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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月长 ...

  •   第一节
      院中那株百年枇杷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花藏在肥厚的叶片间,香气淡得几乎闻不见,却引来了成群的蜜蜂。
      温予淮坐在廊下,膝上摊着新编的《画谱辑要》,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懒得去推。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像是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画作——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边关风雪。
      "师父,您又在发呆。"阿桐端着药碗走过来,鬓角已见霜白,声音却还如少年时般清亮,"该喝药了。"
      温予淮皱眉推开碗:"苦得很,不喝。"
      "师爹说了,您要是不喝,晚上就不给您念边关轶事了。"阿桐熟练地搬出杀手锏,又从袖中变出个油纸包,"喏,新鲜的枇杷蜜饯,刚摘的果子腌的。"
      温予淮这才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被苦得直皱眉。蜜饯入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药的苦涩。这味道让他想起六十年前,君枕弦第一次从滇南带回枇杷苗的那个下午。
      "师爹呢?"
      "在后山练剑呢。"阿桐收拾着药碗,"说是新创了一招'白首剑',要演示给您看。"
      温予淮轻笑。都七十八岁的人了,还整天"创招式"。那柄御赐的龙泉剑早该供起来,偏他天天拿着比划,说什么"剑不磨要生锈,人不练要腐朽"。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君枕弦拄着剑走进来,白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背脊挺得笔直,若不是走路时右腿略显蹒跚,根本看不出是年近八十的老人。
      "阿淮,看我新悟的剑法!"他兴致勃勃地比划起来,剑锋过处,几片枇杷叶缓缓飘落。
      温予淮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突然道:"第三式转身时,右膝吃不住力。"
      君枕弦动作一顿,摇头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他收剑入鞘,在温予淮身边坐下,"年轻时那箭伤,老了老了倒来讨债。"
      阿桐识趣地退下,留下二老独处。君枕弦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神秘兮兮地打开:"城南新开的蜜饯铺子买的,尝尝?"
      温予淮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蜜中带着微微酒香:"比阿桐腌的差远了。"
      "那是自然。"君枕弦得意道,"咱们家的枇杷,可是你亲手嫁接的品种。"
      微风拂过,几朵枇杷花落在两人肩头。君枕弦忽然握住温予淮的手,那只曾经执笔如飞的手如今布满皱纹和斑点,却依然温暖。
      "还记得我们埋的第一坛酒吗?"君枕弦轻声道,"算来该有六十年了。"
      温予淮望向院角那棵最粗壮的枇杷树。当初的小苗已亭亭如盖,树下埋着的不仅是酒,更是他们相守的岁岁年年。
      第二节
      午后,书院里传来琅琅读书声。当年那座小小的"枇杷书院",如今已是江南最有名的学府。温予淮拄着拐杖慢慢走过长廊,透过窗棂看里面的孩子们习字作画。
      "温爷爷好!"几个总角小儿见到他,立刻起身行礼。
      温予淮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墙上的《边关将士图》上——那是他四十年前的作品,画中将士们或站或坐,眉目间尽是风霜。正中央那个执剑而立的将军背影,至今仍能让他心头一热。
      "师父。"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迎上来,扶住他的手臂,"今日风大,您怎么出来了?"
      这是他们收养的孤女念君,如今已是书院最受爱戴的女先生。她的眉眼间有几分像君枕弦,尤其是蹙眉时的神态。
      "来看看新收的学生。"温予淮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瘦小的男孩,"那孩子画得不错。"
      念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竹子确实有天分,就是太孤僻了些。"
      "像他。"温予淮轻笑,"当年在军营,也是这般不合群。"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君枕弦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排好队!一人只能挖一勺!"
      温予淮走到院中,只见那老头正指挥一群孩子挖埋在枇杷树下的酒坛。这是书院每年的传统——毕业的学生可以挖一坛"相思酒"带走。
      "师爹又偷喝了吧?"念君小声道,"脸红得像关公。"
      温予淮摇头叹息,却忍不住微笑。君枕弦总说这些酒是给孩子们的嫁妆聘礼,可每年开坛时,偷喝最欢的就是他自己。
      "阿淮!"君枕弦远远招手,"来尝尝这坛'永和七年'的!"
      温予淮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小杯。酒液已成琥珀色,入口绵甜,回味悠长。六十年的光阴在舌尖化开,恍惚间又回到那个分别又重逢的雨天。
      "好酒。"他轻声道。
      君枕弦凑近他耳边,带着微醺的酒气:"等孩子们散了,我们挖那坛'定情酒'..."
      温予淮白了他一眼,耳根却悄悄红了。这老不羞,八十岁了还说这些浑话。
      第三节
      夜深人静时,温予淮在灯下整理画稿。再过半月就是书院甲子庆典,他打算将《铁马冰河》与《江南春早》两幅代表作赠予书院永久收藏。
      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幅《铁马冰河》是君枕弦第一次出征前画的,后来在战火中险些损毁,是阿桐拼死从着火的帐篷里抢出来的。画角还留着焦痕,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还不睡?"君枕弦披衣进来,手里端着参茶。
      温予淮接过茶盏,指着画上的焦痕:"记得这个吗?"
      "怎么不记得。"君枕弦在他身边坐下,"那傻小子为了抢画,后背烧伤了巴掌大一块,疼得直冒冷汗还笑着说'不碍事'。"
      两人相视一笑。阿桐如今已是当祖父的人了,每次来看他们还要炫耀背上的伤疤,说是"功勋章"。
      君枕弦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盒:"给你的。"
      盒中是两枚白玉印章,一枚刻着"铁马冰河",一枚刻着"江南春早"。温予淮拿起对着灯光细看,发现边角处还刻着极小的枇杷枝图案。
      "我亲手刻的。"君枕弦得意道,"眼睛花了,手抖了,刻坏了好几块玉料呢。"
      温予淮将印章在朱砂上按了按,盖在画角。鲜红的印文与当年的笔触相得益彰,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我也有东西给你。"温予淮从案几下取出个卷轴,"打开看看。"
      君枕弦展开画卷,是一幅《白首图》。画中两位老者坐在枇杷树下对弈,一个执剑,一个执笔,远处书院隐约可见,孩童嬉戏其间。
      "这是..."
      "我们的甲子贺礼。"温予淮轻声道,"就挂在书院正堂如何?"
      君枕弦久久凝视着画作,突然起身去翻箱倒柜,找出个尘封的木匣:"正好配这个。"
      匣中是当年皇上亲笔题写的"枇杷书院"匾额草图。温予淮记得那日君枕弦跪在殿前,不求高官厚禄,只求一道赐婚圣旨和这块匾额。
      "明日就找匠人重新裱起来。"君枕弦兴致勃勃地说,"就挂在《白首图》上方!"
      温予淮笑着点头,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君枕弦立刻放下画轴,扶他起身:"睡吧,老了老了,就别学年轻人熬夜了。"
      第四节
      甲子庆典这天,书院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当年那个只有三五学童的私塾,如今已是占地百亩的知名学府。温予淮和君枕弦穿着崭新的长衫,坐在正堂接受弟子们的礼拜。
      "弟子拜见师父、师爹!"
      黑压压的人群跪了一地,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温予淮目光扫过,看到了阿桐带着孙儿跪在最前排,看到了念君身边那个害羞的小竹子,看到了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这些都是他们的孩子——血缘的,非血缘的;学画的,学剑的;富贵的,贫寒的。六十年来,枇杷树下的院落接纳了太多无家可归的灵魂。
      "请师父师爹揭匾!"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两位老人携手揭开红绸。簇新的"枇杷书院"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方正是那幅《白首图》。温予淮在画角盖上了新刻的印章,君枕弦则在一旁题了"日月长"三个大字。
      宴席上,君枕弦多喝了几杯,拉着当年的老部下们回忆边关往事。温予淮悄悄离席,回到后院那株最老的枇杷树下。树干上刻着的"待君归"三个字已经随着岁月扭曲变形,却依然清晰可辨。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君枕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微醺的酒意。他在温予淮身边坐下,递过一个小酒坛:"尝尝,刚挖的'甲子酒'。"
      温予淮抿了一口,醇厚的滋味在舌尖绽放。这坛酒是他们成亲那年埋下的,用的是第一批嫁接成功的金边枇杷。
      "甜吗?"
      "甜。"温予淮轻笑,"像你那日的傻话一样甜。"
      君枕弦哈哈大笑,笑声惊起了树上的雀鸟。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为一处。
      "阿淮。"
      "嗯?"
      "下辈子,我们还种枇杷。"
      温予淮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微风拂过,雪白的枇杷花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
      远处,书院的钟声响起,孩童的欢笑随风飘来。那幅《白首图》在正堂静静悬挂,画中的枇杷树枝叶繁茂,仿佛要一直延伸到画框之外,延伸到时光尽头。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日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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