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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逆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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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时,叶嘉兴已经销毁了第七个标本罐。
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充斥储藏室,他的白大褂袖口被液体浸透,皮肤泛起不自然的苍白。
“需要帮忙吗,医生?”
叶乐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快得像在讨论早餐菜单。叶嘉兴没有回头,手指死死攥着最后一个标本罐的标签——“MVA-34”,Mrs.陈的大脑正悬浮在浑浊液体中。
“你是怎么溜出来的?”叶嘉兴声音嘶哑。隔离病房的门禁系统应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护士长有套备用钥匙,就挂在值班室第三格抽屉背面。”叶乐栖踮脚从架子上取下一瓶乙醇,动作熟练得像在自己家厨房,“您该换掉那个简易锁了,我用牙刷磨的钥匙都能开。”
叶嘉兴终于转过身。
晨光中的叶乐栖看起来几乎透明,宽大的病号服领口滑落一边,露出锁骨处新鲜的咬痕——那是昨晚叶嘉兴失控时留下的。
男孩正用沾了乙醇的纱布擦拭标本柜,哼着走调的小曲子。
“你早就计划好了。”叶嘉兴说,这不是疑问句。
叶乐栖停下动作,歪头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从看到您第一篇关于额叶切除的论文开始。”他的手指轻轻点着太阳穴,“那时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储藏室外传来脚步声。
叶嘉兴条件反射地将叶乐栖推到柜子后,自己挡在前面。
门被推开,是清洁工老张。
老人狐疑地看了眼满地的玻璃碎片,在叶嘉兴冰冷的注视下又默默退了出去。
“您在保护我?”叶乐栖的声音带着虚假的感动。”真令人心碎……尤其是当您知道那些标本标签背面的字是我自己写的时候。”
叶嘉兴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抵在金属柜上。
柜角硌着叶乐栖的脊椎,但他却在笑,眼睛亮得吓人。
“什么字?”叶嘉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TS-X……增强记忆……”叶乐栖因缺氧而脸色涨红,却还在断断续续地说,“您没发现吗……那些‘幻觉’都是真的……”
叶嘉兴松开手。
叶乐栖滑坐在地上,剧烈咳嗽着,却笑得像个得到圣诞礼物的孩子。
他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举到叶嘉兴眼前。
照片上是年轻的叶嘉兴站在手术台前,周围还有几个医生。
台子上躺着个小女孩,额头上画着手术标记。
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这是七年前。
“记得她吗?”叶乐栖轻声问,“您第一个失败的额叶切除案例,术后三天死亡,死因记录为‘血栓栓塞’。”他的指甲在照片上划出一道痕迹,“但我知道真相……您切得太深了……”
叶嘉兴的瞳孔剧烈收缩。
这张照片应该早就被销毁了,连医院档案室都没有留存,除非……
“你当时在场。”
叶乐栖甜蜜地笑了:“我是她隔壁床的病友。那天晚上我溜进ICU,看见您在修改监护仪参数。”
他忽然模仿起叶嘉兴的语调,“记录死亡时间凌晨3:15,通知家属是肺栓塞。”
储藏室陷入死寂。
叶嘉兴的白大褂口袋里,那支装有TS-X的注射器变得异常沉重。
他原计划今天给叶乐栖加大剂量,但现在……
“您在想是否还该给我注射。”叶乐栖仿佛读透他的心思,“别停,医生。正是那些药让我想起越来越多……比如您和院长的秘密协议,还有——”
叶嘉兴的注射器已经扎进他颈动脉。
淡蓝色液体推入血管,叶乐栖的瞳孔瞬间扩大,身体像断线木偶般软倒。
叶嘉兴接住他下滑的身体,男孩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轻得像羽毛。
“睡吧,小怪物。”叶嘉兴将他平放在长椅上,手指流连在那截苍白的脖颈,“等你醒来……我们会好好谈谈那些‘记忆’。”
叶乐栖在304病房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视野边缘泛着熟悉的蓝光——TS-X的副作用。
但这次不同,记忆像开闸的洪水般涌来。
六岁的自己在医院长廊奔跑,追着一只蓝色气球;十岁时养父的地下室,墙上挂满各种手术器械;十五岁那年的神经科学年会,叶嘉兴在台上展示额叶切除案例时全场掌声……
还有更早的,四岁?三岁?一个白色房间,穿白大褂的大人拿着针管,墙上的海报画着大脑剖面图……
“醒了?”
叶嘉兴的声音将叶乐栖拉回现实。
医生坐在床边,白大褂换成了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床头柜上放着个银色箱子,印着“TS-X 实验用药”字样。
“第几次了?”叶乐栖揉着太阳穴问。
“什么?”
“这种对话。”叶乐栖坐起身,病号服领口滑落露出大片苍白肌肤,“您假装关心我的反应,实则记录数据。今天是周一,所以……他忽然凑近叶嘉兴的领口嗅了嗅,“啊,停尸房的味道。您刚去过7号柜?”
叶嘉兴的钢笔在记录本上顿了一下。
这个细节本该只有他自己知道。
“药物起效了。”叶乐栖露出胜利的微笑,“您看,我现在连您用的古龙水牌子都能想起来——Creed的银色山泉,去年圣诞节院长送的,那天您还收了个红包,里面是……”
“够了。”叶嘉兴合上记录本,“说说照片的事。”
叶乐栖突然翻身跨坐在叶嘉兴腿上,这个动作快得不像刚注射过强效镇静剂的人。
他的手指抚上医生的金丝眼镜,呼吸带着TS-X特有的薄荷苦涩:“您真觉得那张照片是偶然保存下来的?”指尖顺着镜框滑到太阳穴,“是我偷的……从您的论文资料夹里……八个月前您来大学讲座时。”
叶嘉兴的手掐住他的腰,力道大得足以留下淤青:“你跟踪我。”
“比那更早。”叶乐栖的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垂,“从您发表《额叶切除与反社会人格的关联性研究》开始。您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他退开一点,直视叶嘉兴的眼睛,“我们用的是一样的参考文献。”
床头监控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叶乐栖的心率飙升到140。
叶嘉兴条件反射去按呼叫铃,却被抓住手腕。
“别紧张,叶医生。”叶乐栖引导他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只是想到些开心的事,心跳在掌心下剧烈搏动,比如您修改的那份病历……把自杀倾向写成药物反应……”
警报声引来了护士。
叶嘉兴迅速抽回手,但已经晚了。
值班护士推门而入,正看见叶乐栖衣衫不整地坐在医生腿上,而监控仪显示着异常数据。
“出去。……叶嘉兴的声音冷得像手术刀。
护士慌忙退出去,但眼神已经变了。
叶嘉兴知道不用到明天,关于他和特殊病人的流言就会传遍整个医院。
“您该走了。”叶乐栖乖巧地爬回被窝,“明天院长约谈前,您还得准备说辞呢。”他眨眨眼,“需要我教您怎么编谎话吗?我专业级的。”
叶嘉兴起身整理衣服,却在门口停下:“为什么是蝴蝶?”
叶乐栖正在叠纸蝴蝶的手顿住了。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因为您第一篇论文的插图……那个额叶缺损的形状……”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像极了妈妈最后的样子。”
门关上的瞬间,叶乐栖脸上的脆弱表情消失了。
他从舌下取出那片一直藏着的蜡膜——里面包裹着今天注射的TS-X样本。
窗台上的盆栽后藏着个小瓶子,已经收集了七份不同批次的药物。
“快够了。”他对着月光举起瓶子,蓝色液体像液态宝石般闪烁,“足够让您也尝尝记忆洪流的滋味了,亲爱的叶医生。”
审查委员会的传唤函摆在叶嘉兴桌上,白纸黑字像一纸死亡判决。
他盯着落款处的院长签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口袋里的东西——那枚被捏碎的蓝色纸蝴蝶已经在他的体温下变得柔软,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监控屏幕显示304病房空无一人
。叶嘉兴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三天来第四次拨打内线:“我说过24小时监控!”
“他在洗澡……”护士的声音畏缩得像被掐住喉咙的鸟,“女护工在门口守着……”
叶嘉兴摔下电话。
自从院长在标本室撞见他,整个医院的权力结构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倾斜。
护士们看他的眼神多了犹疑,实习生不再争先恐后地请教病例,甚至连每日例会的座位排序都出现了变化——他的位置从院长右侧移到了左侧第三把椅子。
更糟的是,叶乐栖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而是从监控系统中被巧妙地擦除。
走廊摄像头会突然转向墙壁,病房监控每隔12分钟出现17秒雪花,而洗手间那个伪装成通风口的摄像头三天前就神秘失灵了。
叶嘉兴解开领带,从保险柜取出一支装有深蓝色液体的注射器。
TS-X改良版,理论上能抑制记忆增强效应。
他需要重新控制局面,而这一切始于控制那个小疯子。
办公室门被轻轻叩响。
不是护士那种谨慎的三下,而是两重一轻、带着旋律感的敲击。
叶嘉兴的手停在注射器上方:“进。”
叶乐栖像一缕烟般滑进门缝。
他穿着崭新的病号服,过大的领口露出锁骨处新鲜的淤青,手腕上却诡异地戴着叶嘉兴的备用领带——深灰色丝质,今早刚从他衣柜失踪的那条。
“听说您在找我?”叶乐栖的声音甜得发腻。
他径直走向诊疗椅,却不是像往常那样蜷缩着坐下,而是优雅地交叠双腿,仿佛那是个王座。
叶嘉兴注意到他的指甲被修成了完美的椭圆形,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像是精心护理过。
不像病人,倒像准备赴宴的贵族。
“洗手间好玩吗?”叶嘉兴将注射器藏在掌心。
叶乐栖歪着头,黑发垂落遮住右眼:“比停尸房暖和。”他突然前倾身体,领口大开,“您闻起来像威士忌和……恐惧?”
注射器抵上叶乐栖颈动脉的瞬间,叶嘉兴感到一个尖锐物体同时顶住了自己的肋骨。
他低头看去——叶乐栖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解剖刀,正是他标本室里失踪的那把。
“放下。”叶嘉兴收紧握住注射器的手指。
“您先。”叶乐栖用刀尖挑开叶嘉兴的白大褂纽扣,“或者我们一起?我很好奇TS-X和您血液里的酒精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僵持持续了七秒。
叶嘉兴先松手,注射器落在厚地毯上无声无息。
叶乐栖的刀却更进一步,划开衬衫露出叶嘉兴的左胸——那里有个奇怪的疤痕,形状像被撕裂的蝴蝶翅膀。
“我就知道。”叶乐栖的呼吸突然急促,“2015年那场火灾……您真的在现场。”
叶嘉兴瞳孔骤缩。
那年神经科学年会后的实验室爆炸,官方报道称只有一名清洁工轻伤。
没人知道他当时正在地下二层检查实验样本。
“你不可能记得。”叶嘉兴声音嘶哑,“那时你……”
“我十四岁,躲在通风管道里看您操作。”叶乐栖的刀尖沿着疤痕游走,“您给那个大脑注射的蓝色液体,和现在地毯上那支一模一样。”
叶嘉兴猛地抓住叶乐栖持刀的手腕,却发现对方根本没用力抵抗。
解剖刀轻易落入他手中,而叶乐栖借势倒进他怀里,嘴唇擦过他的耳垂:
“您销毁了所有记录,但忘了通风管里的目击者。”冰凉的手指抚上叶嘉兴胸口的伤疤,“也忘了这个。”
办公室突然被刺耳的广播声充满:“叶嘉兴医生,请立即到院长办公室报到。重复,叶嘉兴医生……”
叶乐栖趁机挣脱,捡起地毯上的注射器。
他后退到安全距离,像展示战利品般举起注射器对着灯光:“改良版?真贴心。”然后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将针头扎进自己手臂,推入全部液体。
“不!”叶嘉兴冲过去却为时已晚。
TS-X的致死量是3ml,而那一支足足5ml。
叶乐栖踉跄着扶住书柜,瞳孔迅速扩大成两个黑洞。
蓝色血管在他苍白的皮肤下清晰浮现,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但他在笑,嘴角扭曲成一个胜利的弧度。
“猜错了……这才是……真正的……治疗……”
他瘫倒在地毯上,身体剧烈抽搐。
叶嘉兴跪在他身边,手指按在颈动脉上——心跳快得几乎连成一线,但节律异常整齐,不像药物中毒而像……刻意训练过的心率控制。
叶乐栖突然睁开眼,黑眼珠亮得吓人:“您看,我没事。”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因为过去三个月,我每天摄入0.1ml的TS-X原液。”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密密麻麻的针眼,“建立耐药性的基础原理,您应该比我清楚?”
叶嘉兴的思维有一瞬间完全空白。
他实验室里失踪的TS-X原液,那些他以为是院长派人搜查时混乱中打翻的……全被这小子……
“为什么?”叶嘉兴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叶乐栖坐起来,动作轻盈得像个提线木偶:“为了让您看清真相。”他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记得她吗?”
照片上是年轻女护士的证件照。
叶嘉兴认出来了,两年前负责他TS-X初期临床试验的助理,后来辞职去了国外。
至少官方记录是这样。
“她辞职第二天就出现在我养父的冰箱里。”叶乐栖轻声说,“额叶有个漂亮的钻孔,和您收藏的那些一模一样。”他翻转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TS-X项目副作用记录表A-7。
广播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
叶嘉兴机械地站起身,白大褂上沾着叶乐栖蹭上的血迹。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职业生涯的悬崖边缘,而唯一能拉住他的是这个满口谎言的小疯子。
“帮我。”叶嘉兴自己都惊讶于这句话的脱口而出。
叶乐栖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爬起身,像猫一样舒展身体,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神经解剖学》。
书页被挖空,里面藏着一支录音笔。
“听听看。”他按下播放键。
院长熟悉的声音充满房间:“必须处理掉那些标本,叶嘉兴的研究已经太接近真相了。如果人们知道TS-X会唤醒而不是消除记忆……”
录音中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那小子呢?他显然记得太多。”
“下周的脑前叶切除手术安排好了,诊断书已经准备好,叶嘉兴会亲自动手,他不会知道那孩子是清醒的……”
录音戛然而止。
叶嘉兴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太熟悉医院的运作方式了,这种“意外事故”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过于好奇的研究员,知道太多的病人……
“您有两条路。”叶乐栖贴近他,呼吸带着TS-X特有的金属味,“成为院长的手术傀儡,或者……”纤细的手指解开叶嘉兴的衬衫纽扣,按在那道蝴蝶疤痕上,“和我一起烧掉这个疯人院。”
院长办公室的方向传来骚动,脚步声由远及近。
叶乐栖迅速退回诊疗椅,瞬间变回那个瑟缩的精神病人模样,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红色的蝴蝶……好多红色的蝴蝶……”
门被推开时,叶嘉兴正弯腰捡起解剖刀。他转身面对审查委员会成员,脸上是完美的专业表情:“病人刚经历药物幻觉,我需要继续观察。”
委员会主任狐疑地看着衣衫不整的医生和蜷缩的病人:“院长要求立即见您。”
“当然。”叶嘉兴微笑,“等我完成这个紧急治疗。”他晃了晃手中的解剖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补充:“比喻说法。”
当人群退去,叶乐栖立刻“恢复”正常。
他蹦到叶嘉兴的书桌前,开始翻看审查文件,像个兴奋的孩子拆圣诞礼物。
“他们给了您48小时准备申辩材料。”他咯咯笑着,“正好够我们策划一场漂亮的纵火。”
叶嘉兴盯着这个瞬间转变的少年,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再也分不清叶乐栖的哪些表现是表演,哪些是真实。
就像他分不清自己胸口的疼痛是源自旧伤,还是某种新生的、危险的情感。
“为什么帮我?”他哑声问。
叶乐栖停下翻页的手指,抬头露出一个天使般的微笑:“因为您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标本,叶医生。”
他舔了舔嘴唇,“而我,是个非常专注的收藏家。”
窗外,一只真正的蝴蝶撞上玻璃,翅膀上诡异的眼斑在阳光下像无数只监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