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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说好的约定 ...

  •   楚……河……宴?!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蓝泽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指尖捏着那张泛黄的便利贴微微发抖。
      "我的朋友是楚河宴啊!"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撬开的宝箱,无数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哎!你别哭啊!男孩子是不可以哭的!" 那个雪夜里,有个身影递来一方手帕。
      "喏!你的圣诞礼物!" 包装粗糙的小盒子被塞进他冰凉的手心。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温暖的笑容融化了冬夜的寒意。
      "我叫楚河宴,你叫什么?" 两个孩子的影子在雪地上依偎。那些破碎的、模糊的片段渐渐拼凑完整,像是褪色的照片重新染上鲜活的色彩。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蓝泽欣喜若狂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爷爷!爷爷!我终于想起来了!"
      "哦?想起什么了?"老爷爷连忙从躺椅上坐直身子。
      "我们的过去……"蓝泽急促地喘息着,眼眶发热,双手不自觉地比划着,"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圣诞夜……"

      记忆的闸门彻底打开——

      那年的武汉冷得异常。虽然雪下得不大,对南方的孩子来说却是天赐的礼物。圣诞前夕的街道上,积雪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七岁的他因为迷路蹲在街角哭泣,直到那个男孩像英雄般出现在他面前。
      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楚河宴围巾的颜色,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的样子,还有那两个在精品店买的、刻着彼此名字的铃铛。
      "楚河宴……"蓝泽轻声念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那一年,蓝泽刚满八岁。

      因为受了委屈,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从家里偷跑出来。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觉得双脚像灌了铅般沉重。他不想回家,索性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把脸埋进膝盖里继续掉眼泪。

      冬夜的风刮在脸上生疼。就在他哭得昏昏欲睡时,突然被人轻轻推了推肩膀。

      "喂!醒醒!这么冷的天怎么睡在这里?"

      那声音清亮得像雪地里的银铃。蓝泽迷迷糊糊间以为是妈妈来找他了,脱口而出:"妈妈……"

      抬起头,却对上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庞。

      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却好看得不像真人。白皙的肌肤在月光下几乎透明,衬得眼角那颗泪痣愈发清晰——像不小心溅落的墨点,又像精心点缀的黑曜石。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明明盛着病弱的疲惫,却依然亮得惊人。

      那一刻,蓝泽看得失了神。

      "哈哈,我可不是你妈妈。"男孩被他逗笑了,睫毛上沾着的雪花随着笑声轻轻颤动。

      "我看错了。"蓝泽猛地回过神,别扭地转过头。想到妈妈此刻还在加班,可能根本没发现他不见了,心里更是一阵酸楚。

      "你真的不回家吗?"男孩担忧地碰了碰他的后背。

      "要你管!"积压的委屈突然爆发,蓝泽像只炸毛的小兽,"我就是偷跑出来的!就不回去!"

      吼完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失态。四周骤然安静,只剩寒风卷着枯叶打转。阴沉的天空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僵持在长椅前。

      男孩错愕地睁大眼睛,雪花落在他微张的唇瓣上。

      "对、对不起……"蓝泽的眼泪突然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衣襟上,"我不是故意凶你的……"

      他慌忙用袖子擦脸,却越擦越湿。这时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到他面前。

      "男孩子也可以哭的。"男孩轻声说,"不过哭完了要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回家?"

      那个雪夜,八岁的蓝泽遇见了八岁的楚河宴。而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刻悄然开始转动。

      那一年,蓝泽八岁。
      心头堵着化不开的委屈,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从家里偷跑了出来。冬日的街道,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泪湿的脸颊。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如同陷在深深的泥沼里,每抬一步都无比艰难。
      最终,他耗尽力气,蜷缩在公园一张冰冷的长椅上。木头传来的寒意穿透衣裤,他却固执地不肯回家,只用袖子胡乱抹着仿佛流不干的眼泪。哭了多久?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当眼泪流干,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时,他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意识渐渐模糊。就在这时,一双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喂!醒醒!醒醒!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这儿?不回家吗?”
      那声音清冽悦耳,像一道微光劈开了他周围的混沌。蓝泽在朦胧中,仿佛嗅到了妈妈温暖的气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妈……”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泪眼模糊中,对上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不是妈妈,而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男孩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带着一丝病弱的精致感,反而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明亮,像夜空中最纯净的星辰。
      然而,最让蓝泽心头一颤、瞬间忘了呼吸的,是男孩眼角下那一颗极小的痣。它宛如神来之笔,静静地缀在那里,像一滴凝固的墨,为那张鲜活的脸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交织着神秘与妩媚的气质。一瞬间,蓝泽看得痴了。 “哈哈!我可当不了你妈妈。”
      男孩先是一愣,随即捂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灵动得像林间不谙世事的小鹿。这笑声像一根针,刺破了蓝泽自怨自艾的泡泡。
      他猛地惊醒,羞恼瞬间爬上心头,促使他扭过头,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哼!我……我看错了!”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他又低声嘟囔着补充,“妈妈在上班,才没空管我……”
      “喂!你真的不回家吗?”男孩似乎没察觉他的抵触,反而关切地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那轻轻的拍触,和那句小心翼翼的追问,成了压垮蓝泽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憋屈、孤单和无处安放的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关你什么事啊!干嘛多管闲事?”他猛地扭回头,冲着男孩吼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想回!就不回咯!而且……而且我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的……”
      吼声落下,空气骤然凝固。
      阴沉的天空下,仿佛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世界在他眼中褪去所有色彩,变成一片荒芜的废墟。而男孩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住,只剩下全然的错愕与无措。望着那双映照着自己狼狈模样的清澈眼睛,蓝泽的防线彻底崩塌。积蓄的所有情绪,最终化作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唰”一下从眼眶里滚落。
      泪珠连成串,像突然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男孩儿被蓝泽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得不轻,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急急地想要上前。

      蓝泽却像只受惊的刺猬,猛地将他推开,带着哭腔抵赖道:“我……我才没有呢!”话音未落,更多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在他沾满泪痕的小脸上糊作一团。他感到无比难堪,只能用袖子奋力地、几乎要擦破皮似的将眼泪揩去,然后倔强地背过了身,只留给男孩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可小孩子的心是琉璃做的,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细腻又敏感。

      (会哭的小孩有糖吃,可他刚才却把递到眼前的“糖”狠狠拍开了。)

      此刻,蓝泽的心中懊悔像藤蔓一样疯长。他在心里狠狠数落起自己:我不该乱发脾气的,他明明是关心我,是好意……可我却那么凶他,他现在一定很生气吧?一定觉得我是个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的坏孩子……说不定……他接下来就会转身走掉,那我……我就又要一个人待在这冰冷的椅子上了……

      这样想着,他那颗本就跌落谷底的心,仿佛又沉下去半分,沉进了更深的、名为“孤独”的冰窖里。

      不要走,求你……留下来,陪陪我吧……蓝泽在心里无声地、拼命地渴求着。

      “哈哈!其实,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男孩儿像是瞬间接收到了他无声的祷告。他不仅没有如蓝泽恐惧的那样转身离开,反而语气轻快起来,大着胆子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见蓝泽没有再次抗拒的迹象,男孩儿又试探性地、一点点地挪了挪屁股,像只小心翼翼靠近的猫咪,想离他更近一些。

      “你……也是偷跑出来的?”蓝泽依旧背着身,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不信任。

      “嗯!对呀!”男孩儿重重点了下头,仿佛为了增加可信度,声音里绽开一抹明媚。

      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魔力,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了蓝泽心里炸着毛的角落。他的抽泣渐渐止住,忍不住偷偷转过一点角度,用红肿的眼睛紧盯着男孩儿。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身边多了一个“同命相连”的盟友,那份独自承受的委屈被分担了一些。只是他不明白,偷偷跑出来有什么好开心的,说不定回去后,还会挨爸爸妈妈的一顿骂。

      然而他只是沉浸在自己刚刚平复的悲伤余波里,并没有多问些什么。

      更何况,他本就不擅长主动找话题。

      男孩儿也同样选择了沉默,却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脑袋四处张望着,一会儿仰头看看铅灰色的、仿佛压得很低的天空,一会儿又偷偷瞥一眼身旁这个哭得眼睛红肿的男孩。

      男孩儿自始至终都显得泰然自若,就仿佛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的陪伴。可蓝泽却有些坐不住了,先前是怕他走,现在却又莫名地、忽然期盼起男孩儿能快点回家去,免得……免得被自己这样的“坏孩子”牵连。

      “我该说些什么呢……”正当蓝泽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话题来打破这令他不安的沉寂时……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一段轻快而悦耳的旋律,如同晶莹的雪花,轻轻飘入他的耳膜。

      蓝泽诧异地转过头,发现正是身边的男孩儿,正微微侧着头,在他的耳畔边,用一种近乎气音的、温柔的调子轻轻哼唱着。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 horse open sleigh, hey!

      “怎么样?好听吗?”一曲哼完,男孩儿见蓝泽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脸上立刻绽开一抹比阳光还暖的笑容,期待地问。

      “嗯!好听!”蓝泽不假思索地用力点头,这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好,那我继续唱了。”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开始,男孩儿唱得还有些拘谨,声音轻轻的。在得到蓝泽毫不吝啬的赞赏后,他也逐渐放松下来,越唱越自在,声音也越来越清亮、洪亮,仿佛要把这冬日的阴霾都驱散。可光是这样,他还嫌不够,唱到兴头上,他伸出手,硬拉着蓝泽的袖子,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唱。

      “不用了!我……我唱歌不好听。”蓝泽瞬间腼腆起来,脸颊发热,连连摆手推脱,身体也因为害羞而微微向后缩。

      “来嘛来嘛,一起!”男孩儿却不依不饶,抓着他袖子的手轻轻晃着,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纯粹的邀请。
      在男孩儿热情的鼓舞下,蓝泽心底的腼腆终于被冲开了一个小口。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哼唱,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男孩儿的歌声像是有魔力,牵引着他,让他的声音渐渐放开。幸好这时街上行人稀稀落落,没人留意长椅上这两个唱歌的孩子。蓝泽越唱越大胆,越唱越起劲,冰冷的小脸终于漾开暖意,连鼻尖都透出了淡淡的粉色。

      这首《Jingle Bells》他再熟悉不过。一年级时,音乐老师为了迎接圣诞节,特意一字一句地教过他们。只是他的调子总是跑得远,远没有身旁男孩儿唱得这般动听。男孩儿的嗓音清澈纯净,像山涧叮咚的泉水,每个音符都跳跃着光芒。蓝泽沉醉在这天籁般的歌声里,心头的委屈仿佛被这温暖的声线一点点熨平、抚慰。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轻轻消散。 “你的歌声真好听,”男孩儿转向他,眼睛亮晶晶的,竖起大拇指,“就像是……像是春天万物复苏一样。”

      “谢谢。”这突如其来的真诚夸赞,反而让蓝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声音里带着愧疚:“刚刚……刚刚对不起,不应该对你乱发脾气……”

      “没事呀!”男孩儿呆愣了两秒,随即绽开一个比夏日初荷还清新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温度,连周遭的寒意都在一瞬间被驱散了几分。

      “你怎么还不走?”蓝泽故意别过脸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上的木屑。

      “还能为什么,”男孩儿爽朗地笑起来,笑声像摇响了一串风铃,“当然是陪你啊!”

      “我不需要你陪,我又不是小孩子!”蓝泽撇撇嘴,耳根却悄悄红了,“而且……而且我也不认识你。”话虽这么说,心底却有个声音在欢欣雀跃——终于,终于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你这个人!”男孩儿双手抱胸,故作不满地皱起眉,“现在不需要我了,就要赶我走了?哼,忘负恩义,你要不喜欢,我走就是啦!”说着就要起身。

      “等会儿!” “怎么啦?” “是忘恩负义,”蓝泽小声纠正,“你说错了。” “哼!”男孩儿作势真要离开。

      “对不起啦……”蓝泽急忙拉住他的衣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哈哈,还说不是小孩子?”男孩儿这才满意地坐回来,还不忘数落他,“明明需要人陪,却不肯说,刚才还哭得那么凶。”

      “小孩子才会说需要人陪呢!”蓝泽轻声反驳,却还是被耳尖的男孩捕捉到了。

      “那你就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哼。”蓝泽不说话了,只在心里悄悄嘀咕:“说我小孩子,你还不是一样。我就不信你没有哭过。”

      玩笑过后,男孩儿收起嬉笑的神情,关切地问:“你……现在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蓝泽感激地点头,可一丝苦涩还是漫上心头,他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像是自言自语,“连你都这么关心我,可我的同学们为什么总把我当空气呢?他们好像……很讨厌我。”

      或许是那首歌打开了心防,或许是积压了太久的心事急需一个出口,而此刻,这个唱着歌的男孩儿,恰好成了他最信任的倾听者。

      “讨厌你?为什么?”男孩儿歪着头,脸上写满了真诚的困惑,“你明明很可爱啊。”

      这句直白的赞美让蓝泽心头一暖,也让他鼓起了勇气。既然已经开了头,就算结局不尽完美,他也想要把这个故事继续说下去。
      “因为……”

      蓝泽望向男孩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真的可以说吗?心底有个声音在怯怯地问。可是……我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了。

      没事,说吧蓝泽,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他本想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可对上男孩儿那双清澈专注的眼睛时,所有的防备都土崩瓦解:“今天是圣诞节,本来我邀请了同学们来我家玩……可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来。他们……他们像是说好了似的,找了各种理由……”

      一阵酸楚猛地涌上心头,像咬了一口未熟的果子,涩得他舌尖发痛。这一天,他忽然真切地体会到了两个成语的含义——失魂落魄,还有大失所望。望着为朋友们精心准备却无人问津的美食,他一气之下,全都扔进了垃圾桶。他不想再呆在那个充满期待与失望的屋子里了,便从家里跑了出来。

      也许这会儿,妈妈还以为他正和朋友们分享着快乐呢。

      “太过分了吧!怎么能这样!明明都说好了的!”男孩儿脸上温柔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愤慨,眼睛里像是在冒火,鼻孔因生气而微微张合。他气得一拍长椅,老旧的本椅发出“啪啪”的响声,震下几粒细碎的木头渣子。

      “是呀,骗子,都是骗子!”

      几滴滚烫的泪顺着眼角滑落,蓝泽的声音哽咽住了,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小嘴被冻得通红,一直打着颤。只是这次,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哭出声来。他知道,男孩儿不喜欢他哭,他害怕把人哭烦了。那样,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而他,最害怕一个人。

      “你说,会不会是你的朋友……有事呢?”男孩儿试图找一个理由安慰他,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苍白得可笑。

      果然,蓝泽听后,像是被触碰到逆鳞般,瞬间炸了毛。他以为男孩儿是在有意替那些人开脱,开始不管不顾地冲他吼道:“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才是坏人,我不应该告诉你的!跟你说了也没用!”

      回忆到这儿,蓝泽不禁发出难为情的轻笑。那时候的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只顾着为自己舔舐伤口,全然忽视了男孩儿的感受。他忘了,对方是无辜的。这样想来,他还欠着对方一声道歉。只是不知道,楚河宴还记不记得这些。或许,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手里的便利贴,被他攥得更紧了些。

      发泄完后的蓝泽,不再理会男孩儿,将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重新缩成了一团,像一只躲回壳里的蜗牛。随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比方才还要厉害。他又一次把气撒在了无辜的人身上,可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于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他淹没。

      现在他应该受不了我了吧……应该想着离开了吧。

      没事,走吧,都走吧。反正这种事不会有人理解的。

      “哎哎!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见蓝泽伤心欲绝,男孩儿一下子又方寸大乱起来,双手合十,频频向他作揖,“我不该帮那些人说话的,都是他们的错!他们是坏人!”

      可蓝泽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哎呀,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这一句,让蓝泽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哎呀,别哭了呀!”男孩儿见哄不好,便想着给他擦眼泪。可他没带纸,只能用自己的袖子去揩他湿润的脸颊。至于那源源不断的鼻涕……男孩儿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关,于是环顾四周,捡了一片相对完整柔软的落叶,在自己衣服上仔细蹭干净后,才迟疑地递给蓝泽,“你……你就用这个擦擦鼻涕吧……”

      “可是……它是硬的……”蓝泽接过树叶,叶片的脉络硌得他鼻子发痛。

      “你……你就快擦擦吧,你的鼻涕都快流到嘴角了,不难受啊?”男孩儿催促着。

      “嗯……难受。”蓝泽吸了吸鼻子,可鼻涕像是断了线,收不回去了。

      “那还不赶紧擦擦?难道你要吃鼻涕吗?”

      蓝泽这才勉为其难地照做了。

      “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是害怕……害怕你和他们想的一样。”蓝泽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是懂事理的。哭过之后,他抽泣着向男孩儿解释,声音断断续续,“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玩。因为……因为昨天,我亲了他……可他却推开了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的,我只是喜欢他,想和他做朋友……可他讨厌我,还骂我是变态……我……我不是变态,我……我……”

      “好啦,不要再说下去了。”男孩儿及时打断了他。

      话音戛然而止。

      蓝泽不敢正视男孩儿的眼睛,只敢用余光偷偷打量。男孩儿始终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微皱着眉,目光里看不出是怜悯还是同情。这种沉默让蓝泽的心一下子乱作一团,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

      他一定是讨厌我了吧……和那些人一样。也对,没有人会理解我的行为,包括我自己。他现在一定在想着借口离开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儿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叫蓝泽。”

      “哪个蓝,哪个泽?”

      “嗯……蓝天的蓝,光泽的泽。”他不明白男孩儿为什么问这些,却还是如实回答。

      “哦!好!小泽!”男孩儿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那个,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嗯?什么?”

      不等蓝泽反应,男孩儿已从长椅上跳了下来,指着前方:“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来!”

      “你去哪儿?!”蓝泽倏地直起腰,紧张地问。

      “嗯……”男孩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认真地叮嘱他,“你就乖乖坐在这儿,我很快就回来了,千万不要乱跑哦!等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哎,你……”

      他尝试着想叫住男孩儿,可那道身影已经融入了街角。

      蓝泽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抛下了,像被丢弃的一顶旧帽子。可他依旧固执地坐在长椅上,乖乖地等。心底深处,似乎还在期盼着什么微弱的奇迹。

      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啊……他肯定不会来了。蓝泽更加确信了这个想法。我真笨,这么拙劣的谎言居然都相信!

      虽然早就猜到了结果,可为什么……心还是这么难过呢?我真的做错了吗?蓝泽陷入了沉思,迷惘中,双眼也变得空洞。他忘记自己这样呆坐了多久。

      “阿嚏!”一个喷嚏让他回过神。冷风凛冽地吹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冻得浑身冰凉,双腿不住打颤。他赶紧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心中记挂起另一件事——回家之前,他还需要编一个完美的故事说给妈妈听。

      蓝泽觉得疲惫极了,他从不擅长说谎。

      脑海里忽然回响起男孩儿的歌声,他心里有了主意——不如,就把这段奇遇说给妈妈听吧。只是不知道,那样好听的歌声,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了。

      他刚跳下长椅,准备离开,视线里却蓦地撞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瞬间,蓝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他真的回来了?

      “嗬嗯……嗬嗯……不是让你在这儿等我吗?还好……还好你没走!嗬嗯……”男孩儿扶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额上渗出的细汗让他本无血色的小脸显得越发苍白。

      “对不起,我只是……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蓝泽难过地不停抠着双手,又赶紧上前,轻轻抚着男孩儿的背帮他顺气。

      “怎么……怎么会呢?”男孩儿依旧喘得厉害,可脸上的笑容却像冲破乌云的阳光,不曾消散。他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都答应你会回来,就一定回来的啊!我一向是个遵守承诺的人。”待到气息稍微平稳,他立刻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郑重地塞进蓝泽手中,眼睛亮闪闪的:

      “喏!送你的!圣诞礼物!”

      男孩儿搓了搓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给我的礼物?”蓝泽受宠若惊,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强忍着快要溢出的泪水,没有急着拆开礼物,而是赶紧将气喘吁吁的男孩儿扶回长椅上坐下,用小手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见男孩儿脖颈光溜溜地暴露在冷风中,他毫不犹豫地取下自己那条还带着体温的羊毛围巾,笨拙却又仔细地替对方围上。

      “哎哟,我……我不冷。”男孩儿下意识地推脱,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微喘。

      “不行!围上!”这次,蓝泽的态度异常坚决,不由分说地三下两下,用围巾把男孩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活像个小粽子。

      安置好男孩儿,他的目光才落回手中那个用银色包装纸精心包裹的小盒子上,心跳不由得加快:“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啊!”男孩儿的语气充满了期待,尽管围巾蒙住了半张脸,仍能看到他笑弯的眼角。

      蓝泽深吸一口气,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拆开闪亮的包装纸,打开盒盖。天鹅绒的内衬上,静静躺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铃铛,通体是湛蓝色,宛如凝固的一片夜空。

      “真好看!”他轻声赞叹,将铃铛从盒中取出,冰凉的金属触感却让他心里暖洋洋的,爱不释手地捧在掌心。

      随即,男孩儿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铃铛,只不过他手中的是炽烈的红色。他将红铃铛递到蓝泽眼前,声音轻快:“喏,这个蓝色的铃铛代表你,红色的代表我……”

      蓝泽轻轻摇晃了一下蓝铃铛,传来的声音并不像寻常铃铛那样清脆响亮,反而有些沉闷、短促。“诶?奇怪,”他忍不住好奇,“为什么这个铃铛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话音刚落,他立刻怕男孩儿误会,急忙抬头解释,“你别误会!我只是……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我特别喜欢你的礼物!”

      “嘻嘻!你的耳朵真灵!”男孩儿非但没有介意,反而露出了更加兴奋的笑容,带着分享秘密的神气,“因为里面有秘密呀!不过……不过,要等你回去以后才能拆开看。”他伸出指尖,指向系在铃铛顶端的蓝色丝带蝴蝶结内侧,那里刻着两个细小的英文字母,“你看!我的铃铛上已经刻好你的名字缩写啦,‘LZ’!所以,现在它是独一无二、只属于你的了!虽然准备得有些仓促,但……嘿嘿,也算咱俩交换了圣诞礼物吧!”

      “可明明是你付的钱……”蓝泽捏着铃铛,心里过意不去。

      “哎呀,你干嘛计较这么多?”男孩儿却大手一挥,全然不介意。

      蓝泽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蝴蝶结内侧那刻痕清晰的字母,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涌遍全身。这是第一次,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来自家人之外的礼物,如此郑重,如此独一无二。

      “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啦!”男孩儿挠了挠脑袋,神情略带羞涩,像是不好意思似的,随即又郑重地保证道,“等明年,嗯……如果可以,我一定送你一个更好的!”

      在说“如果可以”时,男孩儿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你说什么呢!”蓝泽立刻打断他,将蓝色的铃铛紧紧贴在胸口,语气异常认真,“妈妈和我说过,礼物哪有什么贵贱之分,心意才是最珍贵的!我觉得,这就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没有之一!”

      “可惜……我没有礼物可以送你,”蓝泽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双眼睛又泛起了水光,心里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着愧疚,“而且……而且刚刚还凶了你,朝你乱发了一顿脾气。”他想亡羊补牢,可摸遍空空的口袋,什么也拿不出来,只好急切地承诺,“明天……明天我一定补给你!”

      “没关系啦!你能陪我说话,我就已经很开心啦!”男孩儿丝毫不介意,脸上绽开甜美的笑容,仿佛能融化冰雪。他顿了顿,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如果……你一定要送我圣诞礼物的话,不如……不如你做我的朋友吧!”

      “朋……朋友?”蓝泽恍惚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朋友!”男孩儿用力地点点头,语气无比肯定,“我都给你唱了歌,又给你送了礼物,这样……总该能算是你的朋友了吧!”

      “当然!当然算!”蓝泽回答得异常迅速和认真,仿佛怕晚上一秒,这个提议就会消失。

      朋友。多么珍贵而温暖的词。它像一束永不凋谢的鲜花,骤然绽放在他荒芜的心田深处,他渴求着这份情谊,如久旱的秧苗盼望着甘霖。

      “但是,你……为什么会愿意和我做朋友?”狂喜过后,不解涌上心头,蓝泽不明白男孩儿看重自己什么,自己又有哪里值得他这样坚持,“你……你没有朋友吗?”他下意识问道。在他想来,对方这样美好的人,身边一定围绕着许多朋友,怎么会缺自己这一个呢?

      听到这个问题,男孩儿那双原本目光炯炯的眼眸,忽然像是被云层遮住的星星,黯淡了下去。他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迟疑:“难道……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没有!没有!我巴不得呢!”蓝泽急忙否认,双手乱摇,随即有些难以启齿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只是……我以为刚刚听了我的事后,你会讨厌我呢……”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印记,语气变得迷茫而悲伤,“我好像生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但妈妈和我说过,不能和生病的人走得太近,不然……不然会传染的。”

      “那才不是病呢!”男孩儿忽然瞪圆了眼睛,语气激动,像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你没有得病,你和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稚嫩的话语,却带着超越年龄的坚定和力量。在那个年纪,有些话说出口,仿佛就笃信会是一辈子。

      “不过,有一点你确实说对了。”男孩儿像是要扯去一道陈年的伤疤,语气变得轻飘,却掩不住底下的苦涩,“我……确实没有朋友……”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似有冰珠子在闪动,可他明明该伤心难过的,却依旧对蓝泽努力地笑着,仿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被迫接受了这份孤独。

      “不可能呀!”蓝泽难以置信,这样好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朋友?

      “哈哈,因为……因为一些原因,我总在搬家。”男孩儿苦恼地笑了笑,眉眼处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与苦涩,“每当我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个新环境,结识到一两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没多久,就又要离开了……刚才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他……和你一样,也特别容易掉眼泪,害我每次都要费好大劲儿安慰他才行。”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带着淡淡的怀念,“你和他……有些像。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刚才见到你时,我会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你吧。”

      那一刻,两个孤独的小小灵魂,在冬日的长椅上悄然相遇。他们仿佛漂泊许久终于找到了同类,从此紧紧纽结在了一起,互相依赖着,温暖着,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被救赎的可能。那颗因孤独而略显腐朽枯萎的心,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友谊所滋养,逐渐被充盈,被灌溉,重新焕发出生机。
      “你放心!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朋友了!”蓝泽上前紧紧握住男孩儿冰凉的手,语气郑重得像在宣誓。

      “哦?这样啊?”男孩儿被他认真的模样逗乐了,回握住他的手,眼底漾开笑意,“那……我亲爱的朋友,我都告诉你我叫什么了,你都不好奇我的名字吗?”

      “啊!对哦!”蓝泽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和人家说了这么久的话,居然连名字都忘了问。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嘿嘿,你……叫什么,我亲爱的朋友?”

      “我叫楚河宴。”

      “楚河宴?!”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蓝泽心里莫名一动,“这个名字真好听!”

      “好听?哪儿好听了?”楚河宴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等他解释。

      “嗯……我也不知道……”蓝泽腼腆地笑了笑,小手无意识地捏着衣角。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出奇地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的梦里听过,带着说不清的暖意。

      海清河晏——这四个字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

      “你就应该多笑笑!”楚河宴伸手轻轻揪了揪他哭得通红的鼻尖,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坏了什么易碎的宝贝,“没事别老哭。”

      “那……那我要是再难过,怎么办?”蓝泽仰起脸,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水汽。

      “嗯……”楚河宴歪着头想了想,指尖点了点蓝泽装着铃铛的口袋,眼睛弯成月牙,“嘻嘻,如果你再难过,就摇摇手里的铃铛,我就会出现。”

      “真……真的吗?”蓝泽将信将疑,手指不自觉地伸进口袋,握紧了那个小小的铃铛。

      “当然!”楚河宴郑重地伸出小拇指,“你要不信,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变了?”他卡壳了一下,随即笑开来,“变了就是乌龟王八蛋!哈哈哈哈……”

      孩童的承诺总是这样轻易说出口,仿佛“永远”这个词真的能延伸到他们看不见的尽头……

      “哎呀,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冰?”蓝泽握住楚河宴的手,发现那寒意竟比之前更甚。他急忙把那双小手拢在自己掌心,不停地哈着热气,“是不是很冷?都怪我,害你在这么冷的天呆了这么久!”

      “没关系啦!咳咳……”楚河宴不愿他自责,慌张地想抽回手,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咳嗽声闷闷的,“我本来就身体差,而且我都说了,我是自愿的,怎么能怪你呢!”

      “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见楚河宴咳嗽不止,小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蓝泽着急地劝道。虽然心底万分不舍,恨不得时光就停在此刻,可看着对方虚弱的样子,他更担心楚河宴的身体。

      “我家在那边,”蓝泽指了指公园正门的方向,忧心忡忡地问,“你需要我送你回家吗?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我……不用不用!”楚河宴连忙摆手,目光瞥向相反的方向,声音里带着惋惜,“真可惜,我们不能一起回家了……”

      “那明天,我们还可以……”蓝泽急切地追问,话音里满含期待。

      “当然可以!”楚河宴的声音虽然虚弱,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如星。蓝泽只当他是累了,没有多想。“那……我们在哪里见面?”

      还没分别,思念就已经开始蔓延。

      “就在这儿吧,”楚河宴环顾四周,语气温柔而坚定,“我们相遇开始的地方。”

      “说好啦,明天,不见不散!”

      “嗯,明天见。”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街道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凛冽的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圣诞歌声。路旁的圣诞树缀满星光,那些光亮仿佛从十二月的树梢沉甸甸地坠下,融进了冬夜的脉络。

      等蓝泽从离愁别绪中回过神,楚河宴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他独自站在十字路口,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那个蓝色铃铛,轻轻拆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露了出来。

      这就是楚河宴说的秘密吗?

      蓝泽屏住呼吸,缓缓展开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大字:

      圣诞快乐!

      那个“诞”字,还不会写,是用拼音代替的——“D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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