
“老师!”男孩举着作业本跑来,指甲缝还粘着美劳课的浆糊,“‘湾’字右边是‘弯’吗?”程小丽的指尖按住作业纸,陈家乐看见她手腕内侧的烫伤疤——疤痕比六年前淡了些,边缘用遮瑕膏仔细遮盖,像朵被雪覆住的梅花。她握粉笔的拇指贴着卡通创可贴,是孩子们最爱的小熊图案。
电梯下行时,头盔带子在陈家乐下巴勒出深红压痕。保温箱里剩的两杯杨枝甘露开始渗水,把垫箱底的《东方日报》泡成团烂泥——那报纸是他今早在茶餐厅捡的,本想留着看招工广告。镜面映出身后的防火门,把手上挂的“清洁中”塑胶牌缺了颗铆钉,晃动的样子让他想起程小丽当年校服掉的第二颗纽扣。
伟业街的晚风裹着海水咸味。陈家乐在7-11门口熄火,便利店玻璃映出他摘头盔的模样——额角疤痕在霓虹灯下泛着油光。货架深处,程小丽正整理关东煮格子,围裙雪白挺括,兜里插着半截铅笔。她踮脚补货时,后腰露出截折痕整齐的票据——社区学校教师证的一角,塑封边缘磨得起毛。
“叮咚——您有新的订单。”提示音惊飞路边啄食的麻雀。陈家乐拧油门时,后视镜里程小丽正弯腰捡起滚落的茶叶蛋,制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灰西装的精致锁边——是手工改过的痕迹。保温箱夹层里的润喉糖滑出口袋,糖纸上的深圳药厂地址被尾气熏黑,像被人用橡皮擦用力蹭过。
转过茶果岭道急弯时,外卖箱里突然传出闷响。陈家乐单脚撑地掀开箱盖,融化的冰水正顺着杯壁往下淌,在订单上晕开墨渍——收货人电话末尾四位,竟和程建国当年工牌编号相同。他摸出摩托罗拉V3,转轴松得像教室的破门铰,SIM卡槽里还粘着片鱼鳞,在阳光下泛着永利冰厂的激光防伪码。
天桥底闪过道浅灰身影。陈家乐急刹时,程小丽正领着学生过马路,马尾辫用深蓝丝带束得一丝不苟。褪色的草莓发卡别在领口,随讲解手势轻晃:“鸡蛋花要种在向阳处...”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指向路边:“陈哥哥!上次修饮水机的哥哥!”程小丽握教案的手顿了顿,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和当年冰厂冻鱼箱上的霜花一样细白。
暮色染红货柜码头时,最后一单是油塘邨社区中心顶楼。防火梯扶手的铁锈沾了满手,陈家乐在平台听见孩童嬉闹——程小丽被学生围着,手机电筒光照着绘本上的白海豚:“它们会从深圳湾游来,就像阿May的妈妈坐船来香港...”夜风掀起绘本封底,露出夹层的当票复印件,赎回日期旁注着:“留够阿May的课外书钱”。
防火梯“吱呀”作响的瞬间,孩子们惊鸟般散开。阿May蹲在教室角落整理旧课本,泛黄的书页用透明胶仔细修补着裂口。"程老师,"她举起破损最严重的算术书,"这本能不能再领新的?"程小丽瞥见书页空白处画满汇率换算——1港币=0.92人民币,铅笔字迹被反复擦拭得发毛。她蹲下身用红笔圈住某个算式:"下月大湾区教育补助批下来,就能换新书了。"窗外货柜车呼啸而过,盖住了阿May那句"阿妈说申请不到就回老家"。陈家乐举着外卖袋僵在原地,程小丽怀里的绘本滑落,跨页插画被夜风吹得哗哗响。他看清空白处用铅笔写着:“阿爸说等大桥修好,白海豚就回来了。”
“电梯坏三天了。”程小丽弯腰捡书时,围裙带子在腰后系成歪扭的蝴蝶结。夜风掀起绘本页角,露出夹层的当票复印件——赎回期限是下月十五。
回程时电单车在茶果岭道熄火。陈家乐蹲在路灯下拧螺丝,工具包里的摩托罗拉V3突然震动。电池老化的铃声断断续续,像哮喘病人的喘息。来电显示是珠海区号,他盯着屏幕直到歌声喑哑,机油混着雨水在掌心结成黑泥。
夜露打湿工装裤时,陈家乐摸到坐垫下的山楂糖。糖纸在月光下发潮,让他想起六年前滚进下水道的那颗。
身后响起细碎脚步声,程小丽抱着教案本站在十步外,影子被路灯拉长到他脚边。
“扳手落下了。”她递来的工具缠着电工胶布,缠法还是当年修护膝时的模样。夜班巴士呼啸而过,车灯晃过她胸牌上“油塘夜校”的繁体钢印。
陈家乐后退撞翻工具包,螺丝钉滚进排水沟。程小丽蹲下收拾时,纽扣从她袖口脱落,滚到摩托罗拉V3旁边。她捡起手机轻叹:“转轴松成这样...”尾音被突如其来的救护车笛声切断,像多年前冰厂那晚的警笛。
凌晨的维修铺飘着焊锡膏的焦糊味。陈家乐拆开泡水的V3,听筒网罩里卡着半粒粉笔头。充电指示灯突然变红,屏幕跳出2012年的旧短信:“护膝不响了。”窗外飘来早茶店的叉烧香,他往保温箱塞了盒新润喉糖。
晨光爬上伟业街天桥时,程小丽正领着孩子过马路。褪色的草莓发卡别在灰西装领口,随着讲解手势一晃一晃:“这是鸡蛋花,香港的市花...”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指向路边:“陈哥哥!修饮水机的哥哥!”
隧道口的穿堂风卷着咸腥味扑面而来,陈家乐猛捏刹车时,电单车后轮在湿滑的柏油路上拖出条黑痕。保温箱里的摩托罗拉V3疯狂震动,程小丽的语音留言混着轮胎摩擦声炸响:“□□先生,义肢维修费账单...”雨水顺着头盔缝隙渗进来,在脖颈处汇成冰凉的细流——是咸涩的雨水,混着货柜码头飘来的海水沫。他扯开头盔扣带,瞥见后视镜里自己的倒影:额角疤痕被水汽泡得发白,像条僵死的蚕。
午夜维修铺的老吊扇吱呀作响,钨丝灯泡在程小丽补过的电路板上投下昏黄光晕。陈家乐用镊子尖挑出听筒里的粉笔灰,灰白色粉末落在昨天的《东方日报》上,正好盖住头条新闻标题。SIM卡槽突然掉出卷成小球的发票——日期停在他入狱那天的黄昏,金额栏印着“零件费八百整”,收据边缘粘着片干涸的甘草片碎屑。
茶餐厅霓虹招牌在细雨里晕成团粉雾。陈家乐把发票塞回手机时,指腹蹭到SIM卡槽边缘的刻痕——是当年程小丽用安全别针刻的“L”字。社区中心信箱的铁皮生着褐斑,他把润喉糖盒卡在生锈的投递口,糖纸上的深圳药厂地址被雨水泡胀,墨迹顺着铁锈纹路爬成蛛网。
转身时撞见程小丽在便利店值夜班。她正踮脚整理关东煮格子,便利店制服熨得笔挺,围裙系带在腰后打成工整的蝴蝶结。补妆用的玫红色口红晕出唇线。
暴雨在黎明前转成牛毛细雨。陈家乐在电单车座垫下发现程小丽的教案本,黑色封皮用透明胶粘着泛黄照片:青马大桥工地上的程建国扶着安全帽,胸前“深港建材”的绣字脱了线,像条垂死的蜈蚣。夹页里掉出的当票复印件泛着茶渍,赎回期限旁用铅笔写着:“留够阿May的课外书钱”,字迹被橡皮擦修改过三次,纸面起毛处沾着粉笔灰。
荔枝角道飘来早班渡轮的汽笛,惊飞便利店屋檐下的麻雀。摩托罗拉在陈家乐的工具包里震动,接通瞬间传来孩童参差的朗诵:“海——上——生——明——月——”程小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塑胶鞋跟敲击瓷砖的节奏,让他想起当年冰厂运鱼箱碰撞的声响。挂断前,一枚塑料纽扣滚进排水沟,叮咚声混着便利店自动门的机械音:“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