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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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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戏是民国戏。他们又是一大早在拍摄地集合。等工作人员弄好场地灯光,饭点早过了。吃完早饭,一行人才有时间忙妆造。群演的妆发相对简单,男的稍微把头发剪剪,女的互相给对方扎麻花辫,这场戏的造型便成了。顾梦竺捏着两条辫子左右甩,齐耀光戴了一顶黑色的学生帽在不远处站着,刚好朝她那边看过去,原地哼笑了一声。
这人绝对是在笑话她。
她狠狠瞪他一下,转过身去打算眼不见心不烦。服装组正在搬东西,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是几个大箱子,估计里边装的衣服。
“都过来领服装!”
有个人大声喊着。顾梦竺放下辫子搓了搓脸醒醒脑,这才跟着他们一道儿排队。轮到她时,分服装的女孩明显眼睛亮了亮:
“嗨!”
见她迷惑,徐织露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小声提示道:
“上次,谢谢你的创可贴。”
她恍然大悟:
“啊,那个啊,小事而已。你的手还好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
女孩腼腆地笑着,眼睛却十分晶亮,哪怕在灰暗的云朵底下依旧闪着清澈。
“快点儿啊!”
后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急声催促。
“不好意思。”她连忙接过服装,快步走开给人让路,“有机会再聊。”
徐织露点点头。
顾梦竺脱了外衣将戏服换上,从公共厕所出来时,照例冻得两股战战打哆嗦。阴云蔽日的天气,不下雪也冷得慌。她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环顾着四周找人。没多久便看到,眼熟的那个人穿了一身齐整的学生装,插着兜姿态挺拔地站在那掉尽了枯叶的树下。两条黑黢黢的粗硬的眉毛衬得整个人更为精神。狂风萧瑟天茫茫,学子报国战凄凉。她看得直了眼,暗暗念出一句酸不拉几的打油诗,心扑在胸口发烫。
犀利(厉害)啊,果然系(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她摇摇头感慨着。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怎么人家就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她倒好,五官被女娲随意糊成一团,再“啪叽”一下甩脸上,最后杂七杂八地长大,简直敷衍得过分。
闲想的工夫,齐耀光也找到了人,立马迈开步子优哉游哉地往她那处走。察觉到这人投过来的视线,顾梦竺连忙低下头,左看右看慌乱地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还未挪脚就被他一把揪住。
“躲什么?”
她被迫抬头与他对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正拧着眉头,面上多了一分正经,慌得她再次低下头去。
“冇咩(没什么),我扫扫滴垃圾嘛。”
他跟着低头扫视地面,疑惑出声:
“我冇见有垃圾喔。你咩时候兼职做扫地僧啊?”(冇——没有,咩——什么)
“关你叉事。无端端过来做咩嗻?”
“冇,见你都几斯文啊,我专登过来睇睇咯。”(没,见你都挺斯文的,我专门过来看看)
顾梦竺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
“你都唔错啊,正正经经似果人。”(你也不错啊,正正经经像个人)
他眉毛一挑:
“宜家至似人,咁先前系咩啊?”(现在才像个人,那以前算什么)
“人猿泰山嘅猿人咯。”(嘅——的)
齐耀光哼笑出声,大臂一甩搭在她的肩上,揽着人把头转过去说话:
“啊嚟,老实话啊,嚟果种爱恨分明嘅性格,我真系好欣赏。唔会蚀底,唔错,唔错。”(啊你,老实讲啊,你这种爱恨分明的性格,我真的很欣赏。不会吃亏,不错,不错)
“死啦嚟!”(死啦你)
她两肩一拱荡开他放过来的胳膊,快步走开,不愿再见到这讨人嫌的玩意儿。先前短暂升起的情绪一下散尽,徒剩下要吐吐不出、要骂骂不绝的气恼。
戏开拍了,顾梦竺接触不到剧本这么高级的东西,搞不明白到底要演些什么,只知道他们被分成了男女两队,要拍两个不同的场景。男群演的部分先开拍,她在有台阶的地方踮起脚无聊看了两眼,只见男主被人架着两条胳膊推出来,原本等待着的学生们呼啦一下涌上去将其围住,同乌鸦一样嘎嘎地各自讲起话来。气氛一下子便热闹了。人声嘈杂,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只顾盯着一个人看。
他好像很不显眼,又好像很显眼,站在那里跟别人一起讲着话,声音不会录进去,摄像机说不定也会略过那张脸。她站得那么远,什么也听不见,光看见他就觉得他不卑不亢,像个将上战场的战士,要用笔杆用唇舌闯出一条奔向革命的光明的路来。
演技,好像真的有进步。
顾梦竺笑了一下,像个窗边站着的班主任那样,骄傲地听着教室里不歇的读书声,眼睛里晃着细碎的星光般的欣赏。然而没多久气氛就变了,苛责声在安静的片场内如冲击波般一股股地轰过来。
“傻站着干什么,轮到你拍了?蹲下,待会儿机器就扫过来了,蠢猪!谁找的人啊,连看眼色都不会吗?”
“喂喂喂,你干什么干什么呢你!这戏是给你演的吗,你在这儿抢?戏眼儿是你吗,跟你有关系吗,你摆什么pose呢?你耽误全剧组你明白,傻叉!把他给我拉下去,换个人!”
现场气氛凝重得可怕,齐耀光原本直直站着,眼下也学着别人的模样略微弯了腰,以免成为下一个难堪的靶子。顾梦竺的笑容掉到地面,她觉得自己的眉毛都快要被这股冷气冻上了,于是默默将眼珠转向别处。
这次的导演,脾气不小啊。
她在心里为那帮群演点灯,忧心起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骂声持续了很久,拍摄怎么也不顺利,时间越耗越长,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气恼且疲惫的怨怼。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的饭点,齐耀光从人堆里钻出来找她。她正站在石柱子旁等着,零下个位数的天气,他的额头全是汗,看得她说不出任何轻松的话。
顾梦竺从背包里翻出纸巾,让他把头上的汗擦一擦。
两人卖力地埋头吃饭,各自不作声,临了有个人端着吃了几口的盒饭走过来,挡住他们头上从云缝漏下来的一点日光。
“你,一会儿开拍了到前面去露个面。导演说了,新来的太不懂事,我看你条件还可以,镜头应该会好看,拍完了我让群头给你加钱。但是你给我记好了,千万别给我搞事!”
他的惊喜肉眼可见,一张嘴半咧着,连饭都忘了咽,站起来不住地点头道谢。她也跟着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人却不自觉微笑起来,衷心地为他高兴。
饭一吃完,齐耀光便迫不及待地去到那边等开工。顾梦竺因为激动,吃得比往日多,此刻正斜靠在红色木柱上闭着眼睛打瞌睡。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头歪向一边往下坠去,稍稍一个重心不稳,在原地打了个踉跄,人差点摔下台阶。身边不断有说话声传来,偏偏成了为睡眠助兴的乐曲,她睁着眼睛越想越困,最后在缝一般细的余光中瞄到了一张凳子。
凳子!
她的心神震了震,忽地清醒了一点,脑袋已经思索不出任何理智的想法,卯足了全身的劲儿朝那张凳子摸索过去。如果说坐上去的前一秒,她尚且还能从旁人惊异的目光中察觉到些许不安,那么坐定的现在,她因为那浓郁的睡意以及舒服的姿势已经完全无法去思考,什么叫做危险了。
她眼下睡得正酣,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然而噩梦正逐步走近,不多会儿便在她身旁站定。
“喂,你坐这儿干嘛!”
她被人推醒再一把提溜起来。
顾梦竺抬起眼皮,看清了那人嘴边的一圈胡茬,刮得不干不净邋里邋遢的,她嫌弃地皱了下眉。
“这是你的凳子吗?
“该你坐吗?你配?起开!”
她终于从那震天响的嗓门中清醒过来,惊恐地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没人所以——”
“滚!”
那个“滚”字喊出来时,她急忙抬头往齐耀光那边看了看。还好还好,他们正忙着拍戏,顾不上这边的动静。那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骂人的话,一道尖亮的女声针一般地刺了过来:
“吵什么?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你们这个剧就是这么拍的?”
男人瞬间止住话头,像鹌鹑那样缩了下脖子,而后打了个哈哈,笑着跟人道歉。女人披了一身紫色貂皮大衣,毛茸茸的领子正紧紧地贴着她的脖子,看起来很暖和。里边是一件紧身旗袍,被主人穿得很有气质,踱起步来婀娜生姿。那周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被精心养出来的女儿。顾梦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虽然瞧不清脸,却隐隐察觉到那人的气场,那股从生意上混出名堂来的气势,让她不敢与其直视。女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微弱的视线,很淡地笑了一下,接着转身走向别处。
男人也跟着走了,抽起凳子拎到了显示器旁,拿起对讲机又开始对着别人骂骂咧咧,顾梦竺伸头过去看了几眼。好像是隔壁组的副导演,凶得可怕。
怎么就跑到隔壁组去了呢?
她懊恼地砸了两下头,下一秒便慌张地跑回自己的地盘去。
男群演的戏份还在拍,不过看着倒比原先拍摄的顺利多了。顾梦竺看了一会儿就无聊地玩起手机,直到屏幕里落了个人影,她才一边抬头一边疑惑地想:
这次没说不让带手机啊?
是上次那个扎着长辫的化妆组的小姑娘。她抱着两件衣服,正低头往下看,见人抬头了,连忙将手里的衣服递过去:
“这是我缝好的衣服,破了他们不要了就丢在那里。我还加了花样,是黄色的雏菊。你放心,我洗得很干净的。而且这衣服的材质其实很好的,虽然比不上那些主演们的衣服,不过,也很好的。上次多亏了你的创可贴,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感谢你,这个是我想了好久的搭配,我觉得挺好看的……”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顾梦竺听得迷迷糊糊,为了找重点还废了不少神。没过多久,徐织露就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的双脚。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自己脚上那双因为太冷重新换上的鞋。
徐织露笑了一下,高兴地出了声:
“啊,你有一双小白鞋,多么刚好!
“这个,这个送你好不好?收下吧。”
一瞬间,她感受到满腔的善意,像刚晒好的棉花团那样,蓬松地软乎乎地挤占了她的心窝,让她忍不住在心底发出尖叫:
Oh, this girl is so cute! 她也太可爱了吧!
顾梦竺接过衣服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茉莉清淡的香味慢慢钻进她的鼻子,让她想起阳光的味道。两人挨着一起坐下,趁着空闲聊了起来。
“我记得你好像是负责化妆的吧。”
“其实,我只是一个小助理,说我是打杂的,好像也算。更何况,剧组里的人什么都干,我有时候都还得搬道具呢。”
“噢噢,看来也不容易。”
她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徐织露一边偷摸瞧着她的表情,一边试探性地张口:
“那个,现场的凳子是不能坐的,反正,最好别坐,因为你不知道哪一颗炸弹会爆。有些人好说话,有些人却是魔鬼,要是赌输了,结果会很难看。”
“这样啊。其实我拍的戏,到现在为止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以前在片场的时候,我都没看见过凳子。起得那么早人又没睡醒,随便找个地方就坐着了。”
“怪不得。”
风吹过来有些凉,顾梦竺不由得将衣服抱得更紧,徐织露笑了笑,像个慈爱的母亲那样看着她手里的衣物:
“现在天气还太冷,要是夏天到了你把它穿上,一定会很好看的。”
她对着衣服摸了摸,有些顾虑:
“穿上的话,会抢镜吧。”
徐织露飞速眨了两下眼睛,头歪向一边思考了一阵:
“其实,作为背景板的话,你都不一定有镜头,而且,主演的服装比这件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也不一定要拍戏的时候穿嘛,找一个阳光好的日子,去到草地上,戴一顶帽子,摘一朵花,然后闻着它在树底下吹风。蓝的天,绿的草,粉的花,白的云和你,肯定很漂亮。”
“哈哈,你说话可真像个诗人。”
她把头捂在手臂上好一会儿,这才打定主意向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倾诉自己的愿望:
“其实,我是想做演员来着,可惜没什么途径,莫名其妙就进了剧组打杂。后来发现,造型师好像也挺好玩的,就一边打工一边学习。但我的外形条件不算太好,感觉这辈子都没有在镜头前露正脸的机会了。”
她的声音听来怅然,似是早已接受写定了的命运,但眼神中藏着隐隐的不甘。顾梦竺拍了拍她的肩膀:
“当不了演员那就当编剧呗,反正一个是在现实中演戏,一个是在脑海里演戏。人生本就是舞台,不过有个限定条件,你只能演出自己的剧本。我只是觉得你说话很有画面感,应该挺适合当编剧的,不过,只是建议而已,听听就好。至于要做什么,当然还是得看自己高兴。”
她点点头没有搭话,反而偏过头去看向墙角边的柱子,眼神发散,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喊她:
“喂,愣着干嘛,去给群演补妆啊。你怎么那么闲?”
“来了!”
徐织露蹭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后跟她挥手告别。顾梦竺点点头表示理解,也跟着招手再见。紧接着,她听到了群头的喊声,于是急急忙忙奔过去。跑到一半忘了鞋子还没换上,又急慌慌地跑回去。衣服被她套了个干净的袋子,放在地上用挎包掩着。
正式的戏份还没开拍,导演正拿着对讲机看画面做调试,副导演举着喇叭让女群演们练好一会儿的走位。顾梦竺揪着自己的麻花辫,安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着。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两位上了妆的女演员,她瞧着眼熟却记不清名字。女主留着短发,女二戴着发箍,个子高挑、形体漂亮,在乌泱泱的女人堆里极为惹眼。
等得无聊,她抬头朝四处张望着,发现化妆师小姑娘在不远处给人补妆。刷子扑扑撒撒的好像画画,她甚至因为好奇多看了几眼。
一声“action”将她的思绪拉回,她连忙上前跟别人一起把女主女二围住,认真听起她们的演讲,时不时点头应和。看到有个女孩拿了本子在上边胡乱画了几下,她忍不住凑过去看,两人视线忽然对上,紧接着各自低下头去努力憋起笑来。
枪响起来了,敌人军队的踏步声匆匆而至,原本聚集着的女学生们立马“呜呀”一下散开,趁着纷乱隐匿到人群里去。她们并不畏惧敌人的刀枪,更不害怕冰冷的监牢,但是她们要保存力量,不能被抓住,要留着星火的种子,让熊熊的烈火将这片土地上的腐旧与苦难全部烧尽。
类似的场景顾梦竺拍了好几遍,拍摄还算顺利,几场下来只剩下男女主的对手戏,旁边还留了几个露脸的前景和特出。齐耀光混在这几个人当中,换了身装扮还梳起了油头,一对圆框眼镜把人衬得像个死板的书呆。他们齐晃晃地走进早就搭建好的教室,似乎要商讨什么东西。
顾梦竺原本是在圆柱旁等着。可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周围只有灯照的光亮。最近雨下得紧,路上已经滑倒不少的人,群头怕天黑了出事,上头找过来不好交待,干脆让剩下的群演集合拿钱准备解散。她估摸着他的戏不会那么快结束,在群头那儿领了工资后也就没有继续等,垫脚看一眼后就拎包回去了。
齐耀光收工时已经很晚了,天色像墨汁一样浓重,回去的路上甚至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他的鼻子被冰冷的风吹得通红,藏在鞋里的脚趾也正逐渐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好像光脚在冰面上行走。他的两只手正缩在羽绒服的口袋里试图保暖,然而无济于事,它们已经开始僵硬肿胀。
好冷的天气。
他的呼吸在长夜中幻化成白色的浓雾,心跳因为低温略微激动地加快着速度。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发现今天没有月亮,天上黑得可怕,也孤单得可怕。
他有点想她了。
于是,迎着刀子一般的寒风,他干脆奔跑起来,朝着远方最亮的那盏灯跑过去,一刻也等不及了。回到出租屋的门前,他摸了一把额上的汗,钥匙在裤兜里好好的,他却骗自己说没有带,偏要去敲那空荡荡的木板。他偏要敲门,偏要等她开门,偏要让她急匆匆地跑过来,然后对她很大声地说一句:
“我回来了!”
顾梦竺愣了愣,接着笑着点起头:
“嗯,欢迎回来。”
他的心脏升温了,因为屋内的温暖跳动得愈发厉害。咕嘟咕嘟的声音从厨房的门框涌出来,因为眼前的笑意似乎变得更加激烈了。他闻着正逐渐弥漫的香味,愉快而期待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