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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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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半个月下来,对于自尊这种事,顾梦竺已经没有什么指望。钱只会一天天减少,活儿却一个都接不到。存款焦急的日子,比失去自尊还要难熬。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退堂鼓,可看到齐耀光那张兴奋的脸以后,人又心虚起来。
就这么灰溜溜地跑回家,确实太丢脸了,对吧?
顾梦竺摸着手里的小钱包喃喃自语。
她也不敢跟他提回去的事,怕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走。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光,对梦想的光,那从未在她身上有过的执着,令她舍不得说出放弃的话,因为那些所谓的“梦想”,她从来都没拥有过,哪怕到现在,她都只是在按部就班地活着。她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不会去期待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是她所能希冀的最大的幸福。
可是——
他还在对着镜子练习,调整完表情后又开始练呼吸,接着跑过来让她听听有没有什么变化。
“某个老演员教我的,说我有天赋练得快。”
像小孩一样。
顾梦竺托着腮看他,漫不经心地点着头附和。
看起来是交到了一些朋友,生活也很丰富。唯有她,好似外边那些已经凋零的树木一般,沿着根部一路挖下去,连最粗的部分都看不到希望。
好想回去,回到那温暖舒适的旧城,回到那熟悉的有着人情的地方。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漫无目的漂泊的日子也不适合她,毕竟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更没有一夜爆红的欲望。如果可以,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悄悄地、自觉地、一个人走掉。
至于那笔钱,能不能还上,只能看缘分。想还的人自然会还,不想还的人下跪也没用。他不再去赌就已经很好,她也从未希冀过钱会还上。
谁也想不到,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当了一个让人重回正途的老师,她当初还死活不肯当教师来着。
“命运,还真是奇怪的东西。”
顾梦竺仰着头喃喃自语,看那太阳看得入神。太阳在树梢上才冒尖,红彤彤的一个圆,怯生生地探头,还没有机会发光。
没多久齐耀光就出工去了,她一个人留在出租屋里。剧组里男的总是要得勤,女的却得争着抢着才能得到一个机会,有时哪怕到现场快开拍了仍会被人当面替下。她数不清来这儿以后,自己有多少个像这样坐冷板凳的日子,无聊到让她的思绪变得愈发迟钝。
“近来点(怎么样)样啊?过得好吗?”
陈箩打电话来问近况,还埋怨她不主动联络,老是让人找。
“跟以前一样咯。”
她摸着窗,看玻璃扇上印下模糊且杂乱的指纹后又哈气伸手擦了擦。手机里那张脸既生气又无奈,想劝人回来却又知道她是倔脾气根本不会听,于是话堵在嘴里,要落不落。
“开着工嘛(开工了吗)?做群演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玩,下次我也去试试。”
“你要来?生哥他同意啊?”
“切,使得佢管咩。我系自由人啊!”(用得着他管)
“随便你罗,只怕你刚来这第一天,听到房租就即刻回头啊。”
“喂,我有咁缩骨咩?”(抠门)
她冲着镜头吐了吐舌头,做出鬼脸。
“其实滴工都唔好玩,就成日在佢地后面行来行去嘛,冇咩新奇。就算企得腰酸骨痛,导演唔喊cut都唔咁动啊。”(其实这工都不好玩,就整天在他们后面走来走去,没什么新奇。就算走得腰酸骨痛,导演不好cut都不敢动)
“几点开工先?”
“边(哪)有固定啊?有时候早上六点集合,有时下午,一般都要拍到凌晨三四点。一个月都未见有五日得(能)出工。”
“喂,我最多入黑心工厂做做几日体验生活啦,你去竖铺卖身啊?早六晚四?”
“好正常啊。”
“正常?你发梦啊?一蚊鸡都搵唔到,仲着佢地洗脑。唔系每晚夜都要似电影唱紧阿个,咩来嘅,啊记得了,早做晚做似只鸡,被骂仲要开口笑。”(一块钱都赚不到,还被他们洗脑。是不是每天晚上还要像电影唱的那样,什么来着,啊记得了,“早做晚做像只鸡,被骂还要开口笑”。电影《唐伯虎点秋香》)
“系啊系啊,洗脑啊,每日只得饮水饱,肚好饿啊。”
顾梦竺轻轻地叹着气,陈箩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又开始骂骂咧咧:
“冤大头咩!你系都要跟紧阿只瘟神,好嘛,瘟到你咯,满意啦。我真系唔明,点解你偏要同佢一起受苦嗻?想做北佬啊?”(你非要跟着那只瘟神……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偏要同他一起受苦,想做外地佬啊?)
“唔知啊,我只知,感情就系咁,你跟他站在一起,心就控制不住想要靠近他,成个人癫咗喔。”(不知道啊,我只知,感情就是这样……整个人都疯了)
“你痴线(神经)啊,学电视剧演女主角飞蛾扑火咩,宜家冇人睇果滴暗恋心酸嘢喔,掉收视率嘅。你同佢,冇结果。”(现在没人看这些暗恋心酸事了,掉收视率的。你跟他,没结果。)
她忍不住笑出声,捂着脸两肩抖擞:
“你好似电视剧阿种(那些)富家太太喔,专拆有情人。”
陈箩撇撇嘴:
“你同佢都冇情讲啊,使我拆?”(你跟他都没情讲,用得着我拆)
话刚说完,下一秒她就变了脸色:
“喂,你手咩(怎么)回事?去劏猪啊?”
顾梦竺闻言低头看了两眼自己的手掌,想起前天跟着齐耀光去拍清装戏,回来以后他抓着她的手上药,问她是不是没有痛觉,手心都抠破了还浑然不知。臭鞋子的味道似乎还在鼻子附近游荡,她又忍不住去掐,觉得疼了才将手松开。
陈箩看着手机屏幕上某人不断变换着的脸色,对她的习惯早就了如指掌,想也不想地开口:
“你怎么每次都把自己掐一道?长点记性吧,小妹妹。有这样的力气还不如多吃几口盒饭的肉。你看你,才去几天啊,脸都尖了。”
“油太多了,不好吃。”
“回来吧,我看他们就是想方设法地虐待你。瘦成排骨精咁点得嘎?快滴返嚟啦!”(瘦成排骨精这样怎么行?快点回来啦)
她又不作声,既不答应也不否定。两人就这么僵持中,最后以陈箩的妥协拉下序幕。
晚上八点多,齐耀光淋着雨回到出租屋。雪混在雨中化得快,他顶着一头又冰又湿的黑发进了门。顾梦竺很讶异,跑进浴室给他拿了毛巾: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因为顺利才结束得快,加上天气也不好,所以早收工。”
他白着一张唇抖落衣服上残留的水珠,抿了下嘴巴,尝到一股腥味。她拧着眉毛看,发现唇皮已经冻到开裂了,正缓慢往外流血。
该买点唇膏了。
“外边好冻(冷)啊,冇(没)事就莫出门啦。”
“有冇汤饮啊,姜水都得。”(有没有汤可以喝,姜汤也行)
她原本低着头琢磨明天的清单,听到他开口又抬起头。他的眼睛笑得晶亮,她回过神来让他洗手吃饭。他坐在沙发上乐滋滋地喝骨头汤,啃了一口山药后看向旁边正专心看电视的某人:
“明天有活,去不去?”
她吸了一口杯里的热水,没有搭腔反而直白地问道:
“都快两个多月了,依旧是没台词没有露脸机会的背景板,还不打算放弃吗?”
“还没熬到要放弃的时候嘛。”
“你都不觉得无趣吗?”
他放下碗仰头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不自觉微笑起来:
“唔知(不知道),每一日我都觉得好满足。想回去了吗?”
顾梦竺看着他的眼睛,回去的话没能出口,她觉得自己矫情又娇气,老是打退堂鼓,对吃苦这种事没有一丁点毅力。
“再陪你一阵子吧,我好像,也还没到腻烦的时候。”
“好。那明天走不走?”
“走,有钱赚干嘛不去,难得开工一次。”
第二天,他们早早动身搭上了开往深山老林的大巴。山高路又远,剧组到达目的地时,时间已经过去两个钟。太阳被挡在山外,阴影将树木照得墨青。草叶上摇晃的露水还没有干,寒气正到处弥漫着,时不时就溜进别人的脖子里。
停车、下车、搭场地、放器材、调灯光、架轨道……又是一阵匆匆忙忙,随着导演一声大喊,剧组终于开拍。现下正拍着主角们的对手戏,明显有人拖了后腿,竹林里回荡着的,是不断重复的“cut”和“action”。
主角这么僵持着,自然没有群演上场的机会。等待的间隙,他们开始抽烟。弥漫的烟味十分缠人,将衣服熏到发烂。一场戏需要从早拍到完,他们在机器拍不到的地方席地而坐,连打发时间都觉得无聊。竹林原本的清香早已不见,仿佛那青绿的竹叶也刻上了尼古丁的污臭,不久便会一夜枯黄。
连风都吹不进这烟雾缭绕的竹林。
顾梦竺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将头埋进膝盖里。她闻二手烟已经闻到脑袋发晕,多吸进一口都会被呛到咳嗽。烟味每重一分,她对剧组生活的厌恶便更浓一分。
“年轻的男群演们都上来,老的不要,原地待着。”
齐耀光“噌”的一声蹿出去,急急忙忙奔去集合,她则颓唐地坐在原地。为了不将衣服弄脏,两人都在底下垫了一堆新摘的竹叶。
“哎呀呀,里滴后生仔果面,化得跟女仔一样喔,都唔知跟边过比靓!”(这些年轻人的脸,化得跟女孩一样,都不知道在跟谁比漂亮)
听到熟悉的乡音,顾梦竺疑惑地抬头往四周看了看。有四五个男人坐在在她左手边不远处,黑黢黢的面,看着六十多岁的模样。见她看过来还笑了几声,皱纹在眼尾出像波浪一样散开,年老的痕迹虽然藏不住,人却十分精神,眼睛闪着精光。
“人哋系娇花来嘅,你计系同我哋哩班野草一样咩?”(人家是娇花来的,你以为是跟我们这些野草一样吗)
“都系,都系。宜家都要扮靓先得出头啦,佢地喊做咩啊,哦,冰冷嘅手术台!”(也是。现在都要好看才能出头,他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哦,冰冷的手术台)
她一边听着他们闲聊,一边转过头去偷笑。几个人越说越起劲,引起了领头的注意。
“一群老东西在这里聊什么天,快点滚过去站位。”
他们拍拍屁股起身,有个长胡子的抠了抠鼻子,抱怨道:
“先前仲话唔要老嘅,宜家就喊生喊死。坐多两秒钟要佢命咩?”(之前还说不要老的,现在就要死要活地叫,多坐两秒钟能要他命吗?)
等待的场地现在几乎只剩下女群演,她们等了很久都不见主事的人过来,看样子怕是主演那边又出幺蛾子了。顾梦竺等到双目失焦,嘴巴嘟囔了几声,连自己都不知道刚才叽里咕噜念叨了什么。
“我冇自由,失自由,伤心痛心眼泪流。我行错步,叉错步,此餐心伤透……”(电影《逃学威龙》)
她反复哼着这几句,接着挠头抓脸画圈,什么无聊的事情都做了一通。张望之际,她隐隐在竹林缝隙中看到几个凸起的坟头。
是刚搭的道具吧?
她缩了缩身子,却忍不住伸头出去探看,最后又因为实在害怕,背对着坟墓往人多的地方挪了挪。齐耀光一回来,她就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躲在后边磕磕绊绊地跟他讲自己方才看到的东西。他朝墓地的方向看过去,不一会儿便严肃地皱起眉头,叮嘱她不要乱跑,群演的戏拍完了就赶紧回来找他。
齐耀光自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只是山地草木丛生,看不见的危险总藏在暗处,要是不小心落了单,山里光线不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人。
“干什么干什么,老老实实在后面走,抢什么戏?”
“老实点,别耽误我们时间!主演都没你有能耐!一个背景板而已,戏还多!”
导演的声音虽大,却也压着火,光听着骂人厉害,指不定在间接骂谁。一名女生正中霉头,被教训得满脸通红,擦了擦眼睛后一路低着头跑回去。顾梦竺跟在一个家丁后边,混入迎亲花轿的仪仗队一块儿静静走着,连呼吸都刻意放慢了,生怕出点什么差错。
好在这场戏还算顺利,两遍就过了。顾梦竺回去的时候,齐耀光跟一群人正说着话,因为说的方言,别人也插不上嘴。见她回来,起身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野果。
“山上有这东西,他们说能吃我就摘了。还挺甜,解解馋就行,别吃多了,到时候上大号拉不出来还要怨我。”
“你还认识这个。”
她把皮剥了吐掉涩嘴的白芯,两只手被汁水染得黑紫。齐耀光见她吃得埋汰,冲她好一顿笑话,临了给她翻包里的纸巾擦手。
大角儿的对手戏拍完,他们才得空填肚子。主演在房车上吃剧组专门订的饭菜,其他人站在外头就着冷空气排队领盒饭。饭搁在保温箱里早就冷了,凝固的油脂浮在肉上,看着腻人。顾梦竺吃不下去,扒了几口白饭后捏了只鸡蛋,起手往旁边的石头一磕,小心抠着外层的壳。齐耀光见她吃得起兴,伸手把兜里焐热了的鸡蛋递过去。她摇摇头说自己吃够了,夹了点咸菜放在蛋黄上又是一口。
夜暗了,竹林开始冒寒气,叶子窸窸窣窣地响却又压抑着风声的呜鸣。他们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安地看向竹林深处——那聚集着坟堆的地方。但是戏还没拍完,剧组专门等到现在,就为了拍点恐怖场面。
“灯,灯,把该灭的灯都灭了,留一点光就行。灯光师,把光往高处打。道具组的,干冰放了没,怎么没看见烟雾?利索点利索点,别慢吞吞的,时候也不早了!”
“好冷啊。”
顾梦竺蹲在地上被冻到全身发抖。虽然裹着羽绒服,但是山里实在冷得过分,加上连照明灯都关了,她左右摇晃着头,一副被冻到神经的样子。齐耀光领着她往人多的地方挤了挤,两个人互相贴着,彼此哈气取暖。
她捂着脸瞧他们拍夜戏,发现自己不大看得明白,无非是人固定在一个地方跑来跑去,摄像师狂乱甩着镜头,还有个人坐在轨道上跟着摄影机一起舞罢了,女主演倒是将惊惧演得出奇,尖利的叫喊声听得她急忙按心口舒气。不一会儿又有人喊起来了:
“来来来,看见那几个坟包没有,去那头蹲着的多给七十块钱红包,摄像机扫过来的时候慢慢站起来。要长头发的女生!待会儿都把头发放下来,要能披肩的。”
戴着渔夫帽的导演看了看,添了句:
“发几道符吧,一人一个,道具那儿还有吗?”
“有的有的。”
“那赶紧的。”
顾梦竺听得蠢蠢欲动,刚要站起就被身旁的人抓住手腕拉了回去。
“别去,不缺那点钱。”
她还有点不甘心,使劲拽了拽,齐耀光没放手,把人按紧了才解释道:
“你没经历过,一般拍这种戏都有些邪门。鬼打墙的事多了去,指不定就碰上了。再说这边地势不平,野草石头又多,夜晚视野有限,稍不留神就不知道摔哪儿了,危险得很,不许去。”
他的声音沉,抓着她的手也有些用力。她隐约听着那话里不容反驳的态度,直起的身一下子缩回去,老老实实待在他旁边。
但是戏拍得很顺利,群头确认了三遍人数,没多久就喊人上大巴。排队上车时,她在背后撅着嘴咕哝:
“都冇咩大事嗻,无赖赖少咗七十蚊,真系心痛死。”(都没有什么大事啊,无端端少了七十块,真是心痛死)
声音不大,刚好能入耳让他一笑:
“对唔住,不过好彩,无事发生。”(对不起,不过幸好)
她仗着他看不见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两人一路坐大巴回去,连澡也顾不上洗,被窝一沾人一躺,没多久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