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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秋盼 ...

  •   第一节

      江南的冬天来得又湿又冷。温予淮回到旧宅已半月有余,院中那株枇杷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宽大的叶片上结了一层薄霜。

      "师父,这树会冻死吗?"小徒弟阿桐担忧地问,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小小的云朵。

      温予淮蹲下身,将厚实的稻草一圈圈捆在树干上:"枇杷耐寒,来年春天还会发芽。"他的手指抚过树皮上的一道旧疤,那是三年前君枕弦亲手栽下这棵树时不慎留下的划痕。

      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就像那日青河驿分别时,君枕弦在他额间留下的温度。三个月...君枕弦说最迟三个月会来找他。如今才过去半个月,等待却已如此难熬。

      "师父,今天画什么?"阿桐铺开澄心堂的宣纸,好奇地问。这孩子是温予淮回江南后收的徒弟,天资聪颖,尤其擅长花鸟。

      温予淮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鸡血石印章:"画...枇杷吧。"

      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窗外寒风掠过树梢,枇杷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北疆军营,听见那人铠甲碰撞的清脆声响。笔尖不知不觉落下,勾勒出的却不是枇杷,而是君枕弦的模样——站在枇杷树下,眉目含笑,眼角那道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阿桐看得目瞪口呆,却懂事地没有多问。这半个月来,师父总是这样,画着画着就走神,最后纸上全是同一个人的面容。

      午后,温予淮去城中买颜料。路过醉仙楼时,听见里面议论纷纷,声音大得连街上都听得清楚。

      "...听说君少将军当朝抗旨,把皇上气得摔了茶盏!"一个粗犷的声音嚷道。

      "可不是嘛!好好一桩婚事,硬是让他给搅黄了..."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接话,"萧阁老当场就气晕过去了!"

      温予淮脚步一顿,假装挑选旁边摊位的笔墨,竖起耳朵细听。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装着朱砂的纸包,鲜红的粉末从缝隙漏出,沾了满手。

      "最绝的是,君少将军拿出了先帝密旨,说君氏子孙婚嫁自主,连皇上都不能干涉!"粗犷声音继续道,"你们是没看见,那密旨上的龙纹玉玺,金光闪闪的..."

      "那他图什么呀?萧家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

      "嘘——"尖细声音突然压低,"听说是为了个画师,就是前些日子在边关立了功的那个..."

      温予淮耳根发烫,手中的朱砂包"啪"地掉在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花。他匆匆付钱离开,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哄笑。

      回到家中,他翻出君枕弦送的那支紫毫笔,在灯下反复摩挲。笔杆上"淮"字依旧清晰,就像那人的承诺一样分明。窗外,枇杷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随风摇曳,像是某种无言的守候。

      第二节

      腊月二十三,小年。城里突然热闹起来,鞭炮声从早响到晚。原来北疆传来捷报,君霆率军直捣北狄王庭,生擒了北狄王。更令人震惊的是,赵晟通敌叛国的罪证也被公之于众,据说与北狄往来的密函中,多次提到要在婚礼上下毒谋害君枕弦。

      茶馆里的说书人唾沫横飞,添油加醋地讲述君少将军如何智破阴谋:"话说那君少将军早就察觉赵晟有异,故意装作重伤不治,引蛇出洞..."

      温予淮坐在角落,心跳如鼓。既然战事已了,君枕弦是不是该...他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三个月期限才过了一半,却已思念成疾。

      "可惜啊,"说书人突然话锋一转,惊堂木"啪"地一响,"君少将军旧伤复发,已经辞官归隐了!据说是上次在鬼见愁落下的病根,胸口那箭伤一直未愈..."

      温予淮手中的青瓷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丢下一把铜钱匆匆离去,连找零都顾不上要。

      旧伤复发?辞官归隐?君枕弦到底怎么了?为何没有半点消息?温予淮在寒风中奔跑,肺叶像被冰刀刮过般生疼。回到家中,他翻箱倒柜找出当初从北疆带回的药箱——里面还有半瓶治疗箭伤的金疮药。

      当夜,温予淮辗转难眠。他起身点亮油灯,取出那枚鸡血石印章,在纸上反复盖下"铁马冰河"的印记。红色的印文渐渐连成一片,如同他心头滴落的血。窗外,一轮孤月挂在枇杷树梢,清冷的光辉洒在未融的积雪上。

      天蒙蒙亮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打盹的温予淮。他拉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陆昭,铠甲上还带着未化的雪粒。

      "温画师..."陆昭神色疲惫,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少将军让我送信。"

      温予淮急切地接过信,拆开一看,却只有寥寥数语:"伤无碍,勿忧。事未了,再等三月。"字迹潦草无力,与君枕弦平日的笔锋截然不同。

      "他到底怎么了?"温予淮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攥着信纸。

      陆昭欲言又止:"少将军不让我多说...只叫您安心等着。"

      温予淮将金疮药塞给陆昭:"把这个带给他。"顿了顿,又取出一卷画轴,"还有这个。"

      那是他近日画的《铁马冰河图》姊妹篇——《江南春早》,画中一株枇杷树亭亭如盖,树下两个模糊的人影对坐饮酒。

      陆昭收好东西,匆匆离去前突然回头:"少将军说...让您别忘了给枇杷树施肥。"

      温予淮愣在原地,直到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才回过神来。他走到院中,抚摸着枇杷树粗糙的树皮,忽然发现树干底部刻着一行小字——"待君归"。那字迹已经随着树木生长变得扭曲,却依然清晰可辨。

      第三节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三月之期已过,君枕弦却仍未现身。温予淮每日除了教阿桐作画,就是坐在枇杷树下发呆。树上的白花开了又谢,结出青涩的小果子,他却连采摘的心情都没有。

      这日清晨,温予淮正在研磨颜料,忽然听见门外车马喧哗。他心跳加速,画笔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拉开门,却见一队官差抬着匾额站在门外。

      "恭喜温画师!"为首的官差笑容满面,"皇上钦点您入翰林院任侍诏,专司宫廷画作!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温予淮如坠冰窟。入京?现在?那君枕弦若是来了...

      "在下才疏学浅,恐怕..."

      "画师莫要推辞。"官差压低声音,"这是君老将军亲自举荐的。令徒陆昭大人不日将赴任江南督学,也会照应您家中。"

      君霆举荐?温予淮脑中一片混乱。难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还是说...君枕弦真的不会来了?

      接下圣旨后,温予淮独自在枇杷树下坐到天黑。阿桐懂事地没有打扰,只默默热了三次饭菜,又三次看着它变凉。

      "师父..."夜深时,阿桐终于忍不住开口,"您要去京城吗?"

      温予淮望着树梢初结的青果:"你说...等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桐眨眨眼:"等到不等为止。"

      童言无忌,却让温予淮心头一震。是啊,等到不等为止...既然承诺了要等,又何必计较时日长短?

      三日后,温予淮启程赴京。临行前,他在枇杷树下埋了一坛新酿的青梅酒,又嘱咐邻居定期来照料果树。马车驶出城门时,他回头望了望生活多年的小城,忽然想起那个雨天,君枕弦说江南没有枇杷时的神情。

      第四节

      京城比想象中更繁华,也更冷漠。温予淮在翰林院的日子清闲而单调,每日除了临摹古画,就是为皇室成员绘制肖像。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君家有关的场合,甚至连宫中宴席都称病不赴。

      直到端午那日,皇上在御花园设宴,所有翰林必须出席。温予淮不得不换上朝服,随众人入宫。宴席上,他远远看见了君霆——老将军鬓角已白,但腰背依然挺直如松。奇怪的是,君枕弦并不在席间。

      "听说君少将军去南疆养伤了。"同僚小声八卦,"自打辞官后,就再没人见过他..."

      温予淮食不知味,早早告退离席。回到寓所,他铺纸作画,却怎么也画不出满意的作品。烦躁间,忽闻窗外有石子敲击声。

      推开窗,只见月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墙而立——是陆昭!他做文士打扮,全然不似往日武将模样。

      "温画师,"陆昭递上一封信,"少将军让我转交。"

      温予淮手指发抖地拆开信,里面只有一行字:"秋深时,枇杷熟否?"

      "他...在哪?"温予淮声音哽咽。

      陆昭摇头:"少将军只说,让您安心等着。"顿了顿,"他还说...翰林院不是久留之地。"

      温予淮若有所思。次日,他上书称病,请求外放江南。皇上念其有功,准他回原籍休养,仍领翰林俸禄。

      离京那日,秋风乍起。温予淮的马车刚出城门就被拦下,一队黑衣人不由分说将他"请"到一辆豪华马车上。车内,君霆正襟危坐,目光如电。

      "温画师,"老将军开门见山,"你与枕弦之事,老夫不再阻拦。"

      温予淮震惊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枕弦以辞官相胁,又拿出先帝密旨..."君霆苦笑,"老夫一生忠君,却不想儿子比我还倔。"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个,你带给他。"

      温予淮接过玉佩,认出是君家祖传之物,通常只传给嫡长子媳。

      "他在江南等您。"君霆最后说道,"枇杷...该熟了。"

      第五节

      回到江南旧宅时,院中枇杷树已是硕果累累。金黄的果子压弯了枝头,空气中飘着甜香。温予淮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只见树下一人背对着他,正在摘枇杷。

      那人听见声响,缓缓转身——是君枕弦!他比分别时瘦了许多,脸色仍有些苍白,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阿淮。"他轻声唤道,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枇杷熟了。"

      温予淮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三个月的等待变成了九个月,无数个日夜的担忧、思念、委屈,此刻全都哽在喉头,化作滚烫的泪水。

      君枕弦走上前,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原来,他辞官后一直在暗中搜集赵晟余党的罪证,为此不惜假装重伤南下。直到半月前,才将最后一批叛国者绳之以法。

      "我怕连累你,不敢提前联系。"君枕弦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正是温予淮让陆昭转交的《江南春早》,"这画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

      温予淮终于找回了声音:"你的伤..."

      "早好了。"君枕弦笑着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疤痕,"就是留了道印子,丑得很。"

      温予淮颤抖着抚上那道疤,指尖传来的温度证实这不是梦境。君枕弦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现在,我自由了。没有官职,没有兵权,只有一个老宅子和几亩薄田..."他顿了顿,"你...还愿意收留我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炽热的拥抱。枇杷树的影子将两人融为一体,金黄的果实不时掉落,在泥土上砸出甜蜜的印记。

      当晚,温予淮挖出那坛埋藏多时的青梅酒。酒液已变成琥珀色,入口酸甜微涩,像极了等待的滋味。君枕弦喝得满脸通红,忽然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木盒。

      "给你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想等...等成亲那日再送的。"

      盒中是一对白玉簪,簪头雕着交缠的枇杷枝,做工精细无比。

      "我自己雕的。"君枕弦耳根发红,"手艺不好,练废了好几块玉..."

      温予淮笑着将发簪插入发髻,又取出君霆给的玉佩为君枕弦系上。月光透过枇杷叶的缝隙洒落,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图案,像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对了,"君枕弦突然想起什么,"我给你的那支紫毫笔呢?"

      温予淮领他进屋,从锦盒中取出那支刻着"淮"字的笔。君枕弦接过笔,在纸上写下"生死契阔"四个字,然后示意温予淮接下文。

      温予淮提笔蘸墨,续上"与子成说"。两人的字迹一刚劲一清秀,却意外地和谐相配,如同他们的人生,终于在这一刻完美交融。

      窗外,熟透的枇杷不时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夜风拂过树梢,带走最后一丝春寒,迎来漫长的盛夏。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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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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