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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雨夜琴 ...

  •   第一节

      夏雨来得又急又猛,眨眼间便在书院青瓦上敲出万千鼓点。温予淮搁下画笔,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画案上的《百草图》才完成一半,明日却要交给蓝凤凰带回苗疆,看来又得熬个通宵。

      "师父。"念君端着烛台进来,十五岁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师爹让我问您,今晚还回去睡吗?"

      温予淮望向窗外如注的暴雨:"告诉他不必等了。"顿了顿又道,"你让厨房熬些姜汤,给值夜的孩子们送去。"

      念君抿嘴一笑:"师爹早吩咐过了,还加了枇杷叶。"她放下烛台,忽然压低声音,"师父,师爹今日好像有心事。"

      "哦?"温予淮挑眉。君枕弦那傻子能有什么心事?今早还兴冲冲地拉着他去看新结的枇杷果。

      "下午陆昭叔叔来了封信,师爹看完就把自己关在武堂,连晚饭都没吃。"

      温予淮眉头微蹙。陆昭上月奉旨去北疆整顿边军,来信必是军务。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把油纸伞:"我去看看。"

      雨幕如织,短短一段路便打湿了衣摆。武堂还亮着灯,隐约传来剑锋破空之声。温予淮收伞推门,只见君枕弦赤着上身,正在空地上演练剑法。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紧绷的背肌滚落,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不要命了?"温予淮冷声道,"旧伤才好几天?"

      剑势骤停。君枕弦转身,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烛光下泛着暗红。见是温予淮,他随手抹了把脸,强扯出个笑容:"阿淮怎么来了?"

      温予淮不答,径直走到他跟前,抬手按在那道伤疤上。掌心下的心跳又急又重,像受惊的鹿。君枕弦的伪装瞬间崩塌,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陆昭来信了?"

      "嗯。"君枕弦声音发闷,"北狄残部又到边境劫掠,杀了十几个牧民...其中有当年跟过我的老兵。"

      温予淮心头一紧。君枕弦虽已卸甲多年,却始终放不下那些同生共死的弟兄。他拉过君枕弦的手,触到满掌硬茧和几处新磨出的水泡。

      "先去沐浴,我去热饭。"

      君枕弦摇头:"吃不下。"

      "那也先把衣服穿上。"温予淮拾起地上的外衫扔给他,"四十几岁的人,还当自己是铁打的?"

      君枕弦乖乖披上衣服,却突然拉住温予淮的手腕:"阿淮,我..."

      "先去沐浴。"温予淮打断他,"我在房里等你。"

      第二节

      回到卧房,温予淮拨旺炭火,将厨房温着的饭菜重新热过。君枕弦最爱吃的胭脂鹅脯,清炒藕片,还有一盅枇杷叶炖的鸡汤。摆好碗筷,他又从柜底取出个小酒坛——去年埋的枇杷酿,本打算等阿桐成亲时喝的。

      君枕弦回来时,发梢还滴着水,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温予淮扔给他一块干布:"擦干。"

      "你也没吃?"君枕弦看到两副碗筷,眉头拧得更紧。

      "等你。"温予淮倒了两杯酒,"说吧,陆昭还说什么了?"

      君枕弦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朝廷要派使团和谈...让我随行。"

      温予淮的手一顿。北狄人凶残狡诈,这些年没少在谈判桌上耍花样。三年前的鸿门宴,差点要了陆昭半条命。

      "什么时候出发?"

      "十日后。"君枕弦盯着酒杯,"我不想...可那些牧民..."

      "我知道。"温予淮给他夹了块鹅脯,"先吃饭。"

      君枕弦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阿淮,我..."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君枕弦猛地抬头,"太危险了!"

      温予淮冷笑:"当年鬼见愁我都闯过,还怕个和谈?"

      "那不一样!"君枕弦急得额头冒汗,"你现在是书院山长,多少孩子指着你..."

      "你也知道?"温予淮反问,"那你呢?多少弟子喊你师爹?"

      君枕弦语塞,拳头捏得咯咯响。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照亮他紧绷的侧脸。温予淮心软了,轻叹一声:"先吃饭,明日再议。"

      雨越下越大,屋顶的瓦片被敲得叮当作响。两人默默吃完晚饭,温予淮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君枕弦从背后抱住。

      "我害怕..."君枕弦将脸埋在他颈间,声音闷闷的,"不是怕死...是怕..."

      温予淮覆上他的手背。他知道君枕弦怕什么——怕像他父亲一样,带着满身伤病回来,让所爱之人日日揪心;怕像他母亲那样,留下一屋子未竟之事,让活着的人徒增遗憾。

      "先沐浴。"温予淮挣开他的怀抱,"我去给你找干净衣裳。"

      君枕弦乖乖去了屏风后。温予淮打开衣柜,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一件件衣衫——那件靛青色的是君枕弦最爱穿的,袖口还留着去年被火星烧破的洞;那件月白色的,是他生辰时自己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君枕弦却当宝贝似的舍不得穿...

      屏风后传来水声,温予淮定了定神,取出一套素色中衣。转身时,余光瞥见墙角那架蒙尘的古琴——君枕弦母亲的遗物,多年来无人敢碰。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第三节

      君枕弦擦着头发出来时,温予淮已坐在琴前。烛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修长的手指虚按在弦上,似在回忆什么。

      "阿淮?"君枕弦愣在原地,"你会弹琴?"

      "小时候学过。"温予淮轻声道,"我娘说,琴能静心。"

      他试着拨动琴弦,久未调音的琴发出暗哑的声响。君枕弦走到他身旁跪下,小心翼翼地抚过琴身:"母亲走后,就没人弹过了..."

      温予淮调整琴轸,试着弹了几个音。生涩的旋律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清冷。君枕弦静静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

      "这是什么曲子?"

      "《雨霖铃》。"温予淮指尖一顿,"我娘常弹的。"

      君枕弦忽然握住他的手:"教我。"

      温予淮挑眉:"四十岁学琴?"

      "怎么,嫌我老?"君枕弦不服气地撇嘴,"当年学画我不也..."

      "那是糟蹋颜料。"温予淮嗤笑,却往旁边挪了挪,"坐过来。"

      君枕弦兴冲冲地挨着他坐下,温予淮将他的手引到琴上:"拇指放这,食指..."

      粗糙的指尖按在弦上,发出刺耳的杂音。君枕弦懊恼地皱眉,温予淮却笑了:"比我想的好多了。当年我第一次..."

      窗外雷声炸响,琴声戛然而止。君枕弦的手猛地一颤,在温予淮手背上划出一道红痕。

      "对不起!"他慌忙去查看。

      温予淮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做噩梦了?"

      君枕弦呼吸一滞。这些年他总做同一个梦——北疆的风雪,战友的惨叫,还有胸口那支怎么也拔不出的箭...每次惊醒,都是温予淮点灯熬药,陪他到天明。

      "我没事。"他强笑道,"继续教吧。"

      温予淮深深看他一眼,忽然换了首曲子。轻快的旋律如清泉流淌,与雨声相和,竟有几分俏皮。

      "这又是..."

      "《枇杷谣》,苗疆小调。"温予淮眼中带笑,"蓝凤凰教的。说是有安神的功效。"

      君枕弦试着跟上节奏,却总是慢半拍。温予淮也不恼,一遍遍带着他弹。渐渐地,两人的手指找到了默契,简单的旋律竟也连贯起来。

      "我学会了!"君枕弦像个孩子似的欢呼。

      温予淮轻笑:"就会三个音,得意什么?"

      "三个音也是进步。"君枕弦理直气壮,"明天我要弹给孩子们听!"

      "饶了他们吧。"温予淮收起琴,"该睡了。"

      君枕弦突然从背后抱住他:"阿淮..."

      "嗯?"

      "我还是...想让你一起去。"君枕弦声音发紧,"不是要你涉险...只是..."

      "只是什么?"

      "没有你在身边,我睡不着。"

      温予淮耳根一热,挣开他的怀抱:"油嘴滑舌。"却从柜子里取出个木匣,"早准备好了。"

      匣中是两套北狄服饰和通关文牒——显然早有打算。君枕弦瞪大眼睛:"你..."

      "以画师身份随行。"温予淮淡淡道,"正好记录边关风物。"

      君枕弦眼眶发红,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温予淮任由他抱着,手指穿过他半干的长发:"明日开始,我教你北狄礼仪和简单用语。"

      "好。"

      "路上不许擅自行动。"

      "好。"

      "每天按时喝药。"

      "好。"

      温予淮推开他:"还有,回来之后..."

      君枕弦吻住他的唇,将未尽之言堵了回去。雨声渐歇,只剩檐角滴水敲打石阶的轻响,像一曲不成调的《枇杷谣》。

      第四节

      十日后,使团如期出发。温予淮以宫廷画师身份随行,每日除了记录沿途风物,就是暗中观察使团成员。君枕弦则扮作他的护卫,寸步不离。

      这夜宿在边境驿站,温予淮正在灯下整理画稿,君枕弦突然推门而入,脸色凝重:"有情况。"

      原来他在马厩发现了几匹北狄战马,马蹄铁却是中原制式。温予淮立刻明白——有内奸。

      "我去通知陆昭。"

      "不行。"君枕弦按住他,"打草惊蛇。"

      两人商议至深夜,最终决定将计就计。次日谈判,君枕弦故意显露破绽,引内奸出手。温予淮则暗中记下所有可疑之人,将名单藏在画轴夹层。

      变故发生在第三日黄昏。北狄人以宴请为名,在酒中下毒。君枕弦早有防备,却还是为救一名小侍从饮了半杯毒酒。温予淮用蓝凤凰给的解药救回他,自己却被流箭所伤。

      "你疯了?!"君枕弦抱着他嘶吼,眼中布满血丝,"为什么要挡那箭!"

      温予淮虚弱地笑笑:"礼尚...往来..."

      后来援军赶到,内奸伏诛,和谈终成。但温予淮始终记得君枕弦那夜的眼泪——滚烫的,咸涩的,滴在他脸上,比伤口还疼。

      第五节

      回程的马车上,君枕弦小心翼翼地给温予淮换药。箭伤在左肩,已经结痂,却留下一道狰狞的疤。

      "又添一道。"君枕弦轻抚伤疤,声音发颤,"这些年,你为我..."

      温予淮打断他:"琴带了吗?"

      君枕弦一愣,从行囊中取出那张古琴——他特意带上的,想着路上哄温予淮开心。

      "弹给我听。"温予淮靠在软枕上,"就弹《枇杷谣》。"

      君枕弦笨拙地调弦,断断续续弹出那首小调。温予淮闭目听着,嘴角微微上扬。虽然错音百出,却比任何名家演奏都动听。

      一曲终了,君枕弦突然道:"等回去,我们种些金边枇杷吧。"

      "嗯?"

      "蓝凤凰说,金边枇杷的叶子能入药。"君枕弦轻声道,"我想试试...能不能配出不留疤的药膏。"

      温予淮睁开眼,看见君枕弦低头拨弄琴弦,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阳光透过车帘,在他发间撒下细碎的金芒。

      "好。"温予淮轻声道,"不过..."

      "不过什么?"

      "你得先学会调弦。"

      君枕弦大笑,笑声惊飞了车外的山雀。温予淮也跟着笑起来,牵动伤口也不在意。琴静静地横在两人之间,弦上还留着君枕弦掌心的温度。

      马车缓缓前行,驶向远方炊烟袅袅的村落,驶向家中那株亭亭如盖的枇杷树,驶向他们共同守护的、平凡而珍贵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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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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