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生死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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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医院后谢不聿立刻发起了线上会议，成年人的世界会议太多，风南不需要发言，躲在一边打呵欠。
医院条件有限，谢不聿端坐在病床上，只露出上半身，看上去也很正式，只是莫名其妙多了点身残志坚的幻视感。
易陈玄懒懒散散靠在他床头，目光向下瞥着屏幕，在摄像头里露出小半截身体。
这样的三方会议他们都很熟悉了，回来的路上谢不聿初步汇报了情况，研究部那边便派了个人手过来当指导。
“各位好，我是舒宵练。”镜头里的年轻女人抬头，接过别人递来的咖啡，黑眼圈似乎已化为皮肤的一部分，被眼镜遮挡着也很明显。她眼尾耷拉着，正视也像是斜睨，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颓靡感，像一支燃得暗红的残烟。
金宁也礼貌自我介绍，和舒宵练半死不活的声音相比，她更像把光亮的剑，对比格外明显。
“真是凛然啊，警官你好。”舒宵练笑了一下，不如说是随性扯了扯嘴角，“这不谢不聿吗，还没死呢？”
“暂时没有，多谢关心。”谢不聿没什么情绪波动，舒宵练是李罗文闺蜜，拜此所托他也在舒宵练眼里留了点印象，大概是路过对面会点个头表示看到这儿有个人的程度。他知道舒宵练就是这种性格，科研狂人，除此之外没什么关心的事。
“你旁边那半截人是谁？风正清那孙子，还是你前男友啊？”她啜了口咖啡，明显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关心答案。
谢不聿声音依旧平静，隐约多了一两分冷淡：“是易陈玄。关于观音堂的报告在会议结束后十分钟内发来，现在先口头讨论。”
舒宵练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眼都懒得抬。
舒宵练：“我看过你发来的信息汇总了，那个观世音是宗教衍生类诡物，诡物与人类的结合率会更高——研究所还没下结论，我自己想的，你别写进报告里。”
“宗教类诡物的力量多来自于信仰，它在积蓄自己的势力，最终目的也许是登神。”
登神？在一旁偷听的风南懵了，还真能成神？那他之前接受的唯物教育算什么？虽然诡物本身也很不唯物了。
金宁：“历史上有过成功案例吗？”
舒宵练：“有疑似，什么张道陵张三丰，神神叨叨的太多了，国外传说也多，但没有证据表明真的成真。”
“如果真的登神会发生什么？”
“能别用这么玄乎的词吗？”舒宵练哂笑，“宗教里把这叫做成神，实际上就是诡物的力量得到增强能化为实体而已。”
“我们都知道有些诡物可以突破故事边界来到现实，但也只是融入人类世界，大多只是本体降临，仍然是异物。”
“如果诡物到了那个境界，可以创世，让人类社会变为它的一部分，到时候世界都会成为它的诡物空间，它的存在会被完全合理化，届时我们对付诡物的一切手段都会失效。”
“那岂不是要尽快解决观音会？”金宁神色凝重。
谢不聿出声：“研究所一直有猜测，但之前证明了所需能量过于庞大，实际无法实现。”
“谁证明了？只是无法反驳所以暂且算作证明而已。”舒宵练捏着装咖啡的纸杯，看上去有点神游天外，“人类对诡物的研究已经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但我们对它们的了解也并不算多。”
“可能性确实极低，但既然有尝试，就不代表完完全全不可能。”舒宵练望着杯中剩下的咖啡，就像望着一具尸体。
易陈玄并不认识舒宵练，两年内的确已发生了很多。他目光落在谢不聿身上，流水般沿着他脑后长发直到末尾：他没想到谢不聿怎么和这种神神叨叨的人混在一起的。
三方会议还在进行，以往他坐在那个位置时总是头疼，恨不得让对面把稿子写好了直接传过来，如今落得个清闲，心旷神怡。
他其实从未站在谢不聿背后过，他们总是相向，针锋相对，把对方的嘲讽神情尽收眼底。
后背是个脆弱的位置，袒露弱点只可能缘于无惧，他信或自信，那么谢不聿是哪种？
他觉得挺有趣的，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经历，竟然能让谢不聿对他的态度变化那么多。
虽然似乎也把自己择得太干净了，易陈玄想。
他对谢不聿的态度又何尝没有变化呢？
“我有一个疑问。”易陈玄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不聿往后一瞥，稍微挪动电脑让他入镜。
“如果那位功德无量观世音的能力来自于信徒，它又确实能治愈——不，我猜是停止吧——病人的疾病，那如果我们将其斩杀，那些病人会如何？”
舒宵练的声音顺着网线传来，她声音颓靡无起伏，像加了些噪点，几乎带着无机质般的冷血。
“会死。病症继续流转，躯体继续恶化，或许还有副作用。但是那又如何？他们本来就是绝症患者，早死晚死都得死。”
“试图违抗生死病痛本就是自入歧途，何况他们也没失去什么，只是抵达了应有的结局，不是吗？”
舒宵练尾音落下后，谢不聿终于开口，金属小指叩上桌面：“在病人看来，观世音是拯救他们的神，即使目前似乎并没做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情，但我们都清楚诡物的本质是什么，它只是在蛰伏，等待破茧。”
身后忽然一团阴影俯下身来，谢不聿敏感回头，差点撞上易陈玄。
易陈玄弯着腰靠近他，笑容体贴：“长官，你的口吻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是在心软，只是替你的道德感担心。”
谢不聿抬眼望着他，眉眼平直，一粒黑色眼瞳淡漠非常，说话时的气息几乎与易陈玄交缠，易陈玄能清晰看到他微翘的发尖。
“我的道德感并不算多，也无需你担心。那么在意的话，是希望我略去对失忆患者的人文关怀吗？”
他伸出二指抵上易陈玄肩膀，轻轻将他推远：“注意分寸感，亲爱的。”
看易陈玄被那个暧昧称呼噎了一口，谢不聿冷笑一声，回过头，就像抽回身。
舒宵练冷眼旁观多时，翻了个白眼：“你俩当时到底怎么谈上的？”
“不知道，眼瞎吧。”谢不聿语气冷淡，伸手点下会议“结束”键。
身后的易陈玄笑了一声，谢不聿想自己真是给他脸了。
行政部已经派人着手调查可能为观音堂信徒的病人，当天李罗文就传来文件，调查发现这些病人被隐藏得很好，怀疑观音堂背后有其他势力。
“诡物背后……能有什么势力？”风南苦着脸翻文件，档案看得他头疼，但又想看懂。
易陈玄一哂：“风小南同志，我现在仍然觉得你哥擅自把你拎来是个错误，十八岁的阳光向上好青年就不该接触太多阴暗的东西。”
风南一脸懵：他现在不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谢不聿埋头翻文件，不对易陈玄的话做出过多评价：“风南，你自己想想。”
风南捏着自己下巴：他当然想得到啊，诡物这种力量莫测的东西肯定会有人试图利用的，搞不好研究所背地也在干一样的事，只是……连研究所都需要执行人员将诡物清剿，什么势力能在背后操纵这些超自然力量？
“你是不是没认真看之前发的诡物手册？”易陈玄逗他，“来，告诉我诡物的产生机制。”
“故事借由人类信仰与现实边界融合导致内含物质外溢，具体表现即为对应诡物的降临与盘踞；其中故事是广泛概念，实指人类信任、信服与信仰的形象、传说与概念等等。”
风南一口气背下来，睨着易陈玄的眼神似乎在说“放马过来”。
“你要是和我一起上学肯定成绩比我好。”易陈玄由衷表扬，随即话风一转，“既然已经知晓概念，试着推测人降诡物的发生原理？”
风南沉吟：“诡物的产生来源于人类的精神力，一般是无意识情况下长期积累，比如古人信仰盘古开天，我们也的确发现了类似盘古的上古诡物痕迹；”
“也就是说，如果要人降诡物，精神力的积累应是主动的有指向的，需要大批人类共同信仰，但诡物的产生不具备完全对应性，实际产生的诡物可能与他们所想并不一致……”
易陈玄在一旁提醒：“信息补充：执行人员在诡物空间的战斗力缘于其精神力，本质上也是一种‘相信’，相信自己能拥有清剿诡物的实力。”
“但相信并不存在的事无异于相信自己能在水上走路，所以许多执行人员性格极端、扁平，通过压缩自己的动摇将精神力凝炼提纯，直接结果就是冷血与嗜杀。”
这有什么关系？风南皱紧眉，仿佛回到了高中对着数学题题忘我研究一节课的时候。
“既如此，”他试着搭建联系，“迁移已知信息可知……难道降下诡物的精准性也与人类精神力相关？当一个人精神力越高，也能降下更符合自己预期的诡物？”
“但是不对啊……”风南再次陷入苦思，易陈玄在一旁忍笑，“诡物本质上还是超自然力量，相信诡物的存在比相信自己有力量难得多，普通人能做到吗……？”
易陈玄等了两秒，想继续提醒，没想到一旁的谢不聿先平静出声：“高精神力与近乎疯魔的相信，普通人做不到，还有一类人可以做到。”
“精神力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思想的纯粹性，越坚定不移的人精神力越高；但当一个人已经彻底丧失理智，全然为自己的幻想沉沦，活在幻想中的世界时，想法、念头、思维与精神，会无比纯粹干净。”
风南瞳孔骤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谢不聿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无波，此刻却仿佛含着刮骨的风雪。
“精神病患者，或者俗称的疯子，如果他们想，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幻想化为诡物降下。”
风南定在原地，似乎还在消化，易陈玄笑着看他，知道这个聪明孩子仍在思考。
果不其然，三秒后风南连连大喊“等一下等一下”，而后眼睛倏然一亮。
“如果诡物的背后有势力在操纵，也就是说，他们在故意制造疯子，然后让疯子再制造诡物！”
话说完他似乎才反应过来，又一愣，眼里的光变了个样。
“等一下……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对抗的东西，可能是牺牲了人类降下的？”
“推理不错，风小南同志。”易陈玄鼓鼓掌，“恭喜你推理出了研究所前三十年研究完善的精神力体系的根基，以及过早地知晓了诡物世界阴暗面的冰山一角。”
谢不聿观察着他的模样：“需要给你一点时间消化吗？”
风南又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晃晃头喃喃：“没事的哥，只是有点不想相信。”
“……世界不本来就是这样的吗？有善就有恶啊。”他无奈地摊开手，脊背似乎忽然弯了一些。
风南出门去吹风了，病房里忽然只剩下两个人，谢不聿敲键盘的声音空空荡荡回旋了几分钟，而后忽然停下。
“你突然对风南说这些干什么。”谢不聿没抬头，问。
“他早晚会知道的，而且，不是你把他拉到这一步来的吗？”易陈玄靠在窗边，离他有点距离，
风南目前只是B级，如果不是被谢不聿叫来参与这个案子，能接到的任务即使涉及了人降诡物，都不会有什么背后势力。
谢不聿沉默了一下：“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我思考欠缺，”他呼出一口浊气，“刚开始我太冲动了。”
“你还是那么敢于承认错误，简直令我害怕，长官。”易陈玄唇角带着不好说是不是讥讽的笑，“但你有能力保证他的安全，更何况还有我这个半吊子在，所以也无需太愧疚不是吗？”
谢不聿不理睬他的花言巧语：“……风正清和我打过招呼，希望能带风南历练一下。一开始我计划去过观音堂后就让风南离开，我估测那时候我的过激反应会减轻很多，不再需要一个第三人缓冲。”
“但是你也发现了，风南比我们预测得优秀，面对观世音他的症状是流泪，那并不是精神力衰弱的表征，恰恰证明他更为敏感细腻。”
“风南对诡物的触角非常敏锐，只是目前他还没学会怎么开发、怎么运用，以后他能成长为A级执行人员的，现在的一切都将促使他快速成长。”
“风南很优秀。”他这样结尾，仿佛一位公平公正的老师。
“嗯哼，所以你是打算让他成为你的亲传弟子了？”
“我没什么能教他的。”谢不聿否认。
“那当然，你的手段可不是普通人学得来的。”易陈玄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走到他身边，又立刻按捺下来，“知道吗？我之前讨厌你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你的坦诚。”
“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平淡摊开自己的脆弱——人都是本能自保的动物，我常常感到你的行为像是在向周围人交予过重的信任与亲近，但你实际上又不是那样的人。”
易陈玄放松倚着墙，光线扫过他，投下模糊的阴影。
“像是在下放一个温柔的电笼，而且他们都欣然接受。难道只有我看穿了你的真面目？我那时常常这么想。”
谢不聿抬起头，定定看了他几秒才开口：“你现在也这样觉得？”
“你指哪一点？你那温柔的逼迫，还是我是唯一揭下你面具的人。”
谢不聿转回头，鬓边碎发遮住他的神情，易陈玄只能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那截金属小指微微泛着光。
“其实这对你不太公平，毕竟你丧失了记忆，而我却知悉曾发生的全部。”
谢不聿自嘲地笑了一下：“易陈玄，有时我会产生错觉，仿佛我们还在当年，毕竟现在的你和那时区别不大，我以前不知道洗去记忆也会洗去一个人的变化。”
“类似的话两年前你就对我说过，知道我那时候的回答吗？”
“那时候我说，其实我只对你这样，出于莫名其妙的敌意，和同样莫名其妙的信任。”
易陈玄微怔，随即注意到谢不聿又用小指轻叩了一下桌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仿佛就是听到了。
“我已经变了很多了，现在我一切的袒露和自陈，都只是因为知道它们不会再伤害到我。”
“我们都不是会重蹈覆辙的人，易陈玄。我曾经以为我了解你了，但很明显事实完全证明了我的错误；与其说我痛恨的是你，不如说我痛恨的是你的背叛和我的错判，不过现在一切已经重新开始，那条河我们不会再踏入第二次。”
易陈玄捻着指尖，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低声问：“你想表达什么？”
“一个界定，一个警告，一个提醒，一个补偿。”
谢不聿抬起手，放在键盘上，语气似乎和平时毫无区别。
“你只需要明晰，以我目前的认知，抛却一切情感因素，你仍然在我的信任名单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了。”
打字声再次回荡在病房间，错错落落，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雨。
易陈玄垂着眼。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生死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