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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天使面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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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利亚精神病院的铁门在叶嘉兴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那声音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回荡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
他抬头望去,这座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建筑矗立在半山腰,灰白色的外墙爬满了常春藤,远远望去如同一具正在被绿色血管吞噬的巨大尸体。
“叶医生?欢迎您加入我们。”
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护士站在台阶上,她的白制服浆洗得笔挺,眼镜链条垂在凹陷的两颊旁。叶嘉兴注意到她的名牌——“护士长李芳”。
“入职仪式在二楼大厅,其他新医生已经到了。”她的目光在叶嘉兴脸上停留了几秒,眼角浮现出细微的皱纹,“您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
叶嘉兴调整了一下领带结,不锈钢名牌在他白大褂上反射出冷光。
上面刻着“叶嘉兴”几个字,棱角分明得如同他本人的下颌线。作为本届最年轻的精神病学博士,他本可以去任何顶尖医疗机构,却偏偏选择了这所偏远的精神病院。
“谢谢”,我更喜欢用专业能力而非年龄来评价一个人。“他平静地回答,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护士长挑了挑眉,转身引路。她的橡胶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吱吱声响,像是某种小型啮齿动物的叫声。
主楼内部比外观更为阴森。高耸的天花板上悬挂着老式黄铜吊灯,墙壁下半部分刷着深绿色的油漆——这种颜色在上世纪被认为有镇静作用。
走廊两侧排列着厚重的橡木门,每扇门上都镶嵌着一个小玻璃窗,叶嘉兴走过时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从那些窗口注视着他。
“这边请。"护士长推开双扇门,“新来的医生们,这边集合。”
大厅里已经站着七八位穿白大褂的人,年龄各异。首席医师张明站在讲台前,他五十岁上下,灰白的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
叶嘉兴站在队伍末尾,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张明开始介绍医院历史和规章制度,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走廊对面的活动室吸引——透过半开的百叶窗。
他能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独自坐在角落,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像一只被囚禁的斑马。
少年正低头摆弄着什么,细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忽然,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直接与叶嘉兴对视。
那一瞬间,叶嘉兴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那双眼睛大得不合比例,漆黑的瞳孔周围泛着一圈诡异的灰蓝色,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那是谁?”叶嘉兴低声问身旁正在记录什么的护士。
护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铅笔在纸上顿了一下:“叶乐栖,21岁,双相情感障碍伴精神病性症状,已经在这里三年了。”她压低声音,“表面上看是我们最温顺的病人,但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上一个对他太亲近的医生,”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最后辞职去了非洲支教。”
叶嘉兴再次看向活动室,少年已经重新低下头,黑色的留海垂下来遮住了前额,只露出一个精巧的下巴。他正在用彩色铅笔在纸上涂抹,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活物。
入职仪式持续了一个小时。张明介绍了医院的各个部门、安全规程和值班安排。当他说到“永远不要单独与高危病人在封闭空间相处”时,叶嘉兴注意到护士长李芳的目光扫过活动室方向。
仪式结束后,张明给每位医生分配了负责的病人名单。当叶嘉兴接过自己的文件夹时,张明的手指在纸面上敲了两下:“叶医生,虽然你是以优异成绩毕业的,但临床经验尚浅。B区的病人情况比较复杂,有任何不确定的地方,随时咨询资深医生。”
“当然。”叶嘉兴翻开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叶乐栖”,后面标注着“特殊观察对象”。
回到办公室,叶嘉兴将名牌放在桃木办公桌上。这间办公室不大,但采光良好,窗外正对着一片草坪。书架上的专业书籍排列得整整齐齐,电脑旁放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医院给新医生的标准配置。
他打开叶乐栖的档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入院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眼神空洞,嘴角下垂,与今天见到的判若两人。档案第一页是基本信息:
姓名:叶乐栖
年龄:21岁
入院日期:2019年5月17日
诊断:F31.2 双相情感障碍,目前为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抑郁发作
病史:有自伤和伤人行为,需密切观察
随着阅读深入,叶嘉兴的眉头越皱越紧。档案中记录着三次自杀未遂(两次割腕,一次吞服清洁剂),两次袭击医护人员(造成一名护士手臂骨折),还有一次试图挖出同病房患者的眼睛。但最近八个月的记录显示他"行为良好,积极配合治疗",甚至被允许参加艺术疗法课程。
档案最后附着一份心理评估报告,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段话:"病人表现出高度的操纵倾向和反社会人格特质,能够完美模仿正常情感反应,建议所有接触保持专业距离。"
叶嘉兴合上档案,看了眼手表——下午2:45,距离第一次正式会面还有十五分钟。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的男人有着轮廓分明的面孔,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左眉上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疤痕——那是十二岁时留下的。
“你和他是一类人。”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不确定这句话从何而来。
2:55分,叶嘉兴站在治疗室门口,深吸一口气。这间治疗室位于B区最东端,墙上贴着浅蓝色的吸音材料,角落里放着一张矮桌和两把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窗户很高,阳光只能照到天花板的一角。
他推开门,发现叶乐栖已经端坐在椅子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少年今天穿着宽松的白色棉质衣裤,赤脚穿着塑料拖鞋,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近距离看,他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你好,叶乐栖。我是叶嘉兴医生,从今天开始负责你的治疗。”叶嘉兴在对面坐下,刻意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
叶乐栖微微偏头,黑色的刘海滑向一侧:“我们同姓呢,医生。”他的声音灸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注定要相遇?”
“可能只是巧合。”叶嘉兴翻开笔记本,刻意避开少年的目光,“让我们从简单的开始,能告诉我你今天感觉如何吗?”
“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罐里的蝴蝶。”叶乐栖的回答出乎意料,“你能看到我的颜色,但听不见我的尖叫。”
叶嘉兴的笔停在纸上:“这是个很有诗意的比喻,你经常有这种被禁锢的感觉吗?”
“只有在清醒的时候。”少年微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做梦。梦里没有墙壁,没有铁门,也没有……”他的目光扫过叶嘉兴的名牌,“……头牌……”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叶乐栖表现得堪称模范病人。他清晰地描述了自己的症状变化:情绪波动的周期、幻听出现的前兆、药物副作用的影响。他甚至能准确回忆过去三个月每一天的情绪评分,这种记忆力令人惊讶。
“你非常善于观察自己。”叶嘉兴评论道。
“观察是我生存的方式,医生。”叶乐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如同某种摩尔斯电码,"比如我观察到您每当我提到“梦”这个词时,您的瞳孔会轻微扩大。还有,您左手无名指有一圈淡淡的痕迹,不久前刚摘下戒指。哦,还有您总是先写一行字,然后停顿三秒——您在过滤该记录和不该记录的内容。”
叶嘉兴的笔停在纸上。这些观察不仅准确,而且透露出一种……近乎临床的冷静分析能力,与叶乐栖表现出的脆弱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你很敏锐。”他谨慎地回答,“这种观察力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永远不会真正孤单。”叶乐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即使所有人都离开我,我还有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微表情、他们不经意的小动作……这些永远不会离开我。”
会面进行得出奇地顺利,叶嘉兴几乎要认为护士的警告只是过度警惕了。就在他准备结束会面时,叶乐栖突然问道:
“医生,你相信有些人天生就能看透别人的灵魂吗?”
叶嘉兴的手停在门把上:“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问?”
叶乐栖歪着头,露出一个天使般的微笑:”因为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他的表情忽然变了,嘴角扭曲成一个不属于这个纯真脸庞的诡异弧度,“你的面具比我的更厚,仅此而已。”
那笑容转瞬即逝,当叶嘉兴眨眨眼再次确认时,叶乐栖已经恢复了人畜无害的表情,安静地等待护工带他回病房。
“明天同一时间。”叶嘉兴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为干涩。
“我期待着,医生。”叶乐栖站起身,他的身高只到叶嘉兴的肩膀,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顺便说,您十二岁那年留下的疤痕,很衬您的眉形。”
护工领着少年离开后,叶嘉兴站在空荡荡的治疗室里,感到一丝寒意爬上脊背。
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道疤痕的来历——那是父亲醉酒后用一个破酒瓶留下的“纪念品”。
他应该感到警惕,却莫名兴奋起来——就像在解剖课上第一次划开尸体皮肤时那种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战绩。
翻开日程表,他在明天与叶乐栖的治疗时间旁画了个星号,然后又加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窗外,一片枯叶从树上飘落,正好粘在玻璃上,叶脉在夕阳下清晰可见,如同一张精心绘制的地图。
叶嘉兴突然想起档案中缺失的部分——关于叶乐栖为何入院的详细描述,只有一句模糊的“家庭悲剧导致精神崩溃””。
他决定明天要问更多问题,他真的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