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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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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雪很大。
出门时雪才刚开始下，等到半路上，雪就已经厚到封路了。
但车已经上高速了，也不能随便停，无奈下父亲找了最近的路口下车。平时半小时的路程，今天多花了一个小时。
“七七，我看今天到不了郏县了，回老家住一晚上吧。”父亲虽然是询问的口吻，车却已经拐弯朝着山路前进了。
我看着窗外的大雪，犹豫的说：“可是郏县只有明天一天体检时间。”
中考前的体检只有几天时间，郏县本来就是小县城，所以更是压缩到只有一天。我怕明天雪依旧很大误了时间，可是我也知道如果这雪还能让我去的话，我爸是绝不会绕道回老家的。
我在老房子里冷的哆嗦，我爸拿了柴炭来点炉子。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炉子里的火在呼呼的烧。我们围坐在炉子面前，等天慢慢黑下来，他才站起来安慰：“别担心，明天赶得上。”
我的脸被炉子照的温热，摇头解释：“没有担心这个。”
于是父亲终于有机会和我聊点什么了，“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抬起头看他，他还是站着没有坐下，大概低头看我能让我看起来小一点儿，围在炉子边是很小一团——这样他就还当我是小孩儿，这样他的关心就不会尴尬。
我语气中全是好奇，至少在父亲耳朵里全是好奇，我庆幸现在母亲不在，如果她在的话一定能听出我那一丢丢的试探：
“哥哥会不会突然被亲生父母找到带回去啊？”
这种担心并不是无中生有，当时的我只觉得哥哥不敢表达自己是别扭，从未设想过的角度藏满了谎言和敏感。直到夜里有一次起床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哥哥开着窗子把烟气往外吹，夜里的人总是想很多，我一边想他在想什么，一边想我为什么有些难受。
就好像我不光是并不想让他难过这么简单，我还因为他难过而比他更难过。我们就像用了同一颗心脏。
那天夜里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但那是我第一次做生物书上的那种梦。一觉睡醒我甚至以为我是因为夜里没去厕所而尿裤子了，不过我也只是以为了一瞬间而已，毕竟从那天起，我认为我是个男人了。
梦里的酸爽已经忘却，但梦里的剧情让我胆怯。
开始前的争吵是徐捡榆告诉我，他妈妈给他找了女朋友，他要结婚了。我生气的扯着他，要求他带我去找妈妈对峙，结果却发现他带我找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所相处的妈妈。
如果有人能想象到我的心情，那一定会很同情我。依赖的哥哥突然要结婚，要和别人组一个新的家。这就算了，好歹还没组成，可是原本应该和我一起的那个家，居然不是我的家。又惊又惧下我泪流满面，大骂徐捡榆，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词汇我给他招呼了个遍，很快他就气的脱了我的裤子对我的屁股猛拍俩巴掌。
梦嘛，总是变来变去的。
明明是被打的我，一变竟然成了居高临下的我。我拿着十八米长的铁链，凶神恶煞的问跪在面前的徐捡榆还敢不敢背叛我们的家，还敢不敢娶老婆背叛我！谁料他一抬头，居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心疼到站不住，就要跪下求他别哭了。他却大声质问我，如果不让他有一个新家，谁当他的父母，谁当他的老婆？
手中的铁链消失不见，我愣愣的站在一片黑色中低语：“我来做你的父母...可是我是男人怎么可以做母亲，我做你的父亲...至于老婆，你要实在想要，我也可以委屈...其实也不委屈。”
——这种时候我倒是不掂记着我是男人了。
我的低语随着黑色一并消散，很快就被白色海洋淹没。
我奇怪的想，世界上居然有白色的海么？
......原来白色的海，竟然是欲海。
梦醒后我根本来不及回味什么，因为我是苦逼的初中生。匆忙洗了裤子，我就得赶紧出门了。等我终于在某一堂课发呆想起来时，只有前半段徐捡榆指着一个陌生女人说那是他妈的恐惧了。
心底尘封许久的往事又冒了头，我记起来了，徐捡榆是捡的。没有谁会一直抓着我捡孩子这个话题不放，在父母刻意不提和我当时年纪太小的情况下，这件事几乎早就被我遗忘。而阴差阳错下这件事用这样的方式被我记起来了，其实当时就感觉是很有暗示我什么的成分在里面的。
我觉得莫不是徐捡榆父母真的快找上来了，而老天却被我的爱哥之情所感动，故意让我做这样的梦来提醒我？
可初中的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阻止徐捡榆回家，难道真的像梦里一样胡言乱语给他当父亲吗？他会打死我吧？我偷偷摸了摸屁股，还是觉得我有病。
所以现在，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如果他们也不想徐捡榆离开的话，大人总比小孩办法多。
父亲竟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站在我旁边久久沉默。
我等的心惊肉跳，以为父亲真的会同意，鼻子都快酸掉眼泪了他才终于坚信而笃定地开口：“不会。”
什么不会？
是咱们不会让他回去？还是他不会回去？或者是他的父母不会来找他回去？
我抓心挠肝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天蒙蒙亮时才六点，这可是黑多白少的冬天。我吸了口气，披了件衣服就出门查看。
世界的上半段是黑色，下半段是白色，中间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橙光隔开，又俗又美。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发给徐捡榆，去父亲屋里叫他起床了。
父亲居然没睡，屋里怪异又熏人的烟气弥漫，而父亲正坐在当中继续他的创作。
“这是你创造的蓬莱仙境吗？”我伸手在面前扇了扇，轻啧一声打开门让冷风钻进来冲散烟味。
我皱着眉：“妈虽然管着你，不让你抽烟，但你也没必要憋成这样啊，一晚上给一个烟酒门市养活了吗？”
我又疑惑问：“不对啊，你哪来的烟？这种东西你很久没买了吧？”
“翻出来的，过期了都。”他一说话给我吓一跳，这哑的能去当哑巴了。
他自己也吓着了，把烟收起来像是不抽了，结果犹豫了一下，又揣兜里了。
我叹了口气，问正事：“雪还很厚，我们怎么办？”
“......步行吧？”
我满头问号，他却不像是开玩笑。我浑浑噩噩去穿了衣服，感觉自己还在梦中。等眼睛余光看到他去邻居老人家借了铁锹灵魂才归位了。
“你难道还要给他铲一路的雪吗？”“那车就停着吗？”
邻居家老太太的声音全传我耳朵里，父亲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
只是这一路上，父亲真的一直走在我前面大概十米的位置，手里的铁锹和脚下的皮鞋也真的为我踩出了一条路。并不是一点雪都没有，而是黄土掺着白雪，父爱掺着沉默的一条路。
这一条路比我走过的所有路都难走，也比我往后所有加起来的所有路都好走。从七点走到十点，我想明白父亲为什么答应母亲不抽了却还是抽了那么多。昨天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不止是我，还有一位和小儿子有同样疑问的父亲。
那包过期了的烟，前半包是心里忧愁为大儿子抽的，后半包烟是行动疲倦为小儿子抽的。
我拿起手机，把这一幕拍下来。
又是吵的要死的滴滴声，还有，还有七秒的哭声？
我费力睁开眼，嗫嚅着呼唤他：“七秒。”
那个男人闷闷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和紧张：“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的心都要被你踩碎了。”
我无力的勾了勾嘴角，想起自己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我苍白的开口安慰：“没事的，我好着呢。”
所有人都觉着我好着就怪了，可我是真的觉得自己一身轻松，就像是——
突然七秒眼睛一瞪，奇喊：“你能听见了，你也能说话了？七七你，你一定要快好起来，我带你去草原骑马......”
我笑着点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于是一屋子的人都出现在我面前，艾庆元、毛晓云还有公主和...躲在门后只露出一截白色衣服的顾疑青。我笑着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七秒脸上。
“哥哥，”我暖煦的笑着，眼睛都眯起来了，瘦的只有骨头架子了，居然还很有力的抬手把七秒的内翻的衣领正了回来：“可以让他们出去吗？”
借着这个姿势，我的声音只有七秒能听到。
七秒虽然疑惑，也顺着我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开口：“他既然醒了，大家就先散一下吧，让他静养一会。”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都退出去了。
等病房只有我们了，我倚靠在他肩膀上，挑了话头：“你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
不用他回答，我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梦到父亲了，他带我踩过了世界上最难走的路，所以我接下来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也不会害怕。”
七秒嗓音发苦，话还没出来，泪先进嘴了：“什么路要你一个人走，我还活着，你哪有难走的路？”
我曾经在梦里占了他的便宜，我说我愿意当他父亲。虽然没让他知道，但现在我想还给他，我最不爱占谁便宜了，死也死不安心。
于是我说：“这世界上难走的路，父亲走后就是你为我先走。只是这条路，我该自己走，你也不能陪我。这是下地狱的路，哥哥。”
几乎是我话音刚落，血就涌出来了，我哑然于自己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鲜血。七秒肝肠欲裂，把我往床上一放就要冲出去找艾庆元，我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哀求：“别走...我害怕...别......”
又是一口血挤到嗓子里，我吐出去后顽强开口：“别让我死前，一......一个人...呆着。”
七秒顿了一顿，满眼通红好似厉鬼般看着我，最后咬牙掰开我的手指，急急跑了出去：“我不会让你死。”
我满嘴是血，脑海里补全刚刚七秒打断的呼之欲出的后半句想法——就像是，回光反照一样。
终于，我的眼睛终于闭上，眼睛里的笑也被掩埋在灵魂深处。
时间彻底静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