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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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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雪的天气,连树梢都挂着像蜘蛛网一样丝黏的寒意。顾梦竺穿着刚买不久的雪地靴在滑溜溜的路面上行走,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齐耀光老早就出工了,听说他今天要跑两个剧组,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片场里碰上面。
听说,他这次要演小混混的跟班。跟班还要小混混,小喽啰自己搞事还不够,还要多几个小跟班撑场面,差点没把她笑死。
想到这里,她插着衣服兜又一次笑出声。旁边的树枝正挂着稀薄的白雪,风稍微一动,雪就窸窸窣窣地落下,仿佛也跟她似的,笑得一颤一颤抖着。
听说,他上午演小跟班那场,会上妆做一个头发竖起来的造型。黄毛他是不染的,毕竟那点工资都不够在竖铺染发使。更何况,他还要拍别的戏。
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
居然还特地给她发了定妆的照片,真够臭屁的。
手指点了两下放大,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熟识的小姑娘。
是她做的吗?太厉害了,她真为她高兴。
顾梦竺躲进附近商店挡风玻璃旁,照片被她翻来翻去地看了好几遍。照片里的男人上了妆,化妆镜上硕亮的大灯泡让整个人都变得意气风发。人穿得不多,想是化妆间里很暖和。虽说顶着一个混混头,可连头发丝都很有味道,看着颇有张力。衣物是简单的,然而干净的线条却使角色的性格更为锋利了。
生来有星光,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她把手机息屏放进口袋,对着玻璃叹出一口气。天空阴白相间,浓云层层笼罩之下,连吹过来的风都布着灰。白蒙蒙的玻璃面映得她整张脸模模糊糊的,脑海里男人的脸却愈发清晰。她努力地忽视这种对比,不论别的,就算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突然碰上这种偏差,哪怕拥有海一样宽广的心胸,也很难在积雪争相融化的景色里掩盖如潮的失落。
眼下的她,正被这股失落包绕着。
这次上工的地点在附近的天桥。等她赶到时,剧组已经清空了闲杂人员。好在这个点是工作时间,加上天气冷无人通行,不然路过的人有得闹了。
“你们待会儿就演走来走去的背景板,正常走就行,不用跑也别追逐。记得,千万别给自己加戏,多余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浪费大家伙儿时间。”
这出现代爱情分手大戏演了好几遍,导演本就是这方面的熟手,该是驾轻熟路的拍摄,可无论怎么拍都不太顺利。由于天气问题,光线不怎么好,就算打光了画面也不太好看,他一直拿着对讲机喊人调光补光,片场跟菜市场似的,哄闹得厉害。
机器调试群演就没什么事,主演也缩进房车里补妆去了。看见右边楼梯接口处有好几个熟面孔的群演在那里歇着,她磨了两下鞋,又看了导演一眼,鬼鬼祟祟地走过去。那几个人聊得正畅快,声量不高,她走得近了才听得几句。
“宜家滴后生仔(现在的年轻人)演戏真是,不堪入目。”
“系啊,都不知道佢地在演点咩!”(是啊,都不知道他们在演些什么)
“特别系阿只女主演啦!一日到晚张着嘴,两条唇死都合唔上,有病啊佢,觉得自己好可爱咩!”(特别是那个女主演啦,一天到晚张着嘴,两条唇死都合不上,有病啊她,觉得自己很可爱吗)
“哎呀,他们都在拍滴咩啊?儿童剧啊?快三十岁果人啦,仲跟滴三岁小童咁扮天真,咁演戏点得嘎,冇面冇皮啊真系,唔知丑咩!”(哎呀,他们都在拍啥啊,儿童剧吗?快三十的人啦,还跟三岁小孩一样扮天真,这样演戏怎么行啊,没脸没皮的真是,不知道羞耻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热闹,她听到好笑的地方也忍不住一起出了声,不想惹火上身。
“小妹妹,你望咩啊?你仲笑?!上次睇你演戏,哇演技居然咁差,来果边搵食,唔惊饿死啊?”(小妹妹,你看啥啊?你还笑?上次看你演戏,哇演技居然这么差,来这边谋生,不担心饿死啊)
旁边的人把手缩在袖子里,用手肘撞了撞说话的,插嘴道:
“佢听唔识我哋讲咩嘅。”(她听不懂我们在讲啥滴)
“听得识就大祸咯。”(听得懂就完蛋了)
收声啦,老坑公。我听得识啊,懒兜你嘛!(闭嘴啦老头子,我听得懂啊,懒得理你嘛)
顾梦竺别过头去缩成一只乌龟,人是憋屈的,连蛐蛐也是在心里默默的。说话声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跺跺脚,听得如坐针毡。
待不住待不住,再待下去指不定还要骂到自己头上。
她东瞅瞅细看看,左等右等反正也是等,干脆溜到天桥底下避风。正巧,徐织露也躲在那里,两人打了个照面。据她说,搬完衣服以后,不用给群演盯妆补妆的话,她这种打杂的小助理就会很闲。顾梦竺听罢点了点头,跟她一起窝在楼梯避风处闲聊起来。
“你都不知道,昨天那场烟花跟鲜花场地有多漂亮!”
“是吗?”
“烟花仿佛有原子弹那么大,轰隆一下就炸开,张得像伞一样,然后声音滋啦滋啦地响。颜色也很多,底下铺了红毯和鲜花。姐你知道吗,这个季节居然还运来了向日葵!”
“是嘛!这么大手笔,得多少钱啊?”
“听说是花了好几万。”
“好几万?!”
她惊讶得两只眼珠都瞪了出来,也顾不上呼呼过路的寒风,半张着嘴近乎呆滞。
“在剧组其实很正常的啦,姐你以后多跟几个组就明白了。会对这种事情麻木的。而且,其实拍出来的画面还挺浪漫的。只能说一分钱一分货了。”
顾梦竺笑了两声,一时间还是没能缓过来。车流在她眼前飞驰着,仿佛要把她带离现实一般。
她无法享受这样奢华的浪漫,她只会在心里计算,有了这样的钱,她能付多少天的房租,吃上几顿相当好的饭,还差多少可以付上一个房子的首付。她或许永远都无法习惯那种花起钱来眼也不眨的日子。她只能感受到生活的无力。
然而,无论多么委屈都要活着,这是现实。
那么,从前的他,是不是对这种浪漫习以为常呢?
她发着呆,没过多久便被身旁的人拍了拍衣服。
“姐,上边喊群演呢,快去吧。”
她回过神来,连忙跑向楼梯。
这一天,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见面。
第二天的戏倒是好多了,天气好阳光好,而且还是在室内,不用遭那寒风吹。齐耀光又是一大早就出去了,衬得她跟个闲散懒汉似的。知道是自备服装,徐织露兴奋地从自己的私人衣橱里挑了两件衣服,哄着她穿上。她们身形相似,她再怎么穿也不会显得突兀。
“好看!真的!”
她朝这位小造型师竖起了大拇指。
拍摄地是一家颇有格调的咖啡厅。招牌的标志是一个□□的咖啡杯,里边的咖啡液像瀑布一样泻出,顺滑得仿若舌尖上缓慢融化的巧克力。店面整体色调偏向棕色与白色,据说是模仿咖啡跟奶液。大厅悬了不少铃兰造型的灯,散着淡淡的橙黄光芒,冬日风寒,从外边的玻璃墙看过去,显得店内更为温暖了。白色圆桌旁摆着棕色的座椅,桌面的图案是散开咖啡豆碎粒,中间还摆着用咖啡豆做基底的绿植,如果抬头往天花板瞧,可以看到各种别致的拉花。
顾梦竺穿着驼色大衣坐在咖啡厅的一角。里边是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刚洗的头发没有扎起,被地心引力牵着落下来。她一向不习惯脖子上有东西,毛衣闹得她脖子发痒,手总是忍不住把领子扯下来一些。桌子上摆着热腾腾的咖啡,咖啡豆烘烤过的气味飘得她满鼻子都是。她被这股味道迷得眯眼,端起来小声吸了一口。
反正也是剧组给钱,不喝白不喝。
导演一声令下,戏开拍了。她把咖啡放回原位,在镜头前光明正大地玩起手机。女主跟男二面对面坐着,中间的桌子摆了一杯美式,一杯卡布奇诺。跟她那桌的不一样,咖啡没有冒烟。两位演员之间的气氛有些焦灼,分不清是调情还是争执。说话声越来越大了,她端起咖啡偷摸往他们那边看过去,将路人的八卦欲本色出演得十足十。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我能怎么样?面对你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我能怎么样?不也是夹着尾巴做人,讨你喜欢而已!”
“你别闹了行吗?这么多人看着呢!”
“闹?你的眼睛也只能看到穷人无理取闹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二双手抱臂靠向椅子,一脸不耐烦的模样。
“我恨你,恨你不把我当人,恨你把我当成物品那样做赌注,恨你生来活得那么容易,玩弄别人也那么容易。我是没有胆子杀你,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你这种人,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令我作呕的对象。我见到你的每一次,我都会骂你狗东西。你这种畜生,你是有钱,但你内心的肮脏与思想的恶臭决定了一切!你比蛆虫还要让人恶心!你,你不配认识我!你也配不上任何人的爱!”
女主“噌”的一声站起来,拿起面前的咖啡泼向他。顾梦竺恍然大悟:
哦~怪不得咖啡不热。
似乎是收音出现了问题,戏没过。女演员被叫下去补妆,男演员被一群工作人员围着,清理衣服上的咖啡渍。她跟别人退到一边,拉张椅子在店外找了个地方坐着晒太阳。两个工人原本在给树干刷白漆,刷累了也跑到咖啡店前的闲椅上坐了会儿。
“演的啥子,不过台词写的还挺有意思。”
顾梦竺十分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得劲。”
“就是听起来文绉绉的,不太日常,跟咱们平时讲的不像。”
“文化人说话都这样,我是没啥子文化。诶小妹妹,你说话这样不?”
突然被点名,她瞪大眼睛惊恐地摇摇头。她可不知道,毕竟她也没文化。
两个中年男人面对面笑起来,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又继续聊。
“想不到拍戏说话声儿都这么大,咱们隔着一道玻璃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家是演员,不大点声儿,观众咋听清?”
“也是,也是。”
他们没聊多久就起身去干活了,她遗憾地咂咂嘴。两位大哥说话好玩儿,口音也有趣,可惜没能多听一点。
这里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能碰见五湖四海的人了吧。
顾梦竺盯着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的一点阳光,没多久眼睛便觉得刺痛。她揉了揉眼皮,又闭上眼转了转眼珠,起身转回店里去。
收工后天色也不早了,他们坐着大巴回去时,街景已经完全暗下去。天幕沉得好似锅炉房里堆起来的煤,吹口气都能把眉毛鼻子染得黢黑。跟徐织露说完再见,她将手插进口袋里准备回去,转身时看见某人正睁着一双笑眼瞧她。
开工没见着,下班倒碰上了。
她有样学样,也弯着嘴角笑。他一步步走过来,她却停在原地看着他挪动,状态极为自如。齐耀光越走越近,顾梦竺却忍不住弯下腰大笑。
“笑什么?”
她直起腰指了指。
“没见过那么老的学生。”
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造型。哦。他今天演的一个小炮灰,在校外同别人打架,被女主发现举报后,跟头头一起被学校开除了。她笑得两肩颤抖,他“huh”了一声,低头去戳她的腰作为报复。
顾梦竺忙着躲避,一时间也顾不上笑了。齐耀光这时候才发现她今天的异样,嘴角饶有兴味地翘起来:
“咦,你这身打扮不错喔。做咩(干啥),赶潮流啊?”
“好意思说我!你最近捅了反派窝啊,怎么演的都是小混混?”
她拉拉他系得乱七八糟的领带,盯着他鼻青脸肿的妆容皱了皱眉头。他两手往外摊开抖了个肩:
“唔知(不知道)喔。可能系因为我太靓仔!”
“妖!”(语气词)
“做咩?”(干嘛)
“想呕啊。”
“想呕就呕啦,冇(没)人拦你喔。”
他伸手刚想拉住她,却见她右脚一跺,讶异地张着嘴:
“毙!”(糟了)
“毙?点毙啊?”(糟?怎么糟啊?电影《食神》)
“我忘记还返套衫啊!”(我忘记还衣服啊)
说罢,顾梦竺急忙转过身。齐耀光看着她飞快地跑出去找人,身影逐渐消逝在浓浓的夜中。不知为何,一抹失落悄悄爬上他的心口,将他的腰板也压弯。
今日有风有月,夜晚,却变得比昨天更为孤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