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雪夜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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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腊月里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温予淮放下画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书院檐角挂满晶莹的冰凌，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案上的《岁寒三友图》才完成一半，松竹已具风骨，唯独梅枝还欠几分神韵。
"师父。"念君端着烛台进来，十六岁的少女发间沾着未化的雪粒，"陆叔叔来信说，师爹被大雪困在山下的驿站，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温予淮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灰影。君枕弦三日前去临县参加故友婚宴，原说今日晌午便回。他搁下笔，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雪："驿站可有炭火？"
"陆叔叔说都安排妥当了。"念君将烛台放在案角，烛光映着她担忧的眉眼，"只是师爹早上出门时没带厚衣裳..."
温予淮眉头微蹙。那傻子向来怕冷，却总嫌厚衣笨重不肯穿。去年冬天就因着凉引发旧伤，高烧三日不退。
"去把我那件狐裘找出来。"温予淮起身，"再包些姜糖和枇杷膏。"
念君瞪大眼睛："师父要下山？这天气..."
"无妨。"温予淮已系好斗篷，"看好书院，别让孩子们玩雪着了凉。"
念君还想劝阻，温予淮却已踏入风雪中。青石板路早已被积雪覆盖，每走一步都陷到脚踝。寒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温予淮将狐裘裹紧，低头前行。这件裘衣是君枕弦去年猎的银狐所制，毛色油亮，最是保暖。
山道蜿蜒，雪越下越密。温予淮走到半山腰时，天已全黑，只能借着雪光辨认路径。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山野中格外清晰。
"阿淮——！"
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雪。温予淮抬头，只见一人一马自山路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影裹着厚厚积雪，像个移动的雪人。
"君枕弦？"温予淮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
马儿在面前急停，溅起一片雪沫。君枕弦翻身下马，眉毛胡须上全是冰碴，却笑得像个捡到宝贝的孩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
温予淮又惊又气："你不是在驿站？"
"想你了，就冒雪回来了。"君枕弦搓着冻红的手，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缭绕，"路上遇到陆昭，他说你下山寻我，我赶紧折回来..."
温予淮气得去拧他耳朵："这么大雪，摔下山崖怎么办！"
君枕弦也不躲，任由他拧着，只是傻笑："我沿着你脚印找的，错不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看，给你带的蜜饯，还热着呢。"
油纸包里是几块梅花形状的糖糕，果然还带着余温。温予淮心头一暖，却仍板着脸："上马，回去再跟你算账。"
君枕弦笑嘻嘻地翻身上马，伸手拉他。温予淮刚坐稳，就被圈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君枕弦将狐裘裹住两人，下巴抵在他肩头："暖和吧？"
温予淮轻哼一声，却往后靠了靠。君枕弦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混合着风雪的气息，莫名让人安心。
第二节
回程走得极慢。马儿在深雪中艰难前行，不时打着响鼻抗议。君枕弦一手控缰，一手紧紧搂着温予淮的腰，生怕他冻着似的。
"婚礼热闹吗？"温予淮问。
"热闹！"君枕弦来了精神，"新娘子是苗疆姑娘，陪嫁了十二坛'百草酿'，我偷尝了一口，辣得很..."他突然压低声音，"我还学了个苗疆求子的方子..."
温予淮手肘往后一顶："胡闹。"
君枕弦吃痛，却笑得更加得意："老周都四十了才娶上媳妇，急着要孩子呢。你猜怎么着？新娘的嫁妆里有对玉雕的枇杷，说是..."
话未说完，马儿突然一个趔趄，前蹄陷入雪坑。君枕弦反应极快，抱着温予淮滚落马背，用自己身子垫在下面。两人在雪地上滑出丈余才停住，溅起的雪沫落了满头满脸。
"伤着没有？"君枕弦慌忙去检查温予淮的手腕脚踝。
温予淮摇头，却见君枕弦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右手按在左肋处——那是旧伤的位置。"又疼了？"
"没事..."君枕弦强撑着站起来，却晃了晃身子。
温予淮扶住他，触到一手冷汗。他不由分说扯开君枕弦的衣襟，只见左肋处一片青紫，分明是新伤。
"这是怎么回事？"
君枕弦讪笑："回来路上摔了一跤..."
"说实话！"
"..."君枕弦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遇到几个劫道的，过招时不小心..."
温予淮气得眼前发黑："大雪天的，哪来的劫匪？是不是你多管闲事..."
"他们抢了个老婆婆的钱袋！"君枕弦辩解道，"我就轻轻教训了一下..."
温予淮懒得跟他争辩，从怀中取出姜糖塞进他嘴里："含着。马呢？"
那匹枣红马倒是机灵，自己从雪坑里爬了出来，正悠闲地啃着路边的枯草。温予淮扶着君枕弦重新上马，这次让他靠在自己背上。
"抱紧了，别摔下去。"温予淮接过缰绳，声音依然冷硬，却放柔了动作。
君枕弦将脸贴在他背上，含糊道："阿淮，你身上真好闻..."
"闭嘴。"
雪渐渐小了，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将雪地照得莹亮。马儿踩着月光，驮着两个相依的人影，缓缓向山上的书院行去。
第三节
书院灯火通明，念君带着几个大些的弟子守在门口，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上前。
"师爹怎么了？"念君见君枕弦被搀扶着下马，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旧伤犯了。"温予淮简短道，"去煮些艾草水来。"
卧房里炭火烧得正旺，温予淮帮君枕弦脱去湿衣，露出精壮的上身。左肋处的淤青已经发紫，衬着周围苍白的皮肤，显得格外狰狞。
"躺好。"
君枕弦乖乖躺下，眼睛却一直跟着温予淮转。温予淮从药柜取出蓝凤凰给的药油，在掌心搓热了，轻轻按在伤处。
"嘶——"君枕弦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温予淮手下力道不减，"打架的时候不是挺威风？"
君枕弦委屈地撇嘴："我赢了嘛...那老婆婆还给了我个护身符..."他在湿衣服堆里翻找半天，掏出个皱巴巴的红布包，"说是保平安的。"
温予淮接过一看，是块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针脚粗糙，却透着几分朴拙的祝福。他心头一软，将香囊放在枕边："以后不许再逞强。"
"嗯。"君枕弦点头，却又补充道，"除非有人欺负你。"
温予淮瞪他，却见君枕弦脸色忽然变得严肃："阿淮，其实我今天..."
话未说完，念君端着艾草水进来。温予淮接过木盆，示意她出去，然后拧了热毛巾给君枕弦擦身。
"其实什么？"
君枕弦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你。"
温予淮知道他在撒谎，却也不追问。等擦到右手时，忽然发现掌心里有几道细小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物所伤。
"这又是怎么回事？"
"呃..."君枕弦眼神飘忽，"捡了块石头..."
温予淮眯起眼："君、枕、弦。"
"好吧好吧..."君枕弦投降，"驿站旁边有个玉器铺子，我看中块青玉，想雕个笔架送你..."他懊恼地叹气，"结果手太笨，刻坏了..."
温予淮心头一热，低头继续擦洗，掩饰微红的眼眶。这傻子，永远记得他需要什么。那支紫毫笔用了这么多年，确实缺个像样的笔架。
"睡吧。"温予淮替他盖好被子，"明天再算账。"
君枕弦却拉住他的手："你去哪？"
"批课业。"
"这么晚了..."
"松手。"
君枕弦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温予淮端起木盆往外走。到门口时，温予淮回头看了一眼——烛光下，君枕弦高大的身躯蜷缩在被子里，像个被遗弃的大狗，可怜兮兮的。
"...批完就回来。"
君枕弦立刻眉开眼笑："我等你！"
第四节
温予淮回到书房，案上的《岁寒三友图》已经被念君收好，换上了明日要讲的《论语》课业。他提笔批改，思绪却总飘向卧房那个不安分的伤患。
批到第三份时，窗外传来轻微的"咔嗒"声。温予淮警觉抬头，只见窗棂上蹲着个雪人——不，是裹着棉被的君枕弦，正试图从窗户爬进来。
"你！"温予淮冲过去开窗，"伤不要了？"
君枕弦灵活地翻进来，带进一阵寒风和几片雪花："我一个人睡不着..."他抖落被子上的雪，露出怀里的酒壶和两个杯子，"而且...今天是我们初见的日子。"
温予淮一怔。三十年前的今天，他在柳林写生，遇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这些年风风雨雨，他几乎忘了这个日子。
"你怎么..."
"我永远记得。"君枕弦将酒杯放在案上，倒出琥珀色的液体，"那年柳树刚抽芽，你穿一件月白衫子，站在画架前皱眉的样子...美得像幅画。"
温予淮接过酒杯，枇杷酿的甜香在鼻尖萦绕。他没想到君枕弦连这种小事都记得，心头泛起一阵暖意。
"就一杯。"他警告道，"你还吃着药。"
君枕弦笑着应了，从怀中又掏出个油纸包："驿站买的酱牛肉，你最爱吃的那家。"
两人就着烛光对饮，窗外的雪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君枕弦说起婚礼上的趣事，说起回程遇到的劫匪，说起他偷偷练习雕刻的糗事...温予淮静静听着，时不时抿一口酒。
"阿淮。"君枕弦突然正色道，"其实我今天遇到个人。"
"谁？"
"赵晟的侄子。"君枕弦声音沉了下来，"他说赵家旧部在暗中集结，可能要对我们不利。"
温予淮握杯的手一紧。赵晟虽已伏诛，其党羽却一直贼心不死。这些年没少在暗中使绊子，好在都被君枕弦一一化解。
"所以你就急着赶回来？"
君枕弦点头："我怕他们趁我不在..."
"我能应付。"温予淮打断他，"倒是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若有个闪失..."
君枕弦握住他的手："我保证以后小心。"拇指在温予淮腕间的旧疤上轻轻摩挲，"只是...我总怕护不住你。"
温予淮心头一颤。当年鬼见愁一役后，君枕弦就落下了这个心病——总怕重蹈覆辙，怕再次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受伤。
"傻子。"温予淮轻声道，"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画师了。"
君枕弦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是啊，你现在可是'铁笔判官'，连山匪见了都绕道走。"
温予淮挑眉："谁起的外号？"
"陆昭呗。"君枕弦得意道，"说你一笔能定人生死..."
两人笑作一团，酒意上头，君枕弦顺势将温予淮搂进怀里。烛光下，他眼角细纹愈发明显，却仍掩不住眼中的炽热情意。
"阿淮..."
"嗯？"
"我们再种些梅树吧。"君枕弦轻声道，"等老了，冬天也能一起赏梅煮酒..."
温予淮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三十年了，这人说起情话还是这么直白笨拙，却总能精准戳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好。"他轻声应道，"不过..."
"不过什么？"
"先把伤养好。"
君枕弦大笑，牵动伤处也不在意。他低头吻住温予淮的唇，枇杷酿的甜香在两人唇齿间流转。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为一体。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覆盖了山径，覆盖了书院，也覆盖了那些未尽的言语。但屋内温暖如春，两颗心紧紧依偎，共同期待着来年春天，那株老枇杷树抽出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