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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失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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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医生来得极快,抵达后没过问厅内的狼藉,麻利打开医药箱,先给贺江无检查脸颊伤势。
酒精棉凉冰冰,擦过红肿的表皮时贺江无一言不发,只细微躲了一下。
“有点痛,贺少忍一忍。”医生安抚。
贺江无说:“没事。”
没事就见鬼了。医生年近不惑,儿子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没少惹他生气。再生气没给孩子甩过巴掌,打屁股顶天了。
是有多恨呐。豪门阔少也不尽光鲜,家庭医生心叹。
“肿胀挺严重,”医生给他消完毒,敷上冰袋,又问,“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能有哪不舒服?挨两下就要死要活,我看他纯是装的!”贺兆麟立在边上,抱臂冷哼。
“对,装的。”贺江无卷起衣袖,露出大片青紫,“我知道你要揍我,提前画好伤势过来,就为讹一笔。贺总等着倾家荡产吧。”
触目惊心的伤势,现场除却“江咏诗”与病号本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贺兆麟结巴:“我、我下手有这么狠?!你是不是这几天跟人打架了!”
医生默然为他上药。
“我没打架,我体内的细胞打架。”贺江无咧嘴,“这是瘀斑。我生病了,爸爸。血癌晚期,过段时间就要死了。你造有几副躯体?按我形象也弄一个呗,死后让他代我向你和爷爷尽孝。”
他嬉皮笑脸,任谁听来都是在逞口舌之快。
医生敏感一些,条件反射地对着一处斑片一摁——
“嗷!”贺江无吃痛,“你干什么?”
“对不起贺少!”医生汗颜,“我想看看它会不会褪色……”
江耀不解:“褪色会怎样?”
医生:“褪色就是普通淤青,白血病瘀斑一般不褪色。”
贺江无那一声痛呼让所有人朝他看去,均瞧清了医生松手后那块瘀伤色泽有变。
更验证此人满嘴跑火车。
“成篇鬼话!”贺兆麟指着贺江无鼻子,“我看你是还不长教训!”
眼看又将动手,江耀赶忙阻拦:“贺总!”
贺江无:“对鬼不讲鬼话讲什么。”话是应贺兆麟,视线却越过他,落在“江咏诗”身。
“你个衰仔!”
“姐夫!”
家庭医生挡在贺江无身前,小声道:“贺少你也少说点吧!”
贺江无安静了。
“都在呢?赶巧了!”随着声如洪钟几声大笑,贺世昌提桶走进,“看我钓到了什么?今晚一起吃打边炉!”
这开怀样,痴呆版本。贺江无飞速拉下袖子,一跃而起捧场:“我能吃第一口吗?”
“没大没小。”贺世昌笑容一滞。
贺江无暗道不好,尽最大可能展臂:“一日不见如三秋,我怎么就这么想你呢爷爷。”
贺世昌却没如他所愿给予拥抱,而是一掌拨开,指向“江咏诗”:“她、她——”
“她是诗诗,爸。”贺兆麟拉着仿生人走近,“诗诗回来了。”
贺世昌两眼一翻,向后倒在贺江无怀里。
“爷爷!”
“爸爸!”
“贺老!”
“老爷子!——”
……
万幸医生在场,抢救及时加之问题不大,贺世昌没几分钟便恢复了清醒。
“都围着做什么?我还没死!”
慈眉善目不复,贺江无迟疑地问:“您还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扭头瞥见“江咏诗”的面庞,呼吸一窒又晕一次。
“爷爷!”贺江无回首瞪贺兆麟,“不是让你把她先带走?!”
“下雨了!我拿把伞!”贺兆麟没好气道,“这就走!”
“留下吧。”呕哑的声线响起,复醒的贺老爷子闭上眼,不看在场任何一人,“一起吃顿饭。”
医生称妻儿在等自己一块吃晚饭,没留。余下几人围坐圆桌前,各怀心事,一餐饭吃得没滋没味。
“吃完来我书房一趟。”贺世昌喝下一口鸡汤,对贺兆麟说,说罢转向“江咏诗”。
即使她无需亦无法进食,仍得了个位子,面前象征性摆上餐盘碗筷,瞧着诡异又和谐。
贺世昌下巴对着“江咏诗”一抬,补充:“她也来。”
“我呢?”贺江无问。他能拥有知情权吗?
“你随便。”
“噢。”
随便的贺江无随便用完餐,随便地同江耀站在门口房檐下看雨,等杜秉儒取伞来。
江耀看着身旁人的侧颜:“你今晚不留宿吗?”
贺江无说:“不了。”没必要,也没心情。
江耀理解,他生长的家庭也没比贺江无好到哪里去,各有各的病态,远离是最好的选择。
“姐夫……执念太过。”
贺江无轻嗤:“和我说说她吧,她的……运行机制。”
“好。”进入自己熟悉的领域,江耀话变得密集,“建造仿生人的硬件——尤其是姐姐那样仿生到乍一看与真人无异的外观,很难。
“但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技术就能实现,姐夫应该费了很大心思。”
可不是,贺江无垂着眼睫,想起过往公司财务的反常,贺兆麟的异样……敢情症结在这儿。
“相比机械身体,真正的瓶颈是‘软件’。”江耀道,“姐姐的意识、记忆、人格和本能究竟该如何数字化,在她死亡而且生前没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这些数据是缺失的。
“最接近当前技术想象的方式是创建一个人工智能替身,也就是搜集她在世时留下的一切数字痕迹。
“社交媒体发过的帖子、点赞、评论、分享等等,还有各种通信记录、媒体文件和公共活动数据……然后用AI进行超级拟合。
“整理,建模,最终集成加载到一台高级计算机——也就是姐姐的‘大脑’里。这样就会得到一个非常逼真的——呃——模仿者?
“它说话、思考的方式都像姐姐,会说她会说的话,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连续性的自我意识……”
“归根到底还是AI,”贺江无说,“顶级的角色扮演而已。”
“对。这没办法,技术局限。而且在逝者生前也几乎不会有人去思考这个问题,并未雨绸缪。人死后执行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所以她就是贺兆麟设计出来的幻觉……”
出乎意料的,江耀摇了头:“不。江无,我刚刚和你讲的只是常规的、最可行的让一个亡人‘复活’的方法。姐夫对姐姐用的方案,不只有这个。”
“那还有?”
“是我不太了解的生物领域。‘姐姐’的数据来源于她的大脑标本。”
“不可能。”贺江无第一时间反驳,“她都入土为安了。”
“你亲眼看见坟中埋有尸骨吗?”
江咏诗下葬时贺江无才出生几天,就算亲眼目睹也早没了记忆。
“但我在实验室看到了她的尸体。”江耀说,“姐夫的实验室网罗了一群天才科学家,不乏生物天才。
“他们对姐姐的大脑进行扫描和解析,试图构建她的神经网络结构。接着把这份不完整的数据与从数字足迹中提取的人格模型进行融合互补,再将整个混合模型加载到仿生人的大脑里……
“如你所见,现在这个‘姐姐’意识有点破碎。因为她拥有的仅仅是一些深层、本能的碎片,但记忆是混乱和缺失的,就……不太稳定。”
简言之,贺兆麟“复活”了一个残次品。
一个在痛苦中挣扎找寻自我而不得的存在。
其实更像折磨,赛博鞭尸——这话江耀没敢说,怕挨打。并且他个人认为,姐夫格局仍是小了,那么强大的团队、资源、技术……竟然只为造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
还是个残品。
啧。
若让他来……
“阿秉,你来。”杜秉儒抱着几把伞正要往门口去,忽地被贺兆麟拦住。
“东家,什么事?”
“咳。”贺兆麟朝大门望了一眼,见贺江无正专注同江耀交谈,无暇顾及这边,才道,“我问你,贺江无是不是生病了。”
“啊?”杜秉儒领的是贺江无的工资,没忘他的交代。
“你经常跟在他身边,老实和我说是不是!个扑街说自己得了癌症,这是能乱说的?不怕折寿!”
“……”杜秉儒面露难色。
“阿秉,当初是谁先给你一口饭吃。”
“是……肿瘤。”杜秉儒讲,“少东说他查出良性肿瘤,找机会切除就好,不让我告诉你和老东家也是怕你们担心。”
“我就知他在讲大话!”贺兆麟说不清是气急败坏还是如释重负,或许兼有,“扑街……”
他嘀嘀咕咕着走远,杜秉儒无声叹息,抱住雨伞迈向屋外。
“少东,江少,伞来了。”
“多谢杜伯。”
“谢谢。”
落水天道路湿滑,行车速度不快,因此当贺江无回到半山的宅屋时,已近晚上十点。
室内没开灯,陈溯未归。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了。不是他忙就是他忙,陈溯晚归为着不打扰他睡在客卧,早晨他出门时对方又没醒。
同在一片屋檐下,生生过出海角天涯的时差。
今夜有雨,可以早点回来了吧?
正私忖,身后大门“咔”一响。
贺江无回眸,借着门外薄云里透出的月光,对上一双醉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